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順德府,一直向東走去,嫣然山在身后漸漸消失不見,可我從不能忘記。
這世上,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女子,她溫柔善良,沒有算計,她沒有這世上人人稱羨的容貌,她從不爭,亦不追名逐利,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安然自得,一年又一年,我同她從未有過相識,可她卻待我,情同姐妹。
世人以涼薄待她,但她從未記恨,仍以善報之。如此之人,一朝消失不見,如山中花瓣獨自零落,無人知曉……
“殷殷……”
我擦掉眼角余淚,不再回頭,亦不再依戀。
行過順德府府界,出得府門,順著路一直走,往前就是德化府轄地。
路邊跪著許多乞討的人,有婦人,還有孩童,他們身上的衣服早就破爛不堪,加之長時間待在這里,不知道染了多少灰塵。
有馬車緩緩而過,他們一擁而上,向上伸著臟兮兮的手,嘴里喊著,“行行好,給些吃的吧。”
小孩子在一旁也學著大人的模樣,用稚嫩的聲音喊,“大人,行行好,給些吃的吧。”
我于心不忍,拿出包袱里的干糧,遞給他們。他們見狀便是一擁而上,只差把我的包袱都搶走了。幸而我護得緊,才沒有讓他們奪走,不然,沒了錢,我可怎么活下去。
我上前,只沖一個大娘問道,“大娘,這里離德化府還有多遠啊?”
那大娘像是個聾子,我又大聲重復了一遍,她伸著手指頭指著,嘴里嘟囔著什么,我也聽不清。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扭頭,原來是一個小伙子,只見他渾身打滿了補丁,道,“姑娘要去德化府?”
我不說話,他笑道,“姑娘別怕,我也剛好要去德化府,姑娘不介意,就跟我一起吧。”
“真的嗎?”我喜笑顏開。
他點點頭,牽著牛車,道,“姑娘是第一次去吧,這離德化府還有好遠呢。”
我跳上牛車,道,“還有多遠?”
他道,“照姑娘這樣啊,怕是還要走四五天呢。”
“不過姑娘別擔心,有我在,保管姑娘兩天天就能到。”
“姑娘,現在路上亂得很,怎么自己出門,沒家人嗎?”
我抱著包袱,搖搖頭,道,“我來找人。”
“那人在德化府?”
我又搖了搖頭,心情低落,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姑娘,一個人上路可要小心,現在這些當官做兵的,見了姑娘這樣一個人的,怕是要搶了去呢。”
“剛剛那些人都是哪里的?”
“姑娘是說那些乞丐?哪的都有。”
“他們為什么要跪在這里乞討?”
“這里人多唄,這里是府縣交界,人人趕路的必經之路,所以才來這乞討。”
“他們為什么要來乞討呢?”
“姑娘一看就是有錢人吧,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多少年了,一直都這樣。至于為什么,無非是天災人禍唄。”
“沒有人幫他們嗎?”
“幫?誰幫,大家自己的日子都不好過呢,還來幫他們?至于這些做官的,就是瞧見了,也只當沒瞧見,只要呀,不影響他們自己當官就行。”
“那朝廷呢,這么多人沒有房子住,吃不飽,朝廷不管嗎?”
“朝廷,姑娘別說笑了。朝廷遠在天邊呢,還顧得上這里?只要沒有朝廷的人來,這些府縣老爺,用筆在那紙上隨便寫幾個太平字,這些人,就是百十個死了,都沒人知道,咱們這玫瑰國,這么多人,這些人的命呀,不值錢。”
我終是陷入沉默,沒有說話,行了許久,我坐在馬車上,但見兩邊田地寬闊無邊,一直延伸到遠處山底,山嵐的夕陽斜照,天上不時有群鳥飛過,有農人背著鋤頭歸家,身后還跟著追著蝴蝶玩的小娃娃。
“姑娘,天色晚了,咱們就在這里借宿一晚吧。”
我抬頭仰望漫天殘霞,饒我心情怎樣焦急,但終究奈何不過天,只能如此。
到得一戶人家,竟是頭頂梳著兩個角的小孩子來開門,一瞧見我們就往屋子里跑,不一會兒就牽出來一個老爺爺。
那老頭彎著腰,一手拄著根木棍,一手牽著那小娃娃。
“請問你們找誰啊?”
“老爺爺,打擾了,我們是過路的客人,到德化府去,見天色晚了,所以想到您這借宿一晚。”
“借宿啊,哦,好,好,來,進來吧……”
“謝謝您。”
屋內燭火昏暗,只能勉強看清。老爺爺拿家里唯有的兩個碗給我們盛了飯,說是飯,其實不過是半碗水,里頭只有不多的米。碗看上去也有些臟了,還有缺口。
那小孩兒又給我們端上來一碗不知道從哪里摘來的野菜,坐在爺爺身旁,咬著一根臟兮兮的手指頭看我們。
我將飯讓給那小孩兒,說,“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小孩兒伸手想吃飯,老爺爺將碗又推給我,說,“豆兒不吃,啊。”
“老爺爺,家里就你們兩個人嗎?”
“是啊。”
“他爹娘呢?”
