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醉生那句“給我點時間…想想”之后的三天,對東錦而言,是另一種形式的“序章”體驗——充滿了等待的寂靜、未知的張力,以及努力維持的“穩定”。她沒有主動追問,只是如常分享著生活碎片:圖書館窗外被積雪壓彎的松枝、食堂終于下架了“仰望星空派”的小告示、甚至還有阿杰推薦的一個關于“認知重構”的簡短科普視頻鏈接(她附言:“感覺這個思路用在游戲機制設計上也許挺酷?”)。
她的分享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大多數時候只激起微小的漣漪,或者干脆沉入無聲的黑暗。但東錦告訴自己,這就是“穩定”的意義——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持續的、不施加壓力的信號:我在這里,我理解你需要時間,當你準備好時,這個連接是暢通的。
第三天傍晚,暮色四合,雪后初霽的天空是一種清透的灰藍色。東錦剛從自習室出來,手機震動,屏幕上跳出尤醉生的名字。她的心猛地一跳。
“在忙?”
又是這個熟悉的開場。東錦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讓肺腑充滿清醒,回復:
“剛下課,準備去食堂。怎么了師父?”
“你之前提的蘇醫生…”他的消息停頓了幾秒。
“她…能約到嗎?”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釋然和緊張的暖流瞬間沖上東錦的頭頂!她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他問了!他終于主動問了!這看似簡單的一句話,背后是他與內心那堵厚重防爆門的一場無聲鏖戰,是他終于嘗試著去觸碰那把“重新鍛造鑰匙”的可能性。
她強壓住激動,盡量讓回復顯得平靜而實用:
“應該可以!蘇醫生人很好,也很專業。我有她的工作聯系方式,你需要的話,我發給你?或者,如果你覺得方便,我也可以先幫你簡單問問她的檔期?”她給出了兩個選項,把主動權交還給他。
“嗯…麻煩你先問問檔期吧。最好…晚上或者周末的時間。”尤醉生的回復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局促,顯然對踏足一個完全陌生的“治療空間”感到不安。
“沒問題!我現在就問,有消息立刻告訴你!”東錦立刻回復,指尖飛快地找到蘇明河的微信,斟酌著發出一條信息:
“蘇醫生您好,打擾了。我是東錦。之前跟您提過的那位朋友…尤醉生,他考慮嘗試咨詢,想問問您最近晚上或周末是否還有可預約的時段?他可能需要一點時間適應這個過程,非常感激您!”
信息發出,東錦才感覺到自己握著手機的手在微微發抖。她站在人來人往的教學樓門口,冬日的寒風刮在臉上,卻奇異地感到一種滾燙的希望。這不是終點,甚至不是轉折點,只是漫長隧道里終于看到前方隱約透出的一點微光,但這就足夠了。
蘇醫生的回復很快,帶著一貫的溫和與專業:
“東錦你好。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下周開始,每周三晚上7點半還有一個空檔,可以持續預留給他。第一次見面主要是建立信任和初步評估,沒有壓力。你讓他直接加我工作微信(號碼:XXX),備注‘尤醉生預約’即可。我會和他確認細節。”
東錦立刻把蘇醫生的回復和微信號轉發給尤醉生:
“蘇醫生說下周三晚上7點半開始有空檔,后續可以固定。這是她的工作號,你加她備注‘尤醉生預約’就行!她人真的很好,別緊張!(加油.jpg)”她附上了一個小小的打氣表情。
“收到。謝謝。”尤醉生的回復很簡短,但東錦仿佛能透過屏幕看到他緊繃的神經和下定決心的沉重。
她知道,接下來能做的,就是等待和保持距離。給他空間去消化這個決定,去完成第一次預約,去面對那扇即將被叩響的門。
第一次咨詢前的日子,尤醉生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沉默。游戲設計的討論暫停了,日常的問候也幾乎絕跡。東錦理解這種狀態——那是一種臨戰前的退守,一種積蓄力量面對未知風暴的本能。她克制住所有詢問的沖動,只是在一個雪夜,給他發了一張照片:宿舍樓下,一個學生堆的歪歪扭扭、戴著破圍巾的雪人。配文:“看,像不像你游戲里那個被卡在管道里、表情悲憤的角色?它也在努力曬太陽呢![太陽]”
沒有回應。但東錦相信他看到了。
周三晚上,時間仿佛被拉長。七點半到了。七點四十…八點…八點半…東錦強迫自己專注在課本上,但耳朵卻豎著捕捉手機的每一聲震動。九點剛過,手機屏幕終于亮起,是尤醉生!
