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玉身子一連幾日都不見好,狗牙去瞧她,倒好像還有加重的趨勢。
晚上吃了飯,為了防止肚子里積食,我在府里頭逛,順便去看看錦玉,剛到了錦玉屋子外,便聽到里頭有玉華少爺的聲音,“你今日可好些了?”
錦玉聲音虛弱,只道,“多謝少爺關心,已經好多了。”
“都怨我,若不是我,你便用不著照顧我,若是不照顧我,你也不會病倒了。”
“少爺這話,可真是折煞了錦玉,能照顧少爺,錦玉高興還來不及呢。錦玉只盼著少爺健健康康的,如此,錦玉才高興呢。”
“來,先將藥喝了吧。”
錦玉大概不愿意喝藥,玉華少爺只勸道,“你平常總勸我,良藥苦口利于病,怎么到了自己,反倒不喝了?要不我讓廚房去做些茉莉花露來。”
“少爺,別去。這般時候,就別驚動旁人了。”
“那你要好好喝藥,喝了藥才能好起來。”
“白日我要去學堂念書,總是顧不到你,她們有沒有欺負你?”
“我如今雖說病了,但好歹也是少爺身邊的人,又有誰敢欺負我?”
“我不在的時候,你若是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只管吩咐,若是有人不聽你的話,喏,這玉給你,你只說是我的意思。”
“少爺,這可使不得,這可是夫人給少爺求來的護身符,錦玉怎么能拿這么貴重的東西。”
“讓你拿你就拿著。”
“多謝少爺。”
“少爺今日在學堂,可都學了什么好的?”
“學堂的東西有什么好,你若是喜歡聽,我給你講些有意思的怎么樣?”
“什么有意思的?”
“保管你會喜歡。”
“據說當初秦淮河畔有八大艷妓,各個都是才貌雙全之人,其中有兩位,一個是陳圓圓,一個,是董小宛,兩人都是八人之中頗為傳奇之人。按理說,兩人交集并不太多,但故事有趣就有趣在此。當初有個叫冒襄者,長得最是風流倜儻,祖上,也是出了名的殷實富裕……”
那玉華少爺的聲音在暗夜之中溫柔,緩緩流進心里頭,歲月悠悠,也不過如此了吧。
這天我自在院子里同月紅喂魚,估摸著玉華少爺下學回來便想著去看看,順便瞧瞧錦玉,狗牙說,錦玉的病還是不見好,依然不能起身。誰知我到了玉華少爺的院子里,便是聽見里頭好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想是玉華少爺又不知因為什么在發脾氣。
一個丫鬟此時急匆匆地跑出來,我攔著問,“你們少爺怎么了?”
“姑娘,少爺下學回來,不見了錦玉姐姐,這才……”
“錦玉呢……”
“錦玉姐姐……她……”
這小丫鬟說話吞吞吐吐,想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這時候府里的夫人卻是來了,只見她面色依舊,不怒自威,我跟在其后進了屋。但見地上瓶瓶罐罐碎了一地。眾丫鬟一見夫人進來,全都是立在一旁,大氣不敢喘一下。
那夫人上前,只溫聲道,“玉兒,有什么不開心的,告訴娘,這摔東西算怎么回事,是不是?”
“娘,錦玉不見了,錦玉不見了……”
那夫人微笑道,“錦玉呀,不就一個丫鬟嗎,這府里這么多丫鬟,隨你挑,惦記著她做什么?”
“我就要錦玉,我就要錦玉……”
那夫人只得苦口婆心道,“錦玉她年紀大了,況且病重纏身,總是要出府回自己家的的,這些年,娘留著她,難不成因為你,便耽誤人家的終身大事不成?”
那玉華少爺依舊哭喊著,“不,我就要錦玉,我就要錦玉……”
那夫人見此,只沖一旁服侍的丫頭道,“仔細看著少爺,若是出了什么事,唯你們是問。”罷了便出得門去。
那玉華少爺披頭散發,經此一番折騰,竟像個生了大病的人,面色蒼白一片,瞧見了我,只一下子便撲上來,“未央姑娘,娘騙我,錦玉不會走的,是不是,你同錦玉最好了,你一定知道錦玉在哪里,求你告訴我好不好,求你告訴我好不好?”
我實在不忍心見他這樣,但我真的不知道錦玉去了哪里。那玉華少爺松開了我,眼睛只瞬間便失去了所有的光彩,跌跌撞撞地向前,一下子便昏倒在了地上。
玉華少爺的床邊圍著好些人。狗牙把完了脈,那夫人早已是迫不及待開口,只道,“大夫,我兒子如何了?”
狗牙做了一揖,只道,“玉華少爺并無大礙,只是積郁成疾,郁結在心里,才暈了過去,這樣,我先開些藥吧。”
誰知玉華少爺此時卻忽然醒過來,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不動地瞧著不知道什么地方,完全看不到一絲光彩。
那夫人剛吩咐完一旁的丫鬟準備些吃的來,玉華少爺卻是對著空氣道,“錦玉,你來看我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扔下我,你猜,今日學堂學了什么,我念給你聽啊……”
見此,那夫人慌忙上前,一口一個“玉兒”,想要喊醒他,但他像是根本聽不到似的,沖著她道,“你們看,錦玉回來了,錦玉來看我了……”
說著玉華少爺便要起床,一眾丫鬟連同夫人身邊的人忙上前攔著,半晌才停止鬧騰。
我同狗牙回去的路上,只問他,“狗牙,這玉華少爺是怎么了?”
