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她穿著一身黑衣，向著德化府人潮熱鬧的地方走去，周圍穿紅著綠的人皆是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她，凡她所到之處，眾人俱是紛紛躲避開來。

我同狗牙行進其中，人群都遠望著仙女山，談?wù)撓膳街隆?/p>

“喂，你聽說了嗎，府尹家出事了?！?/p>

“好像是這玉華少爺本來是喝了合巹酒的，結(jié)果不知道怎么地就消失了。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還相跟著一個女人呢，已經(jīng)往仙女山跑了。”

“怪不得剛剛好一會兒官兵都往那仙女山去了?！?/p>

“誒，你記不記得，前不久，這府尹大人家里也出了一樁怪事，聽說是有個丫鬟，同當(dāng)日那柳玉梅也是同伙兒。”

“真的，我怎么不知道？”

“估計知道的人不多，畢竟是府尹家自家的丑事，怎么可能聲張出來?！?/p>

大家都在街道上張望著看好戲，果不其然，隔了好長時間，終于看到有官兵從仙女山上陸續(xù)下來。

一頂轎子被抬著跟在后面，想來里面坐著的大概是府尹大人。

大家對著轎子指指點點，紛紛探著腦袋，想要透過簾子看到里頭的玉華少爺。

那些官兵態(tài)度很差，遇到擋著路的人群要么呵斥，要么便推到一旁，腳步走得飛快，像是記著要趕路一樣。

“狗牙，你說，那玉華少爺找到了嗎？”

沒聽到狗牙的回答，我扭頭去看他，看到狗牙怔怔地看著人群中急切前行的轎子，道，“也許……玉華少爺出事了?！?/p>

這個時候那個黑衣女人猛然站到了街道正中間，擋住了隊伍的路。

為首的官兵大喝一聲，“什么人，竟敢擋府尹大人的道，快讓開?！?/p>

“民女有狀，特地請府尹大人裁斷?！?/p>

那為首的官兵到轎子前低聲說了什么，似乎是得到了請示，沖黑衣女人道，“快說?！?/p>

“多謝。”

五十年前，有一個書生進京趕考，行過德化府，見一村莊，于是叩門乞水喝。房子的主人，是兩個相依為命的姐妹。妹妹刁鉆活潑，見他兩眼直愣愣地只管看著姐姐，有心要捉弄他，不過，姐姐心思純良，見他身上衣衫襤褸，心生不忍，終是給他準(zhǔn)備漿洗衣物與豐盛的飯菜。他為報答姐姐之恩，同姐妹兩個到仙女山砍柴，幫姐姐挑柴。姐姐被草叢里的毒蛇咬到，他親口吸掉姐姐腿上的血，背著姐姐下山，他在屋子里逗留好幾日，每日上山為姐姐采藥，幫姐姐砍柴生火犁地?！?/p>

“他會彈琴，姐姐在一旁縫補衣服，他在一旁彈琴給姐姐聽。他會給姐姐讀書，還握著姐姐的手教姐姐讀書寫字。”

“他離開的時候，同姐姐一起在仙女廟里，對著繡娘起誓，說山盟海誓，說天長地久，姐姐穿著紅衣，嫁給了身無分文的他。姐姐以為自己會永遠年輕，可第二天醒來，她容顏不再，成了一個人人皆會嫌棄，喊打的老太太。他對著姐姐大喊，‘鬼’，他逃走了，再沒有來過。姐姐終日將自己鎖在屋內(nèi)不敢見人，以淚洗面，思念成疾。她真想跌一跤，如果不是這個孩子，他不會棄她于不顧。姐姐生孩子，流了很多血，她握著妹妹的手，說她真想找到他，她多想見他?？擅妹脹]有用，她幫不了姐姐。妹妹給姐姐的孩子取名錦玉，一飯一勺喂養(yǎng)她長大。五十年以后，聽說德化府來了一個大清官，大家都爭相去看他，他待人好客氣，親手搬來了凳子給街邊瞻仰他的老太太坐。妹妹向旁人打聽，原來新來的府尹大人名喚陳年玦。妹妹想起當(dāng)年之恨，想要給姐姐報仇?？伤譄o縛雞之力，如何同一府的府尹對抗？她們無權(quán)趨勢，根本沒有機會接近?？衫咸煊醒?，那府尹大人的夫人到仙女山上香時，恰巧被妹妹撞見，妹妹才知道她懷了子嗣。妹妹當(dāng)時高興極了，因為她終于找到了機會，可以去報復(fù)他。回去以后，妹妹為錦玉安排了婚事，錦玉這個孩子，像姐姐一樣，溫良聽話，從來不會違背她。成婚沒多久，錦玉如她所愿，有了孩子。

七個月以后，錦玉早產(chǎn)降下胎兒，為了錦玉能進入府邸，我將她的丈夫，那個憨厚老實的農(nóng)夫，給殺死了，還有那個孩子，也被我生生給掐死了。

我知道錦玉恨我，她越狠我越好，如此，我才能告訴她，一切罪惡的源頭，全都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府尹大人，如此，她才有足夠的恨意，去為她早逝的母親報仇。

