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遲又惹意娘生氣了。我私以為,情人之間,小打小鬧是很正常的。鬧過以后,話也就說開了,錯也得以改正,如此,感情才會更好的被維系。
但這一次,顯然不是這么簡單。宿遲同意娘冷戰了幾日,餐桌上仍舊不說話。我向下人打聽原因,大概緣于意娘下雨天著涼生病,宿遲一連幾日在外頭忙,沒有來看望意娘。大概是意娘抱怨了宿遲,而宿遲歷來不喜別人教訓他,因此故意冷淡了意娘,好教她認清自己的地位跟身份。
宿遲帶我去坐船,說是玩,無非是叫我踐行當初答應的事,但我那是被逼無奈,急于活命,我實在不知道。
下船時分,見我勞累一日,宿遲帶我吃飯,卻偶遇意娘,不過意娘沒發現我們。她們雖然離得遠,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同意娘說話的,是那日游船比賽的第一名,陳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認識的。不過意娘青樓出身,來往的人里,士農工商,因此,也不算奇怪。
但奇怪的是,在陳生面前,意娘不復前日,卻是垂首,以手絞著手中繡帕,偶爾抬頭仰望著眼前的人,卻又似很委屈似的便低頭不語。一個身形偉岸,一個弱不禁風,如此對比,實在引人遐思。
再看宿遲,只見他眸色深沉,死死盯著遠處兩人的身影,不知道做何感想。宿遲雙手緊握成拳,匆匆離去,完全忘了要請我吃飯的事情。
我好偷聽,不急于吃飯,靠近了兩人才算是聽清了一二。
只聽意娘道,“上次我朝他心口刺去,那刀上有致命的毒藥,我以為他必死無疑,可沒想到……?!?/p>
陳生聲音渾厚,“這不怪你,他自小習武,后來又得一恩師秘傳,如此武力高強的人,身體自然勝過常人?!?/p>
“自那日以后,他的屬下對我的防備心很高,他雖對我好,但那不是信任?!?/p>
陳生略一沉吟,目光堅定地瞧著眼前嬌弱美人,“如此,便只有一個辦法了。”
只見他俯在意娘耳邊低語,我聽不見,卻瞧見意娘手帕掩著口,一副吃驚的樣子,“府內警衛森嚴,到處都是他的屬下,且武藝精湛,萬一……”
“意娘,沒有萬一?!?/p>
“可……”
“就這么說好了?!?/p>
正事已畢,但聽意娘問,“你……近日可好?”
“嗯。若無事,你便回去吧,被人瞧見了不好?!?/p>
“怎么便不好了,你不愿意跟我說話,是不是?我就知道,我一青樓女子,出身不好,任誰都看不起的。”
“意娘,我不是這個意思。”
意娘轉身走人,陳生急忙拉意娘,“意娘,你又鬧脾氣了?!?/p>
意娘手帕拭淚,嚶嚀不語,陳生愧疚,“對不起,別哭了。”
意娘撲入陳生懷抱,雙肩顫抖,淚流不止。陳生不知所措,轉眼還是以手環抱意娘。許久,意娘淚眼婆娑,才道,“今晚,我能不能跟你在一起?”
怕得到回答,意娘以手掩陳生的口,委屈巴巴的,“你不要拒絕我好不好?”
“我不想回去的,真的不想。那里冷冰冰的,沒有人跟我說話,我整日悶在屋子里,無聊得很,你就陪我這一晚行不行?”
“意娘,他本來就不愿意你出來,如此夜不歸宿,他一定會生氣,懷疑你,我們的事情還怎么能辦成?你放心,待事成之后,我一定好好補償你。”
意娘情緒轉好,道,“怎么補償?”
陳生不語,略有猶豫,意娘噗嗤一笑,踮起腳尖輕輕一吻,便垂了眼眸,臉頰嫣紅。
“意娘……”
意娘抬頭仰望,眼底嬌羞滿溢,“事成之后,你答應了要娶我為妻,還算不算數?”
