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恰逢宿遲有事在外出差,只留意娘一人空守閨房,長夜漫漫。去找意娘的路上,我在想,她這樣一個青樓女子,熱鬧慣了,一時間忽然住到了這樣一個規(guī)矩森嚴(yán),冷冷清清的地方,指定會孤單得很。
由于宿遲心疼意娘得緊,特地準(zhǔn)許意娘的隨身小丫鬟陪著她。意娘不在家,我在屋子里小坐,等來意娘,已是一盞茶以后了。但見她跟丫鬟裙擺濕濕,繡鞋沾泥,染著一股清晨的味道,整個人靈氣極了,同前幾日儼然是不同的一個人。
由于心情好,意娘待我也很有興致,她是青樓女子,雖說地位不怎么高,但好歹也是錢砸出來的紅人,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沒想到烹茶一應(yīng)小事也做得地地道道,又給我嘗了她親手做的點心跟酥酪。
“姑娘可還住得慣?”
“這府里大得很,走得腳累了都還逛不完,下人們待我客氣,更重要的,宿遲待我極好,要什么,便有什么,這樣好的地方,怎會住不慣?這是要比青樓好得多的地方。”
我喝了口茶,“宿遲大人平常忙,我以為,你一時來這里,會不習(xí)慣。”
意娘微笑搖搖頭,“寫寫字,剪剪花,描描花樣,做些針線,一天的時間就過去了,倒也有趣得很。”
“你也會這些?”
“瞧未央姑娘說得,倒好像我細(xì)皮嫩肉得很。雖說我出身青樓,但也不得不時常為自己的以后做打算。客人們喜歡我們,無非是我們會唱唱曲,彈彈琴,可紅顏易老,這樣的歡娛終究短命,像我們這樣的,年老色衰以后,有幾個還認(rèn)得,還記得的?要想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值得的人,還是要靠這些賢妻良母的本事。”
我很驚訝意娘這樣的清醒跟理智,果然人是不可貌相的,也許她的心比我想的還要堅韌,這樣的人,能搶走宿遲的心,也不意外了。我喜歡意娘,但我私心還是希望她跟宿遲鬧僵了,不為別的,僅僅是明珠。我為明珠擔(dān)心,無論從哪里來看,明珠同意娘相比,都輸?shù)脧氐祝ㄒ挥悬c優(yōu)勢的,便是自小就陪伴了宿遲,但在愛情面前,尤其是對宿遲這樣的人來說,從之前的種種來看,這樣長情的陪伴,勝算的可能實在太小。
宿遲回來的時候生了大氣,聽一個名為肖嚴(yán)的屬下說,是宿遲在外出差時,也不忘時刻操心府里頭的事兒,特地安排了屬下監(jiān)視意娘,一舉一動都要報告給他。
聽說意娘去了青樓,宿遲專門拋下工作提早回來,果然進(jìn)了府就沒見到意娘,宿遲占有欲強(qiáng),連面子都不要了,特地跑去青樓抓奸,奸沒抓到,倒是跟意娘大鬧了一場。宿遲生起氣來,不分場合,意娘識大體,回了府里才同宿遲理論。
好多屬下圍在屋外偷聽宿遲跟意娘吵架,當(dāng)然也包括我。其實也說不上吵架,就是理論一番。
屬下里頭,多得是意娘的支持者,不忍心看著意娘被宿遲欺負(fù)。我真心可憐見宿遲,辛苦跟了幾年,十幾年的手下,竟然一朝就變了心。
但聽宿遲很有些不滿,“你怎么又去了那里?”
從前幾番碰面就知道,意娘從不會順著宿遲的脾氣說話,反而是宿遲怎么說,意娘就反著來。這當(dāng)然不是意娘叛逆,故意同宿遲做對,實在是宿遲不懂意娘的心思,更何況,意娘不是明珠。
明珠沒見過多少男人,自小跟了宿遲以后,整日里看見的就只有宿遲這么一個男人,所以,明珠把宿遲當(dāng)作天,天塌了,她也就沒法活了。可意娘不同,出身青樓,什么男人沒見過,單是宿遲這種的,恐怕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更何況,在青樓,男人們?nèi)及岩饽锱踉谑中睦铮饽餂]受過男人的委屈,更別提人海之中一個普普通通的宿遲。在意娘眼里,最多不同的,無非是宿遲多了幾兩銀子,多了些職責(zé)而已。
果然,意娘不悅道,“那里是我的家,為什么不能去,我既然跟了你,難道就要把家給忘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擔(dān)心,我同她們一樣,身子不干凈,心也不干凈。”
“意娘!”
“你若是覺得一個人在府里悶,你告訴我,我命屬下帶你去,可你不能擅自做主,尤其是那個地方,以后,也別再去了,那終究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若是不告訴你,若是非要去呢?”
“意娘,你只要乖乖聽我的話,你做什么都是自由的。”
“自由?在你的眼里,什么才是自由的?被你圈在牢籠里做個金絲雀,便是自由的?”
