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聽來哀傷感人,那老爺爺的眼睛在光線里晶瑩,半晌都沒再說話,我猜這故事指定同他有什么關系,或者他便是故事里那個年輕的船工,只是不曾想過,原來這樣一個滿是褶子的老人,年輕的時候竟也有過這般刻骨銘心的愛情。好像我在東陸看到的每一個人,都不像看去的那般簡單,似乎每一個人,每一具身體里,都藏著一個很深的故事,一個很深的過往。
船行了許久,半晌已是月上中天,每一艘船上皆是點起來燈,燈星星點點的,同天上的星星相映成輝,海里浮著許多碎金,不停地蕩啊蕩,海風吹拂,吹在人身上,涼浸浸的。
好不容易終于到了岸邊,我同狗牙下來船,環顧四周,此時天色已晚,除了岸邊停靠的船還有下船的人,再也沒有別的什么人。
眾人或是扶老攜幼,或是扛起包裹,去自己該去的地方,而我跟狗牙望著茫茫夜色跟漸漸遠離的人群,不知道歸處。
“狗牙,咱們還有多少銀子?”
狗牙剛翻出錢袋子,便只見夜色深深之中一個人影朝著河里慢慢走去。
我睜大了眼睛想看清楚他在干什么,但見他越走越深,直至河水都要沒過他的整個身子了,狗牙忽然跑進了河里,兩人將水拍得噼里啪啦作響,狗牙才拖著他漸漸往回游。
狗牙渾身濕淋淋地將他拖到岸邊,索性他還醒著,不住地咳嗽。
“你不要命了?”
這是我頭一次見狗牙嚴肅地質問一個人,還是一個陌生人。
“是,不要了……”
“你……”狗牙也拿他無可奈何。
我也蹲下來,黑暗中,并不能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容,“你為什么不要命了?”
他原本低著的頭抬了抬,可由于隔了夜色,并不能看到他的眼睛。
“她走了,她走了……”
我不知道他口里的“她”是誰,但想來應該是極重要的人,以至于他念念不忘。
“既然走了,為什么不去找她?”
“找不到,找不到……”
“所以,你便跳了河,想要結束生命?”
依我來看,這可不是什么深情,倒是懦弱。
他沒回答我,我又道,“你找過嗎?便說找不到。東陸這么大,既然朝云府找不到,你有到別的地方去找過嗎?”
一個大男人,找不到人動不動便跳河,還沒有我一個海里的鮫人厲害。
雖然看不到他的樣子,但想必此時也是在望著我,“我雖然不知道你口中的‘她’是誰,但既然能讓你豁出命去,想來對你該是極重要的。而我呢,也是因為極重要的人,在你們東陸找人,我一個女人,都尚且可以從安西府走到德化府,再到順德府,如今又到了你們的朝云府,我的目標,可是京城,你呢,這些,你一個男人,難道不行嗎?”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理解沒理解我的話,半晌都沒有聽到他的動靜。
“我傷害了她,我傷害了她……她不會原諒我的,她不會的。”
同他說話,前言不搭后語,但僅有的寥寥數語,我猜測大概也無非是女子愛她,他不愛她,而她受傷之后遠走他鄉罷了。
“你都沒找過她,怎么知道她會不會原諒你?她既愛過你,想必也希望得到你的道歉,你不試試怎么知道?”
說來說去,又回到了原來。
“不會的,不會的……走了,就是失望了,失望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我沒再搭理他,他此時一心只想著最壞的那一面,是聽不進去任何建議的。
陪著他徹底冷靜了一會,我冷得身子都打顫了,他忽然起身,像一具尸體一樣往回走去,我們跟在他后面,生怕他再出事。
終于到了一處屋子前頭,屋子里還亮著燈,進去的時候,有一個年邁的聲音,“儒兒,是你嗎,儒兒?”
“娘,是我。”
不一會兒,一個手拄著拐杖的老太太摸摸索索地走了出來,看樣子,眼睛根本看不見。
男人上前一把攥住老太太的手,老太太四處摸索著男人,“儒兒,你怎么了,渾身都濕了,這么晚了,出什么事了?”
“娘,我沒事,你別擔心。”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儒兒,你剛剛去哪了,娘醒來,叫了你半天都沒人答應。”
“沒去哪,娘,您快去睡吧。”
“好,那娘進去了,你也早點休息。”
罷了,那男人轉過身來,在夜色下不曾看清,此時借著燭光,倒見他端的是眉清目秀般的模樣。
他上前沖狗牙做了一揖,“在下何思儒,剛剛多謝姑娘跟公子的救命之恩,此時天色已晚,二位就暫且在此歇下吧。”
我差點就把“真的”二字給說出口,索性給忍住了,“會不會打擾到你?”