陳生面色凝重,同意娘形成鮮明對比,“自然算數?!?/p>
意娘轉眼卻又滿面愁容,“可我出身青樓,若是你的母親不答應怎么辦?”
“你放心,她不會這么想?!?/p>
“真的?”
“嗯?!?/p>
意娘玉蔥緊握陳生粗礫的大手,“那我走了,這幾天天冷,你記得多添件衣裳,平時也別太累了?,F在他時常給我添置金銀首飾,你不用像以前那樣節省,若是不夠了就告訴我?!?/p>
“知道了,你出來久了,快回去吧,你也……記得照顧好自己。”
意娘走后,我暗暗回想意娘的過去,如此,很多事情就說得通了,包括她剛來時的冷淡,對宿遲的無所謂……原來,她不在乎宿遲的死活跟喜惡,不在乎宿遲這個人,她在乎的是陳生,才愿意在陳生面前撒嬌跟溫柔。
意娘不把宿遲放在心上也沒什么,但意娘現在的目的是要宿遲的命,這可是死生大事,我猶豫要不要告訴宿遲。
回府以后,也許是礙于前車之鑒,也許是受到了感情的威脅,餐桌之上,宿遲仿若未有此事一般,反而主動給意娘夾菜,“還生氣呢?”
意娘懨懨,“沒有。”
“沒有那為什么不說話?”
意娘沒有回答,宿遲緊握意娘的手,繼續道,“前日的事,便過去了,可好?”
意娘乖巧地點點頭,宿遲道,“還想吃什么,我命廚房給你做來。”
看著意娘這般,再想起來白日之事,只一日的功夫,我的心不自覺便偏向了宿遲,此刻見宿遲,對他的不滿再沒有以前那么深了,他不好也罷,好也罷,如今都是將死之人了,一時間我竟有些心疼他。
晚飯吃罷,宿遲同意娘閑逛,府內重檐座座,小徑悠長,燈火點點,宿遲今晚像無邊月色一般,格外溫柔。遠望見他偉岸的背影,多少都覺得竟有些落寞,宿遲想要的,不過于此了。這一切的安穩皆能從意娘身上得到,也難怪他今晚能放下面子,自降身份認錯,這在以往,是絕對不可能的。
我在寢室踱步,懷疑到底要不要將此事告訴宿遲。但仔細想想,宿遲這般依賴意娘,我若說出來,宿遲指定不信,再有,宿遲這樣厲害,且府內戒備森嚴,想來他們再怎樣,大概也不易得手,如若就算最終得了手,命就是命,宿遲終歸是逃不過這一劫。這一切,不是我能橫加干預的。
府內一連幾日都沒有什么動靜,宿遲同意娘的關系和好如初,宿遲近日心情也因此大好,但我知道,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時刻,一切都是平靜的。
時間挨得越久,我心里的愧疚便越發得深,我想,都說解決問題還得從源頭入手,既然危險的起因是意娘,那我只好從意娘入手,興許可以將事情扼殺在搖籃里。
我去找意娘說話,意娘如往日一般待我,我道,“看見你同宿遲和好,我真是替你高興。”
意娘抿嘴不語,卻嘆息一聲,我問道,“怎么了?”
意娘道,“他總是這樣,無緣無故不理人,無緣無故生氣。都說皇恩威嚴,時而雷霆,時而雨露,可他,豈不也是如此?”
“我總見尋常夫妻之家,雖剛及溫飽,卻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而今雖有金銀,卻連他們都不如。”
我只好安慰意娘,道,“意娘,你千萬放寬心,宿遲他自然是最疼你的,如若不疼,以他的性子,今晚只會不理人。我也偶然聽說過些,宿遲他自幼沒了父母,所以他打小不知道何為母愛,何為父愛,他想要疼你,卻沒有人教他該用什么法子。更何況,因為沒人疼他,所以自幼受人欺負,才養成了如今待人冷漠,嚴厲,甚或有些自私的性格,如今你來了府里頭,讓宿遲感到了久違的愛,他也在一點點改變的。所以,意娘,你千萬不能這樣想,宿遲他……其實也很可憐的?!?/p>
“這些我都明白,我不是無理取鬧的人?!?/p>
意娘忽地握住了我的手,“未央姑娘,你可知道宿遲以前是怎樣的,給我講一講行嗎?”
