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殷始終沒見到過蘇景誠,蘇景誠每天除了在屋子里,就是在屋子里,從來沒見他出來過。我嚴重懷疑蘇景誠應該確實有什么疾病在身,比如不能見人,不能見太陽之類,不然,整日蜷在屋子里,他一個男人,不可能不會發(fā)瘋,人總是要每天見見太陽的吧,不然,還怎么活著。
我知道殷殷揣著心事,眼見著一個明明麗麗的人,在山里頭過慣了自由的,無拘無束的日子,卻突然莫名其妙被人關(guān)在了這深宅大院里,出也出不去,怎么還能不愁眉呢。
我私心希望殷殷能高興些,畢竟日子是自己的,再怎樣生悶氣,也改變不了現(xiàn)狀。道理是這樣的,但我也沒什么資格勸說殷殷。畢竟,換作是我,我也會受不了。一個女人的終身大事,就這么被有權(quán)有勢的人給決定了,絲毫沒有問過殷殷的意愿,雖說是個大戶人家,衣食住行方面全都過得去,但禮節(jié)這些,一概沒有,一朝領(lǐng)進門,一夕間就被關(guān)在了這閨房里,連一個過問的人都沒有,天底下都沒有這樣強取豪奪的事情。父皇是我的父親,我尚且不滿意逃了婚,而這蘇家不過是有點權(quán)勢,卻擅自替殷殷做了主,還怎么教殷殷高興起來呢。
早上,我是被凍醒的,夏天天氣炎熱,我心大,晚上睡覺并不放下簾幕,還開了窗子,吹著夏夜的風入睡,是件十分愜意的事情。晚上睡覺我也不老實,被子蓋上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踢到了地上,導致睡到后面我蜷縮著自己的身子,凍得瑟瑟發(fā)抖,迷迷糊糊地找了半天被子愣是沒找到,但我又懶得睜眼,將就著挨了過去,但最后實在挨不住了,才醒來。
剛一起身就聽見窗子外頭淅淅瀝瀝的聲音,我走進一看,原來是下雨了。
早上起來沒看見太陽,看見的卻是滿天的天青色煙云,墻邊的一排綠竹葉,早已被雨打得濕答答的,自顧自往下滴著水,我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混合著綠葉跟泥土的清香味,倒是好聞得很,一早上便趕上了這樣的景致,倒也不錯,其實我挺喜歡下雨天的。
點翠幫我梳好頭發(fā),我便跑去找殷殷了。殷殷托著下巴看著窗外的雨,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她有心事。為了讓殷殷開心些,我道,“殷殷,你教教我刺繡吧,我也想繡個荷包。”
其實我對女紅一點都不感興趣,原先在海底的時候,我總見四姐姐做過,我教四姐姐不要總是這么辛苦,但四姐姐愿意,還告訴我,自己做起來的總要比旁人做的穿著舒服。可四姐姐這樣勞累自己,到頭來,不還是留不住姐夫的心嗎。
我耐著性子跟著殷殷學著,我笨手笨腳,花樣沒繡好,倒是往自己手上扎了許多針眼子。本來是我提出來的,現(xiàn)在倒讓殷殷都做了,而且,我這個徒弟笨笨的,不過好在殷殷也沒為難我,還說了許多“女紅本來便難,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學會,還需要以后多多練習”之類的話來寬慰我。不過我以后可不打算再學了。
我才三心二意地胡亂繡了幾筆,便有兩排穿著好看的女子一一進來,手上還端著紅色雕花木漆盤,掀開蓋籠,全都是各式點心,菜品。可我才同殷殷吃過早飯,怎么又送了上來?正納悶之間,但見為首一個領(lǐng)隊的道,“二位姑娘,我是荷清,這是我們公子特意囑咐賞你們的。”
還不容我問話,那荷清就領(lǐng)著這兩排丫鬟走掉了。我望著滿桌子豐盛的早餐,不過,與其說是早餐,倒不如說是盛宴,正疑惑間,柳茵此時道,“這些東西,公子早上吃不完,倒了也是浪費,每次公子都會賞給我們,如今二位姑娘來了,倒也可以為公子分擔些了。”
其實我很疑惑,既然知道浪費,吃不完,那還做這么多?
暫且不說他用了“賞”這個不太平等的字眼,單說這滿滿一大桌子的東西,我也心甘情愿地留在這兒。便宜得來的東西,不要白不要,其實倘若我是殷殷,我頂滿意這門親事,管他對我是不是真心,起碼有大房子住,有花不完的錢,更重要的,每天都有各式各樣的美食,屬實是不算虧。
“柳茵,這些都是什么菜,我一個都沒見過。”
柳茵一一為我介紹,“這上面的幾個是斷橋殘雪,春江花月,清水芙蓉,滄海月明,旁邊的幾個是花褪殘紅,小山重疊,淡煙流水,斷鴻暮天,這邊的分別是煙波暮靄,曉風殘月……”
柳茵啰啰嗦嗦說了一大堆,我一個都沒記住,倒是每道菜長得花里胡哨,五顏六色的。她一邊介紹我一邊品嘗,每道菜量那么少,根本不夠我吃,我嚴重懷疑蘇景誠大概真是個女人,一盤菜統(tǒng)共沒幾口卻還能剩這么多,真是“小肚子雞腸”。
我拉著殷殷,“殷殷,你也嘗嘗,不吃白不吃。”
我向來不注重規(guī)矩,眼里也沒有“尊卑有序”之類的教俗,見柳茵跟點翠在一旁略顯多余的站著,我也忙按下她們,她們規(guī)矩嚴,不敢坐,最后終于在我的強迫之下也一起吃了。
最后我打開雙腿攤靠在椅子上,用手摸著我渾圓的肚皮,還不小心打了一個飽嗝,柳茵笑瞇瞇道,“未央姑娘,這菜可還吃得舒服?”