“寒舍只有我們母子二人,且有空閑房間,并不算打擾。況且,剛剛若非公子相救,在下早就做了一樁糊涂事了。”
他剛剛還對那個遠走他鄉的女人愛得死去活來,現在卻說成是一樁糊涂事?可見男人的心,來得快,去得也快。
我同狗牙宿了一宿,第二天何思儒給我們裝了些干糧,又給了狗牙一身新衣裳,我們又繼續上了路。
眼看著目下我們一副窮酸模樣,我同狗牙道,“狗牙,當初那個老頭說,他來這朝云府來,要參加易物節同那朝家交換東西,你說,咱們是不是也可以拿一樣東西去交換,這樣,咱們就有錢了?”
狗牙搔搔腦袋,“對呀,未央姑娘,我怎么就沒想到,未央姑娘,你真是聰明。”
“只是,咱們也不知道那朝家喜歡什么,用什么交換好呢?”
我仔細想了想,好像身上也確實沒什么好東西,便喪了氣,“我也不知道。”
狗牙說,“未央姑娘,別泄氣,當初在岸上的時候,那個人不是還說,那朝家不一定就喜歡那些好的珍奇的東西嗎。”
“對呀,狗牙,咱們雖然沒有錢,但也一樣可以做一件好東西,說不定,那么多人里,朝家還偏偏就喜歡咱們的東西呢。”
有了動力,連走路都輕松了不少,我同狗牙一路走走停停,總算是到了朝云府城心。
城里果然好不熱鬧,同一旁的路人打聽,明天就是易物節了,我同狗牙還沒有想好,身上有什么好東西可交換。
走了一路,偶見路邊有一個面具攤子,我同狗牙上前,其中一個蝴蝶面具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戴著試了試,那老板殷勤備至,大概把一生能找到的好話全都說了個遍
我擺弄著樣子給狗牙瞧,猛然間前頭一道黑色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身影如此熟悉,以至于我一時間全然忘記了呼吸,眼看著他漸漸被人潮淹沒,我顧不得臉上的面具便向前跑去。
我眼里只有那個人影,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這么久了,這么久了,我想過很多次他會在哪里,又是什么時候,又會有怎樣的場景,卻不曾想過今天,想過此時此刻,甚至連失控的馬車撞過來,我都還在發愣。
可惜那馬車并沒有撞到我的身上,已經有人緊緊地擁著我將我帶到了安全的地方。
入鼻是一抹淡淡的香,眼前玄色的衣服上有流云暗紋。
“姑娘,你沒事吧?”
我抬頭,入目,是一張極其好看的臉,那雙眼睛深沉,倒影著懷里一個戴著蝴蝶面具的女人。
我盯著那雙似海水一樣幽深,望也望不穿的眼睛,并不認得眼前之人是誰。許久,許久,我盯著他,不敢相信。
我的心失落至極,很難過很難過,我明明記得他的背影,明明記得的,可還是錯了,還是錯了,你在哪里,你究竟在哪里?我都找了這樣久,你為什么還不出現?
我緩緩搖頭,“不是你,不是你……”
“姑娘說什么?”
我從他懷里慢慢起身,理了理頭發,隔著蝴蝶面具同他道歉,“對不起,是我認錯了人。”
“剛剛,多謝公子相救。”
他微微一笑,猶如清風拂面,山花盛開,直教周遭一切之人皆黯然失色,“無妨。
我眨了眨眼睛,移開目光不再看他。
“姑娘……不是本土人?”
我點點頭,“是外海西竹國人。”
他輕輕皺眉以示懷疑,“西竹國?”
我咬了咬唇,不再言語,他卻也沒有多問。
我同他告別,轉身離去,才剛走幾步,卻忽然被他喚住,“等等。”
我扭頭,隔著面前不時而過的人,他一步步來到我面前,“你的簪子。”
還未容我有反應,他已是道了聲“抱歉”便移步上前,寬闊的身子一下遮住了我所有的目光,鼻子里再次撲進他渾身淡淡的香氣,我垂目,看見他腰間束帶,以及系掛著的長佩。
“好了。”
我再抬頭,眼前他好看的面容再次使我失神,我扯出僵硬的笑,“謝謝……”
他離開以后,狗牙連忙跑過來噓寒問暖,“未央姑娘,你還有沒有事?”
我心不在焉,“沒事,咱們走吧,還要還面具呢。”
“未央姑娘,不用還了,剛剛,我已經給了那老板銀子了。”
“剩下的銀子,剛好夠付。”
我手心里攥著蝴蝶面具,狗牙卻是笑嘻嘻道,“未央姑娘喜歡,自然要買下來了,反正那點銀子也做不了什么了。”
好吧,也的確是如此。
“未央姑娘,剛剛那個人是誰呀?”
我搖搖頭,“是我認錯人了,他不是。”
“未央姑娘,我娘總說,‘世上無難事,只要有心人’,咱們這么努力地找,一定很快就可以找到未央姑娘想要找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