從蘇明河溫暖明亮的咨詢室回到初冬微涼的校園,李東錦的心境像是被仔細熨帖過,平靜中帶著一種清醒的篤定。蘇醫生關于“邊界”與“穩定陪伴”的話語,小組朋友們無聲的支持,如同在她心里筑起了一道溫柔的堤壩,讓她在面對尤醉生這片深不可測的海洋時,不再只有被吞噬的恐懼,而是擁有了立足的岸。
她沒有像以往那樣,帶著一肚子急于傾吐的情緒或求證的問題立刻聯系尤醉生。她只是回到宿舍,打開那本記錄著“情緒溫度計”和小組心得的筆記本,在最新一頁工整地寫下日期和蘇醫生建議的幾個關鍵詞:穩定、邊界、允許、傾聽、不拯救。寫完,她合上本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將這些沉甸甸的責任暫時安放妥當。
手機屏幕亮起,是尤醉生的消息,時間顯示是半小時前:
“在忙?”
簡單的兩個字,卻讓東錦的心輕輕一顫。這不再是之前那種帶著距離感的沉默,也不是她單方面轟炸后的無奈回應,而是一個主動的、小心翼翼的試探。她能想象他發出這條消息時,可能也經歷了一番掙扎。
她沒有立刻回復,而是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溫水,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裹緊外套匆匆行走的學生。她需要一點空間,讓蘇醫生的話沉淀,也讓自己的回應脫離本能的情感沖動。她想起蘇醫生說的:“你的穩定本身,就是對他最好的支持。”
大約十分鐘后,她才拿起手機,指尖在屏幕上停頓片刻,最終敲下:
“剛回宿舍。今天有點降溫,你那邊還好嗎?”
沒有追問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也沒有迫不及待地分享自己的咨詢心得。只是一個普通的問候,關心天氣,關心他的冷暖。這是她為自己劃下的“邊界”——不過度侵入,保持適度的關心。
尤醉生的回復快得出乎意料:
“在工作室。還好,開了暖氣。你呢?出去辦事了?”
他捕捉到了她“剛回宿舍”的信息,并自然地關心了她的去向。這是一個微小的進步,他開始嘗試著與她進行雙向的交流,而不僅僅是承受她的情緒。
東錦斟酌著字句:
“嗯,去見了蘇醫生,就是之前跟你提過的心理咨詢師。感覺收獲挺多的。”
她選擇坦誠,但不渲染細節。她告訴他她的去向,分享了一個積極的結果(“收獲挺多”),但沒有展開具體的、可能引發他壓力或防御的話題(比如關于他的部分)。
這一次,尤醉生的回復間隔長了一些。東錦的心微微提起,但努力保持著平靜。她拿起那本《游戲設計心理學》,強迫自己翻看起來。
手機終于再次震動:
“嗯。有幫助就好。”
“你…感覺好點了嗎?”
最后這句問話,讓東錦眼眶有些發熱。他問的是她!他看到了她之前的痛苦,并且關心她的狀態。這是她期盼已久的、超越了他自身困境的關切。
她回復,帶著一絲真實的輕松:
“好多了。學會了一些新的應對方法,感覺心里沒那么慌了。謝謝你關心,師父。”
她用了“師父”這個稱呼,帶著一絲往日親近的意味,但又不至于太過親密。
尤醉生發來一個簡單的表情:[微笑]
>**“那就好。別太累。”**
>**“《贖罪》…有點卡住了。在想一個關卡設計。”**
話題自然地轉向了他的游戲!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及《贖罪》,并且是以一種分享工作狀態的方式,而非沉重的、需要她分擔的“故事”。東錦敏銳地意識到,這可能是他嘗試向她靠近的方式,用他熟悉且感到安全(相對情感而言)的領域。
東錦精神一振,立刻回復:
“卡在哪兒了?是機制上的,還是敘事和玩法結合的部分?”她展現出自己作為玩家和對他專業領域了解的興趣,而非急于挖掘故事背后的情感隱喻。
尤醉生似乎也因為這個專業話題放松了一些,發來一段更詳細的描述:
“一個關于‘寬恕’的選擇節點。主角需要做出一個決定,這個決定會影響后續NPC的命運,也會深刻影響主角自身的‘業力’值。我在糾結,是讓這個選擇的后果立刻顯現,還是像種子一樣埋下,在后期某個關鍵點才爆發,沖擊力更強?”