狗牙嘆氣道,“想不到,玉華少爺對那奶娘依賴如此之深,怕不是什么好事。”
“這么說,一切問題都出在錦玉身上?”
狗牙點頭,“嗯,解鈴還需系鈴人。只是,不知道夫人她是否同意。”
“這件事,同那夫人有什么關系,難不成錦玉是教她趕走的?”
狗牙皺著眉,道,“前些日子夫人曾向我問起過那錦玉姑娘的病,我如實回答以后,那夫人曾說,在少爺院里留著這么個病人,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所以我看,定是夫人將那錦玉姑娘趕了出去,倘若真是此的話,事情倒有些難辦了。”
“狗牙,你不是給那玉華少爺開了藥嗎,說不定等那玉華少爺睡一覺醒來,便會好了。”
誰知狗牙只搖頭,面色凝重道,“未央姑娘,我的藥,只管治療一切體內外疑難雜癥,至于心里的病……”
狗牙搖了搖頭,不再言語。
玉華少爺成日在府里玩耍,像個兩三歲的孩子,逢人便笑嘻嘻的。那日我只陪在玉華少爺身邊,可巧碰上了府尹大人,玉華少爺只管躲著,朝那府尹大人扔石頭,口里喊著,“壞蛋。”
這一下可把府尹大人氣得不輕,沖著他伸著跟手指頭嘆氣,只道,“孽子,孽子……”
可玉華少爺聽不明白,一口一個“壞蛋”喊得很是高興。見府尹大人被自己給“罵”走了,還一個勁的拍手叫好。
我不得已上前,道,“玉華少爺,這是你的父親,以后,萬不可如此調皮了,嗯?”
那玉華少爺卻并未放在心上,道,“壞蛋,壞蛋……”
我扶額嘆息,不再同他談論此事。
狗牙連續好幾日給玉華少爺看病,又是變換了幾種藥方,可這玉華少爺始終不見好,不得已狗牙只得如實向夫人說明。
不知道是狗牙的話打動了這夫人,還是這夫人愛子心切,最終總算是想明白了。
多時不見,錦玉的精神狀況已經大不如前,此番前來,大概也是兀自強撐著罷了,說不了幾句話就開始喘息,并且不能久站。
我領著錦玉到了玉華少爺的院子,可巧玉華少爺在院子里摘花戴。
“玉華少爺,你看,誰來了?”
那玉華少爺仍舊如從前一樣,著一身紅衣,但見得錦玉,只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錦玉早已是未語先哭,聲音哽咽,“少爺。”
這一聲“少爺”,不知道含了多少記憶跟感情,兩人相對立在院中,中間似隔了萬水千山,此時終于相見。錦玉上前,一一將玉華少爺身上的殘花敗葉給丟掉,給他整理著頭發跟衣裳。
玉華少爺不知道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半晌都不見他有任何反應,倒把我給弄得緊張不已。不過這倒也能理解,畢竟兩人已是許久不見,如今久別重逢,也是需要時間適應的,我瞧著她們的背影,私心為他們高興,也許今晚多聊聊天,就能熟悉了。
我去找狗牙,將這一好消息告訴他,狗牙也為他們高興,畢竟,哪個做大夫的,不希望自己的病人能趕緊好起來呢。
不過,高興之余,狗牙只道,“未央姑娘,恕我多嘴,既然錦玉姑娘是駐顏村的人,而她如今身體極差,只怕,今日的重逢,并不會長久。”
“你是說,錦玉她……”
狗牙點頭,道,“生,離,死,別,是人之常情,錦玉姑娘雖是駐顏村的人,但死卻是不可避免的,玉華少爺如今年且十二,青春大好,正是前途無限的時候,而錦玉姑娘卻已是日薄西山,分別,是遲早的事。”
我沉默著,半晌沒有說話,狗牙繼續道,“如今僅僅是將錦玉姑娘送離了府,玉華少爺已是如此,倘若到時候錦玉姑娘先行離去……”
我靜靜聽著狗牙的話,不敢想象結局。
第二日我起了一個大早,打算去看看兩人如何了,畢竟那錦玉少爺脾性奇怪,雖說錦玉的離開是身不由己,但也算不告而別,只別生氣才好。
玉華少爺的院子靜悄悄的,院內的花草繁茂,在晨風中搖曳。許久都聽不見有說話的聲音,想是我來得有些過早,眾人皆還沒有起床,我才打算返回,便只見有丫鬟驚慌失措地跑出來,像是后面有什么妖怪似的
我忙拉住了那丫鬟,“你怎么了?”
那丫鬟雙目睜得大大的,渾身顫抖不止,手指著某個方向,“錦玉……錦玉她被妖怪給吃了。”
“什么意思?”
“姑娘,我早上醒來,收拾好以后原本打算叫錦玉的,結果……結果,就看見床上一個滿臉褶皺的人,身上穿著錦玉的衣裳……錦玉……定是叫她給吃了。”
“你們少爺呢?”
“我們……我們少爺還沒有醒過來。”
我松開了那丫鬟,猜想錦玉大概已經“原形畢露”,只是昨天還兀自無事,怎么只一晚上便已是如此。不過我顧不得細想,只趕緊進了錦玉的屋子。
我剛一推開門,錦玉便急急忙忙轉過身去,以手捂著臉。我朝錦玉走過去,但見昨日還是雪白細膩的脖頸,現在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