“出來了。”
只有三個字,卻重若千鈞。東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立刻回復:
“嗯。感覺…怎么樣?累嗎?”她不敢問“談了什么”“感覺如何”,只關心他此刻的狀態。
“累。像…跑了一場沒有終點的馬拉松,但至少…站在起跑線上了。”他的比喻帶著濃重的疲憊,卻透著一絲之前沒有的、近乎虛脫的釋然。
“蘇醫生…確實不一樣。”
東錦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瞬間放松下來,眼眶有些發熱。起跑線…他終于承認自己站上去了!這比任何具體的進展都重要。
“那就好!累就好好休息,什么都別想。起跑線就是最大的勝利!(擁抱.jpg)”
“嗯。你也早點休息。晚安。”
“[月亮]”
這個熟悉的月亮表情,此刻在東錦眼中,仿佛也帶上了一絲新生的清輝。她知道,第一次咨詢僅僅是開始,未來的路荊棘密布,但那個把自己禁錮在冰冷代碼牢籠里的男人,終于主動向外伸出了尋求幫助的手。這源代碼級別的“破冰”,意義非凡。
第一次咨詢像打開了一個微小的泄壓閥。尤醉生并未立刻變得健談或開朗,但他與東錦之間的交流,開始以一種更真實、也更“人味兒”的方式流淌。
他開始偶爾分享一些極其碎片化的、與咨詢或《贖罪》無關的“日常”:
場景A:他在工作室樓下便利店買咖啡,店員誤把他點的冰美式做成了熱拿鐵。他拍了張熱氣騰騰的杯子照片發過來,配文:“…系統bug。將錯就錯。”
場景B:深夜調試代碼時,窗外突然傳來一陣跑調的、聲嘶力竭的情歌對唱(顯然是喝醉的學生)。他錄了一小段發來,只有兩個字:“…噪音污染。”
場景C:他路過一個櫥窗,看到里面展示著一排造型奇特的機器人玩具,其中一個神似《贖罪》序章里那個冰冷的懲罰系統圖標。他拍了照,沒配文字。
這些分享零碎、突兀,甚至帶著他特有的冷淡吐槽風格。但東錦每次都認真地回應:
對A:“熱拿鐵也不錯!冬天需要一點bug暖胃~”
對B:“哈哈哈,雖然跑調,但很有生命力啊!比你的代碼警報聲好聽多了!”
對C:“哇!這個機器人…有種詭異的萌感?比你的系統圖標可愛多了!(偷笑)”
她不再試圖解讀這些碎片背后是否有深意,也不再急于將話題引向情感核心。她只是像一個朋友,接住他拋過來的、來自現實世界的微小信號,給予輕松、不帶壓力的回應。她發現,當自己放下“期待”和“引導”的執念,只是單純地“在”那里時,尤醉生反而更放松了,分享的頻率和內容也在極其緩慢地增加。
關于《贖罪》,他依然很少提及咨詢中的具體內容(東錦也從不問),但游戲的開發方向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幾天后,他又發來一個新版本的demo壓縮包,版本號是0.2。
東錦懷著比上次更復雜的心情點開。序章的環境沒變,依舊是冰冷壓抑的管道。但當角色再次爬到那個通風口柵欄前,嘗試撬動時,畫面沒有立刻觸發上次那種毀滅性的警報和懲罰。
這一次,當角色撬動柵欄,管道深處傳來一陣低沉的、仿佛生銹齒輪開始轉動的轟鳴。緊接著,墻壁上那些刻滿絕望字跡的金屬板,其中一塊突然松動、脫落!露出了后面…一條極其狹窄、黑暗、但確實存在的、向下延伸的岔路入口!
系統提示不再是冰冷的“禁止逃離”和“直面業火”,而是變成了一行閃爍的、帶著問號的文字:
“未知路徑?風險:未知。收益:未知。選擇:繼續撬動柵欄/探索新路徑?”
這是一個選擇!一個之前沒有的、可能帶來不同結果的選項!