我總不能說自己所知的唯一一點消息是偷聽來的,道,“這……其實我也是才來府中不久,不太知道,倒是偶爾從明珠口中聽說過一些?!?/p>
“這么說,明珠是自小便來了這府中了?”
“也不能這么說,明珠原先不住這的,十七歲以后才跟著宿遲來了這里。不過之前,是住在宿遲的別院里。”
“既如此,明珠雖說是下人,可到底算是半個親人了,我雖來府里不久,倒也瞧見宿遲待明珠極為嚴厲,若是旁的人,宿遲罰得狠些,以他的性子,也能說得通的,可為什么對明珠,他亦是如此,難不成,宿遲半點不在乎?”
其實怎么說呢,我也不太清楚,聯想之前種種,宿遲的行為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在眾人面前那樣責罰明珠,一方面卻又在私底下無比憐愛她,這實在是令人費解,我只做搖頭狀,表示不知。其實我隱隱覺得,宿遲的行為也不能說完全不可理喻。明珠打小就陪伴宿遲,從明珠所講來看,明珠的確給宿遲帶來了久違的快樂,宿遲也的確疼明珠得緊,不過,這都是十六歲以前了,十六歲以后的事,明珠沒講過,我自然也不知道了。
從意娘處回來,我碰見宿遲,宿遲很高興我陪伴意娘,總之不過是迎面相遇,宿遲卻張口閉口不離意娘。我本意是想拐彎抹角提一嘴,但念及他完全不記得明珠,一時賭氣,終究沒有跟他說些什么。
心里頭一旦有事,就覺得日子走得很慢,其實每天太陽還是一樣東升西落,月亮也還是一樣緩緩移步,不曾有改變。
我都已然要忘卻此事了,半夜之中睡覺,便聽見府內嘈嘈雜雜,屋外腳步聲急促,我忙穿衣,來至外面,一眼瞧見肖嚴,急忙扯住他,問道,“肖嚴,發生什么事情了?”
“未央姑娘,往日你看錯了人,我早說過那個意娘不是個好人,你們都不信,現在好了,總算出了事情?!?/p>
我心下一顫兒,“這……這么說,宿遲他……他死了?”
“呸呸呸,未央姑娘,我們大人雖說為人不近人情了些,但好歹平時待你不錯,你怎么能這么詛咒我們家大人?”
我一時語塞,見雖出了如此緊急的事情,肖嚴卻并不焦急,反而春風得意,才明白大概是意娘事情敗露了。
今夜烏云遮月,夜風襲人,我不自覺裹緊了衣服。說不明白我到底作何感想,原先是為宿遲擔心,但今夜終于東窗事發,我卻很是擔心意娘。我總希望兩人都可以相安無事,就算有事,各退一步,相忘于江湖也好,絕不要走上你死我活,如對仇敵的地步,畢竟,兩人也曾有過舉杯對盞,共賞花月的良辰之時,如此,也算是對那份時光與感情一個好的交代了。
我還是希望這段感情,哪怕不是那么真誠,不是那么平等,不是那么溫馨,也能有一個平和的結局,不至于對兩人好,也一定不要對彼此造成傷害。
我趕至宿遲寢室,屋外已然烏壓壓立滿了人,宿遲的手下似塑像一般排立兩側,威嚴可怖,如同今夜的大風,使人心不安??催@陣仗,想必意娘不太會有什么好的下場。
往屋內瞧去,但見燈火熾亮,好似人心里的想法全都會顯露無遺一樣,沒有陰影跟隱瞞。意娘跪在宿遲面前不是奇怪的事,可明珠竟也跪著。這件事兒,明珠怎么也會牽扯進來,還是說,明珠……亦是幫兇?我緊了緊手,雖夜晚寒涼,但早已出了一手心的汗,我暗暗為明珠祈禱,希望不是我所想的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