宿遲不容置喙,“嗯。所以,意娘,那就乖乖的做個金絲雀。”
宿遲的話太不講理,傷了意娘的心,宿遲闖下的禍,只能自己來償還,“你別哭,我會對你好的。”
不出意外,宿遲說到做到,囚禁了意娘,也不能說是囚禁,對宿遲不公平,宿遲以為,這是對意娘的愛,愛她,才要囚禁她。
宿遲脾氣大,心氣兒高,還沒有哪個女人敢跟他理論,因此,宿遲連著好多日沒有見意娘。大概在宿遲眼里,女人不能寵越寵只會越嬌慣,明珠就是個極佳的反面成功案例。打是親罵是愛嘛。
宿遲還是個男人,而且,是個不曾開化的男人,不曉得兒女心思,不曉得風(fēng)花雪月,且大男子主義嚴(yán)重,同是女人,女人同女人怎么能一樣,若是一樣了,一個男人喜歡了這個女人,為何還會不喜歡旁的女人?只是因為喜歡的女人不可替代。
這么簡單的道理,宿遲不懂,拿著對待明珠的法子對待意娘,當(dāng)然行不通。明珠是打出來的,意娘則是寵出來的。
我猜宿遲一定后悔死了,可他這樣的人怎么會后悔呢,他一定覺得意娘不聽話了,至少是變得不體貼了。畢竟意娘剛來的時候,總是要日日等著宿遲回來,給宿遲做很多拿手的菜。
代入宿遲的視角想象一下,在外出差幾日,渾身酸乏,結(jié)果拾階而上,有位佳人,亭亭而立,環(huán)佩叮嚀,有時是風(fēng)盈脆袖,有時是雨濕繡帕,襯著十里滿樹嫣紅,如此,豈不趁意?
往日宿遲出差回來,面對的是偌大的府邸與無處釋放的情緒,雖說安靜得很,但人就是人,是群居動物,不能沒個說話的地方。宿遲雖說性子冷淡,但我猜他絕不是天生如此,只是從小周圍沒個說話的人,養(yǎng)成了有苦自己咽下的習(xí)慣,斷不是他天生如此。如今金屋里有了意娘,回到家,有了熱氣騰騰的煙火味道,有了溫香軟糯的嬌音,紅袖添香在側(cè),怎么能不撫慰宿遲的心呢。
而今宿遲惹意娘生了氣,一霎時府邸的日子又回到了以前,連意娘親手打理的花草也頹委了不少。宿遲怎能不懊悔。
意娘已經(jīng)很久沒有踏出閨房半步了,整日把自己鎖在屋子里,不知是愁眉還是垂淚。唉,我想,宿遲怕是真的不能跟女人打交道,但凡跟他接觸的女人,別的不說,就我所看見的,明珠,那個不知道為何而死的女人,通通沒有好下場,如果說她們兩個還有自己性格的因素,那么意娘呢,意娘如此好的人,也落得如今這副樣子,活該宿遲寡死,總是不懂得珍惜。
宿遲擔(dān)心意娘如此,會憋出病來,著明珠跟我時常看望意娘,畢竟,我們同是女人。但解鈴還需系鈴人,我們再怎么勸都沒有用,更何況,我們也勸不了因為我作為自由自在的九公主,認(rèn)為意娘追求向往的自由沒有錯。
在飯桌上,我同宿遲講道理,“宿遲大人,意娘她整日沉悶得很,您還是多去看看她吧。”
他夾著菜的手一頓,卻還是面無表情,冷漠得很,絲毫看不出滿心的愧疚,我想,我之前那番思索,還是把他想好了,他哪里會懊悔,根本不會。
“見了只有不開心,如此,不如不見。”
我不贊同宿遲的話,敢情那些離家久久不歸的人,一朝回家分別時只有痛苦,那么人這一輩子逃離了,便再也不要回家?反正我是不會的。
“宿遲大人,這話沒錯,可理是理,人是人,人不能被理圈著,要是如此,那人之間,還怎么相處?感情里的事,沒有對錯,就看有沒有人肯退讓一步。”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搖身一變,成了感情大師了。話出口,我又后悔起來,我何苦來要勸他們兩個,我明明是支持明珠的,怎么如今反倒……為了意娘好?但我很快心安理得起來,若我真的是為了明珠,斷不能勸意娘跟宿遲離,只有把他們湊到一起,如此,宿遲才肯放了明珠,明珠也才好死心。
宿遲還是無聲,我很不滿他這樣做錯了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真是除了一張臉,哪哪都比不上荷華,我又想起來荷華了,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是活著還是死了?生活得好不好?我什么都不知道。
也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就像他的出現(xiàn)是一樣的,不過是一場偶然的緣分罷了。我這輩子遇到過那么多只見了一次面便就此擦肩的人,我又何必對荷華念念不忘。可我就是忘不了他。我遇到過那么多人,可荷華只有一個,他有一張好看的臉,有溫柔的性子,待我也很客氣……可就算這些通通都可以復(fù)制,就算茫茫的人海中,同我相遇的人,也一樣擁有荷華的這一切,但是荷華就是荷華,他們叫別的什么名字,終究都不叫荷華。
在一百歲時墜入海底與我相遇的,在海底與我并肩游玩的,遭逢不測保護(hù)我留下傷疤的,與我在舞蹈大賽一起跳舞的,饒是旁人全都復(fù)制了荷華的樣子,但這些,這些經(jīng)歷,只有荷華一個,卻是無可替代的。所以,我沒辦法喜歡上同荷華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我喜歡得是承受著經(jīng)歷與記憶的荷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