東錦的心跳加速。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探索新路徑”。角色艱難地擠進那條狹窄的岔路,里面黑暗、崎嶇、充滿未知的障礙物(需要操作躲避),環境音效也從單一的滴水聲,變成了更復雜、甚至偶爾夾雜著微弱異響(像風聲?像遙遠的機械運轉?)的混合體。沒有光,但不再有那種令人窒息的絕對禁錮感。探索一段后,游戲再次結束,沒有揭示這條岔路最終通向何方,但留下了一個充滿可能性的懸念。
東錦退出游戲,心潮澎湃。這個改動看似微小,但意義重大!它象征著尤醉生內心的轉變——從只有唯一的、通向毀滅的“懲罰”選項,到開始承認和探索其他“未知路徑”的可能性。那條岔路,或許就代表著尋求幫助(心理咨詢),代表著嘗試新的應對方式,甚至…代表著允許自己接觸新的關系(比如和她)?
她斟酌著反饋:
“玩完了0.2!!”
“那個岔路的出現太棒了!雖然又黑又窄,但感覺完全不一樣了!不再是死胡同,而是…有選擇了!”
“系統提示也變了,‘未知風險/收益’,比之前的‘禁止’和‘業火’人性化多了!(贊)”
“師父,這個改動…很有力量。”*她特意用了“力量”這個詞,而非“進步”或“好轉”,避免給他壓力。
尤醉生的回復帶著一種嘗試表達的笨拙:
“嗯…和蘇醫生討論了一些…‘自動思維’和‘選擇權’的東西。”*他第一次主動提及咨詢內容,雖然極其隱晦。
“老想著‘必須怎樣’、‘只能怎樣’…像被設定死的程序。很蠢。”他在進行自我批判,但語氣不再是之前那種沉重的自我憎恨,而更像是一種帶著懊惱的反思。
“那條路…不一定是對的,也可能更糟。但…至少不是唯一的路了。”
“至少不是唯一的路了。”這句話像一道暖流,瞬間融化了東錦心中積累的擔憂。她幾乎能看到他在嘗試打破那個自我禁錮的循環,哪怕只是撬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
“對!有選擇,就有希望!管它前面是刀山火海還是柳暗花明,能選,就是自由的第一步!”她的回復充滿由衷的喜悅和鼓勵。
“自由…”尤醉生重復了一遍這個詞,似乎隔著屏幕在咀嚼它的分量。
“還早。不過…謝謝。”
“對了,”他忽然話鋒一轉,發來一張截圖,是某個外賣軟件的界面,顯示著一家評價還不錯的甜品店。
“這家…‘芋泥波波奶茶’,真有那么好喝?你們女生好像都喜歡?”
東錦愣住了,隨即忍不住笑出聲。這話題轉得也太生硬了!但這份生硬背后,卻是一種笨拙的、試圖靠近她日常喜好的試探。他在嘗試走出他的代碼世界,去接觸那些屬于“李東錦”的、平凡而溫暖的煙火氣。
“哈哈!這家超火!芋泥很綿密,波波很Q彈!冬天喝熱的超幸福!”她熱情推薦。
“師父你要嘗試嗎?勇敢者的新路徑哦!(偷笑)”
“…下次路過試試。”他回道,似乎被她的“勇敢者”調侃弄得有點窘迫。
“睡了。你也別熬太晚。”
放下手機,東錦走到窗邊。夜空晴朗,雪后的空氣清冽,幾顆寒星分外明亮。她回想著今晚的一切:尤醉生首次提及咨詢的收獲、游戲里那條象征新選擇的黑暗岔路、以及他生硬卻真誠地詢問奶茶…
雪會融化,路會顯現。源代碼的牢籠正在被一行行艱難地改寫。那個名為“尤醉生”的程序,在經歷漫長的死循環后,終于開始嘗試加載新的模塊——“允許選擇”、“尋求幫助”、甚至…“嘗試理解芋泥波波奶茶的魅力”。
這個過程緩慢、笨拙、充滿未知的風險。但東錦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篤定和溫柔。她不再焦急地等待一個結果,而是開始珍惜并守護這破冰過程中的每一步微小嘗試。她愿意做他探索“未知路徑”時,那個在入口處為他點亮一盞小燈的人,告訴他:別怕黑暗,我在。路,就在腳下延伸。
她輕輕哼起小雨教過的一段旋律,那是關于希望與勇氣的歌謠。清亮的音符在寂靜的宿舍里跳躍,仿佛在與窗外的星光應和,共同照亮這漫長冬夜里,悄然滋生的、名為“可能”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