東錦認真地思考著,暫時將所有的私人情緒放在一邊,完全投入到他提出的設計問題中:
“我傾向于后者。‘業力’這種東西,不就像我們現實中的因果嗎?很多時候,一個看似微小的選擇,其深遠影響要很久以后才會真正浮現。延遲的揭示,那種‘原來當初…’的震撼和悔悟感,可能更貼近‘贖罪’這個主題的重量?而且,也給玩家后期反思和(可能的)二次選擇留了空間?”
她的回復既結合了游戲體驗,又微妙地映射了現實情感(因果、遲來的悔悟),但始終保持在專業探討的層面。
尤醉生那邊顯示“正在輸入…”持續了很久。東錦耐心地等待著,心中涌起一種奇妙的連接感。此刻,他們不再僅僅是“追求者”和“逃避者”,而是兩個在各自領域(游戲設計/情感修復)里努力解題的人,隔著網絡,卻共享著一種思維的碰撞。
終于,他的回復來了:
“你說得對。‘遲來的揭示’…這種設計更能體現‘贖罪’的漫長與不可預知性。沖擊力也更強。我之前陷入了即時反饋的思維定式了。”
“謝謝,東錦。你總是…能給我不同的視角。”
這句“謝謝”和“不同的視角”,讓東錦的心像被溫暖的潮水漫過。這不僅僅是對她游戲建議的肯定,更像是對她這個人、她存在價值的某種認可。她在他封閉的世界里,撬開了一條縫隙,投射進了一道屬于她的光。
她微笑著回復:
“能幫到你就好。游戲和人生,有時候解題思路是相通的嘛。”她小心翼翼地加入了一點輕松的調侃,點到即止。
“不打擾你攻克關卡了,加油,大設計師!我也要去啃我的專業書了。”
她主動結束了這次對話,在氣氛尚好、尚未滑向沉重或曖昧的時刻。她需要踐行“邊界”——不過度索取他的時間和情緒,也給自己留下空間。
尤醉生很快回復:
“嗯,你也加油。早點休息。”
看著那個小小的月亮表情,東錦將手機貼在胸口,感受著那平穩而有力的心跳。窗外的夜色溫柔地籠罩著校園,遠處圖書館的燈火像星辰般閃爍。
這一次,沒有長篇的傾訴,沒有患得患失的等待,也沒有試圖立刻拉近距離的沖動。只有幾句簡單的問候,一次關于游戲設計的專業探討,一句真誠的感謝和一個代表晚安的表情。
然而,東錦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和希望。她遵守了與蘇醫生的約定:**穩定、邊界、允許、傾聽、不拯救。**而尤醉生,也在笨拙地、試探性地回應著:他主動問候,關心她的狀態,分享了他的工作(盡管是部分的),并表達了感謝。
這不再是單方面的追逐,也不是戲劇化的沖突。這更像是在一片被迷霧籠罩的廢墟上,兩個人小心翼翼地清理著瓦礫,偶爾停下交流一下發現的線索,確認彼此的方向。進度緩慢,前路未知,但腳下的每一步,都因為對方的同在而顯得不那么孤獨和恐懼。
尤醉生的《贖罪》故事還未開啟,她心中的期待并未熄滅,但那份焦灼已被一種更深的耐心和力量取代。她知道,修復一段破碎的過往,重建信任的基石,其過程本身,或許就是最深沉、最艱難的“贖罪”與成長。而她,愿意以這種穩定而節制的姿態,陪伴他走過這段迷霧重重的路。因為她相信,當迷霧散盡,他們都將成為更完整、更懂得如何去愛的自己。
她打開臺燈,翻開那本《游戲設計心理學》,燈光柔和地灑在書頁上。她的嘴角帶著平靜的微笑,輕聲對自己,也對那個在工作室里與代碼和心魔搏斗的人說:
“慢慢來,師父。我們,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