那老爺爺眼睛忽然濕潤,看了看在一旁蹲著玩土的豆兒,道,“都死了。”
豆兒拿著一根小木棍給爺爺瞧,木棍上有只蟲子。
“好,去玩吧,去玩吧。”
我看著豆兒小小的背影,一時心情低落。
“頭幾年,有官兵來村子里要吃的,見了他娘,就把他娘搶走了,他爹就被打死了……家里,就留下我跟他兩人。”
我打開包袱,拿出來些銀子給他,他想要拉著豆兒跪下,我將他攔著。
半夜我躺下歇息,始終睡不著覺,有什么東西老是“吱吱吱”的在屋子里叫喚,我剛打算起來瞧瞧,卻聽到房門被推開了。
我嚇得一動不敢動,只能裝睡,但聽見有兩人在輕聲細語地交流,接著,便有陰影略過我的眼睛,像是要拿我的包袱。
我心疼極了,但是比起錢,還是命要緊。
那人拿了錢,說,“快走。”
可另一個人卻說,“你先走。”
我只聽見一聲極輕的關門聲,以及黑暗之中的咋舌聲,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緊緊抓著被子,額上卻早已經滲出了許多冷汗。
那人忽然開口說話,“小妮子可真是美。”他忽然就撲到了我的身上,狠勁扯我的衣服。
我頓時大喊起來,他嚇怕了,要捂我的嘴,我張口咬他,踢他,房門被猛地踹開,是路上遇到的大哥。
他要跑走,大哥攔著他,手里頭拿著菜刀,他也從腰間拔出自己的刀,大哥不會打架,抵不過他的長刀。
那大哥朝我喊,“小姑娘,快跑。”
他只喊完,那人的長刀沖著他的身子便是砍了下去,我害怕,一動不動。那人見殺了人就往外頭跑。
我跑到大哥身邊,他的身上有長長的大口子,不停地流血。我拼命喊他,可他就是不醒過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門外頭忽然響起來好一陣腳步聲,我一瞧見有人來,就跑到外頭求救,那些人穿著一樣的衣服,見了房子就往里頭闖。
他們拿著火把,身上也有長刀,其中一個瞧見我便走過來,我雖然害怕,還是大著膽子,說,“求你們救救他,求你們救救他……”
他只進去看了一眼,沒有理睬我,不一會兒又從屋子里推出了老爺爺,老爺爺走路不穩差點摔到地上去,我見了就上前攔著,可他們拿出刀來,我再不敢上前一步。
豆兒大聲哭喊著,“爺爺,爺爺……”
爺爺給他們跪下來,求他們放過豆兒。他們押著老爺爺走了,豆兒掙脫我的懷抱跑上去對著墊后的人拳打腳踢,那個墊后的人拿出刀刺向豆兒,鮮血噴射出來,豆兒倒在黑夜里,一動不動。
老爺爺見了,上前要跟那個人拼命,身后的人從背后將老爺爺刺穿,老爺爺臉朝下倒在了地上。
他們走了以后,半夜,村子里響著女人跟小孩子的啼哭聲,此起彼伏……
眼前兩具活生生的尸體,明明幾個時辰以前還同我有說有笑,只晃眼間的功夫便已是生死相隔,我不禁悲從中來,只覺得自己竟不能呼吸。
我痛哭流涕,可放眼四周,唯有無垠的月夜與無涯的黑暗,我第一次,感覺到了生命的無力與恐懼。
我又何必要來這人間。
第二日我醒來,在屋子里翻了又翻,才找到昨夜里剩下的冷粥,已是凍在了一起,但是我肚子餓得咕咕叫,已是顧不了那么多。
念起還要繼續趕路,我唯一的包袱已是被偷走,我跑去周圍的人家去借些吃的,昨夜好多人家都被搶了吃的,一些婦人看我可憐,盡管自己并不富裕,也是盡心分我一半,我便繼續趕路了。
頭頂的太陽愈來愈刺眼,我只好隨處找一棵大樹就近乘涼,一夕之間,我的命運竟從衣食無憂跌至如此,我不禁悲從中來,抱著膝蓋獨自流淚。
可是哭有什么用,面前的路還是要走。
接連走了許久,我的腳便已經承受不住,我一連攔了幾輛馬車,皆是紛紛駛離,只余下塵土飛揚,眼見天色又是暗了下來,周圍卻是沒有人家。不得已我只得藏到一旁草叢里歇息。
過去在宿遲府里,我從四維的墻里看天,在殷殷的家里,我又從枝叉橫斜里看天,如今頭一次,我孤身一人,在杳無人煙的荒草堆里抬頭看天,天竟然如此廣闊,有許多許多的星星在暗夜里朝我眨眼睛。
原來孤身安眠于野外,竟是如此愜意之事,唯一不好的,身上總是癢癢的,有好多小蟲子在我的臉上跟手上咬來咬去。
后半夜我睡得一點都不好,雖然在野外睡覺可以吹涼爽的風,欣賞暗夜里的星星,但卻是冷得很,我只把自己縮成一團,都還是不管用。以前我總是覺得好像沒有怎么休息便到了第二天,可如今我頭一次覺得一個晚上竟會是如此漫長。
第二天我醒來,便是瞧見手上起了好多的大紅的包,又鼓又癢。我想起殷殷在山中常用的草藥,在田里試著找了找,果真找見了,我喜笑顏開,在手心里搓了搓一一涂到了大包上面,果然好多了。
天空晴朗無云,周圍唯一活動的東西,便是太陽,我,還有我的影子。
我只盼著天公作美,可以多下些雨,不然,我會死在路上的。
不過,雨雖然沒見著,我卻見到了一個大湖。湖面倒影著藍天,清澈無比,幸而大湖在小山的后面。我又四顧望了望,瞧見沒人,便一一解開了自己的衣服,緩緩走進湖里。湖水浸潤肌膚的那一刻,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舒暢。我一點點將整個身子都浸到了湖里,只余下個腦袋。我趴在湖邊,一動不動,很是享受,差點便要睡著的時候,卻聽見一聲“啊”的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