我被官兵抓到府衙，到頭來，卻要跪在他的面前，看著他如何高高在上地審訊我。

我被關(guān)入暗無天日的牢房，終日與黑暗陰濕為伍，十一年了，我在那里待了十一年。

期間他來看過我，我讓他一刀殺死了我，可他不會，他要我交代真相。

要我提醒他當(dāng)年的事情嗎，要我告訴他如何成為劊子手的嗎，要我向他低頭嗎？哼，除非親眼看到我的計劃成功，否則，我永遠不會向他吐露半個字。

我絕不會讓他得意洋洋地看著我去死，得意洋洋的自以為曾經(jīng)永遠地被塵封入土。

我想過逃跑，可他聰明啊，在監(jiān)牢里設(shè)了局，讓進來的人有來無回。

你們知道嗎，我是想過死的，可我懦弱啊，我怕……我怕死，我舍不得死……我多可恨吶，我這么怕死，卻曾經(jīng)活活地害死了兩條命……

我以為，我會一輩子待在那里，直至死去，可直到我在監(jiān)牢里，看到了錦玉，我以為，她得手了。

可我看到了她滿身的皺紋，聽到她告訴了我真相，我看到有人來解救她，錦玉喚他少爺，我看到他們執(zhí)手相看，淚雨凝噎，我才知道，她愛上了他，她沒有殺了他，她沒有完成我的交代。

我用姐姐的死提醒錦玉，可錦玉長大了，再也不聽勸了，連我的話都不聽了，沒辦法，我只有親自動手。

可錦玉……硬生生為他擋了上去。

陳年玦，你知道嗎，那一刻，我真恨你呀，我恨你害死了我的姐姐，如今，連你的兒子，也不放過錦玉。

但令我沒想到的是，陳年玦，原來，那少爺，你那心心念念的兒子，竟也是偷偷跑出來的，我高興啊，雖然殺不了你們，但從你手奪走你心愛的兒子，怕也不錯。

陳年玦，沒想到吧，你的兒子，親手破了你教與他的機關(guān)，你的兒子，為了女人，公然與你作對，而如今，陳年玦，你，是你，親手逼死了你的兒子，還有你的女兒……哈哈哈，陳年玦，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周圍一片寂靜，唯有她的大笑聲不止。人群中有女人在偷偷掉眼淚，我瞧著她，火光映照之中，淚與笑交織，我原是沒有想到，如此冷漠的外表，原來是這樣一段不堪的往事。

“住口?！?/p>

面前官兵大喝一聲，人群中便有人喊，“憑什么？”

“就是，你誰啊，管的著嗎？”

不知道有哪個大膽地喊道，“陳年玦，她說得是真的嗎？”

“躲在轎子里，算什么男人，有本事就下來，給百姓一個交代?！?/p>

“下轎！”

一個人喊“下轎”，便有更多的人喊起了“下車”。有不怕的圍上了轎旁，立時便有官兵橫出刀來，那人才不至于近身到轎子邊，但嘴里卻是在破口大罵。

人群還是在騷動著。

“告訴我們，你是不是拋棄了自己的結(jié)發(fā)妻子？”

“這算什么清官，有種做卻沒種承擔(dān)?！?/p>

“這樣的人，不配當(dāng)我們的府尹?！?/p>

“不配?！?/p>

“不配?！?/p>

我同狗牙被擠到了最后面，瞧著那些官兵橫刀圍著轎子在人潮的憤怒中艱難前行。

那女人擠入人群中，離開了，我同狗牙相看一眼，狗牙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只護著我向前追去。好不容易擠出了人群，吼叫聲在遠處漸漸隱沒，我望著她的背影，“你要去哪兒？”

“世界之大，何處不能去？”

“姑娘，你……你是駐顏村的人，對嗎？”狗牙忽然沖著她問道。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十幾年前，史家……”

不容狗牙說完，她扭過頭來，道，“十多年前，駐顏村的人就已經(jīng)被你們?nèi)亢λ懒耍缃?，你們又來打聽駐顏村的事，哼，真是可笑至極?！?/p>

“姑娘，你誤會了。我只是安西府的一個大夫，偶然聽說了駐顏村的事，才想要多了解了解，或許，可以造福大家?！?/p>

“造福大家，為什么要造福大家？她們是像我們一樣可憐，還是跟我們一樣可恨吶？都沒有，她們比我們所有的人都好得多，他們有什么可憐之處需要造福？”

她在離我們一米左右的地方，悲痛地質(zhì)問著我們，在這微有冷風(fēng)的深夜，顯得更加

凄涼。

我知道在這個時候，既不能勸，亦不能相爭，唯有靜靜傾聽。許是她感覺到了信任與放松，低沉的聲音在黑夜里緩緩響起，“我同姐姐一出生就在駐顏村了，我們一起快樂的長大。有時候，別人看見我們，說我們是怪物，母親總會溫柔的安慰我們，說我們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孩子，所以，別人說的，我們從不會放在心上。

駐顏村沒有老人，全都是年輕貌美的女子，但是大家從不相妒，亦不相爭，每天都平安和樂。雖然沒有男人，但駐顏村有誕子泉，每一個少女到了適當(dāng)?shù)哪挲g，盛一碗誕子泉的水喝，便能十月懷胎，生下自己的孩子，并不需要依靠男人，若是有不愿意生孩子的，便不需要去喝。

在我們駐顏村，有一個規(guī)定，那就是不許提起男人，我跟姐姐總是不明白為什么，母親待我跟姐姐很好，唯有這件事，總是動不動便兇我們，‘男人’兩個字，在駐顏村里，是一個忌諱，又是禁忌。但是，這世上，越是不讓我知道什么，我偏是要知道什么，我曾聽駐顏村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婆婆’告訴過我，過去的仙女山，仙女繡娘愛上了凡人許廣文，因此觸犯天規(guī)，一夕變老，而那許廣文竟聽從母親安排，一朝心意改變，娶旁的女子為妻，棄繡娘于仙女山不顧。倘或繡娘沒有愛上他，便會重返天庭，位列仙班，都是因為愛，才變得如此，而這人間的真情，又有幾份真，到最后，終究抵不過旁人的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