“太好吃了,我還從來沒吃過這么好的菜呢,你們家公子每天早上都吃得這么好?”
“未央姑娘,實不相瞞,我家公子對食物深有研究,只怕是順德府最好的廚子,都未必比得過我們公子。”
我知道柳茵是偏心,在我眼里,只怕他未能比得過殷殷。
“這些菜模樣好,味道好,只有一樣不好,這名字起得太奇怪了,我一個都沒記住。”
柳茵道,“未央姑娘,這話你可說差了。這名字可是我們家公子特意取的。”
我實在不理解那些取名字的人是怎么想的,明明可以叫小蔥拌豆腐,卻偏偏要叫“一清二白”,明明可以叫茄子大開會,卻偏偏要叫作“紫氣東來”,我總覺得這樣的人其實有別的目的,比如顯示自己的學問,也比如顯示自己的講究,再比如像蘇景誠這樣的人,怕是覺得“烤鹿肉”“燒豬”“烏雞湯”之類的有損他的身份,才特意取了這么些文縐縐的名字,好顯示自己的文雅。
吃罷了飯,晌午時分怕積食,我沒敢再多吃,同殷殷睡了會兒午覺,又做了些別的事,一天的時間也就打發(fā)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傍晚,雨也終于停了。下過雨以后,一切都好像是被洗過一般,天空,空氣,花草,青石磚,全都是干干凈凈的。風帶著雨后的陰涼,雖然有些冷,但卻沁人心脾,天上的云很厚,看得也很清楚,被高處的風吹著,在移動。
院子還沒有完全暗下來,能清楚的看到房子跟花木在暗影里的樣子,我同殷殷決定不提燈籠,借著暮天最后的光亮,走在積水的青磚上,向花園去。柳茵跟點翠一定不讓我們出去,說雨后的天路滑,外面又冷,但我們哪里是那么矜貴的人,別說我從小貪玩慣了,便是殷殷自小在山里長大,習慣了劈柴,上山,也更是不可能的。
剛出門子,脆袖被風盈滿,偶覺身體一陣戰(zhàn)栗,但習慣了,也就同這風,同這沉沉暮天的深藍,融為了一體,覺得這冷很愜意。
花園很大,有很多小路,彎彎繞繞,石頭路上被雨打下了很多落花,殘敗地落在積了水的潭里,或者落在泥土堆上,惹人憐愛。
花園里安靜得很,唯有風吹花木搖動,草葉瀟瀟之聲,但偶然間輕聞三兩聲琴弦之音,似搖落的殘雨墜地,很快便消逝了。
才一會兒的功夫,琴音緩緩,再次流淌,忽而似落花流水,忽而似月華臨照,忽而似漠漠輕寒,忽而似晨鐘暮鼓……其中感情濃淡,宛轉(zhuǎn)悠揚,跌宕起伏,直教人在這日漸消逝的天光里,隨著琴音慢慢地搖蕩,再也走不出。
琴音褪去浮華,只余素白,平緩如深秋潭水,寂寂無聲,唯有歌聲飄渺悠遠,像是從天邊的月華墜落下的神音: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賦予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
云霞翠軒,
雨絲風片,
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歌聲裊裊,我如同喝醉了酒般,只覺身心搖晃。我扭頭去看殷殷,但見夜色之中的她,目光深遠,遙遙望著遠處看不見的人影。
我暗自戳了戳殷殷,悄聲問,“殷殷,這是誰在唱歌,嗓子可比戲子的還好。”
殷殷聲音深情款款,想是被歌聲感染,“大概是蘇公子吧。”
我撓了撓頭,也越過黑漆漆的花枝去看,盡管并不能看到什么,不禁想,又是他,做香的是他,為婢女選衣服,起名字的是他,發(fā)明菜品的是他,如今彈琴唱歌的也是他,究竟有多少個他,他是上天派來的神仙吧,會這么多東西。
明明都是一個腦袋,兩只手,兩條腿的生物,為什么我除了吃,除了睡,就什么也不會了?不對,我也會跳舞的,只是自從安了這雙腿,上了岸以后,我再沒有練過了,也不知道這雙腿有沒有影響我發(fā)揮。
“殷殷,這歌是什么意思啊,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殷殷還沒有開口,又聽見一聲極清淺的嘆息,聲音遲遲,道,“撫琴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這句我又聽不懂了,但只覺得這蘇家公子好像很傷感的樣子,“殷殷,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啊?”
殷殷沒做過多解釋,只留給我兩個字:“孤獨”。
躺在寢殿里,饒是我怎樣想破了腦袋,都不明白“孤獨”二字,他有父有母,有這么多錢,絲毫跟“孤獨”二字扯不上關(guān)系。
“未央姑娘,你在想什么?”
一旁點翠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沉思,我都忘了,還有點翠這么一個知道得門清的人呢。
“點翠,你們公子可都會什么?”
點翠食指支著下巴,偏著頭想了想,道,“我們公子會的東西可多了,”點翠掰著十個手指頭一一數(shù)起來,“做香,做胭脂,做口脂,做面妝,做衣服,做藥,彈琴,唱戲,寫字,作畫,下棋,樣樣都會。”
點翠跟柳茵不愧是跟著蘇景誠的人,一提起他,臉上笑意不斷,很是驕傲,看來對這個主子很是崇拜。
我搖頭,道,“胭脂,口脂,面妝,那是一回事。”
點翠很維護她的主子,想了半天,又道,“對了,我們主子,還會做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