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紅從府里追出來,她的眼睛紅紅的,“未央姑娘,這些盤纏,你拿著,我用不到。”
這些錢,是我來這里時給她的,連娟子都還完好無損。
“我不要,你拿回去?!?/p>
“這本來便是姑娘的東西,月紅在府里,平日并無甚需要買的,姑娘到了路上,用錢的地方多著呢,這筆錢,需要的時候總可以救救急。”
我只好收下,上前握著月紅的手,“月紅,我雖在這里不過多時,但你我相遇一場,便是緣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今日我走了,等我到了京城,找到想要找的人,日后一定會來看你?!?/p>
月紅點頭,“月紅記著姑娘的話,在這里等著姑娘,若是姑娘哪天想來德化府了,只管來找月紅,吃飯住宿全都包在月紅身上了?!?/p>
我的眼睛濕潤,“好,既然月紅沒地方花錢,我就來找你,好教你的錢,全都花在刀刃上?!?/p>
我同月紅揮手,她一直站在府門外目送我們離去。我不敢回頭,直至拐過街角,才終于敢讓眼淚掉下來。
狗牙遞過來手帕,“未央姑娘,狗牙知道你難受,但未央姑娘總該明白,這人世間,分別總是尋常之事,沒有分別,何來的相逢,未央姑娘總要開心起來才對?!?/p>
我接過帕子,“是,我該開心才對,可……可我就是很難過……”
“未央姑娘,狗牙帶你去一個好地方?!?/p>
若在平時,聽到“好地方”三個字,我一定是喜上眉梢,走得比兔子還急,可目前,我愁上心頭,忽覺人世間任何事情都不足以使我快樂。
我始終悶悶不樂,跟在狗牙身旁,走了不多時,但見面前一酒樓,匾額上有三個大字,我看不懂,狗牙說,“未央姑娘,這是醉仙樓。”
“醉仙樓?”我重復一遍,“是什么地方?”
狗牙一臉得意,“自然是讓人快樂的地方了,未央姑娘,我們進去吧。”
由于是早上,店里的人并不是很多,我們撿了二樓一個臨窗的位置坐下,便有店小二過來。
“二位客官,可是要點些什么菜?”
狗牙道,“都說你們醉仙樓的菜,堪比玉露瓊漿,自然是撿最好最貴的來了?!?/p>
“好嘞,可還要酒嗎?”
“可有好酒?”
“自然,醉仙樓的酒,有貯藏于高祖時期,至今二百多年之久的永奢,還有味道純棉香甜,一杯即醉的一杯倒,亦有埋藏桂花樹下十八年的女兒紅……”
我覺著“女兒紅”這名字好聽,道,“那就女兒紅吧?!?/p>
那店小二旋即道,“姑娘真是好眼光?!?/p>
我眨了眨眼睛,表示不解,他又道,“這女兒紅,是南方一帶民族的習俗,亦是我們醉仙樓的特色。往常做酒,講究的是味與色,而這女兒紅不同,味與色倒是其次,重中之重便是其含義。南方一帶民族,有誰家降下女兒,父母便會在桂花樹下,為女兒埋下一壺好酒,待到女兒長大成人,并且婚娶之時再從土里取出來。因此呀,這酒杯里裝的,可不光光是酒,還有每一個待嫁女子的鄉愁,青蔥時光,以及父母的殷切期望與對女兒的愛……姑娘,那仙女山中,有一大片的桂花林,便歸我們醉仙樓管,若是誰家有女兒降生,其父母便會托我們在那桂花林里為其女兒埋下一壇酒呢。”
“原來如此,沒想到,區區一杯酒,竟還有如此深的含義?!?/p>
那店小二走后,狗牙道,“未央姑娘,豈止是酒,在我們玫瑰國,單單尋常巷陌普通百姓之家手里一碗極其簡單的飯菜,都有極深的含義呢,或是親情,或是愛情,或是友情,總之呀,都是流傳了百千年之久,在我們玫瑰國,飯可不光是用來填飽肚子的?!?/p>
狗牙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我道,“飯不用來吃,那還能干什么?。”
狗牙繼續道,“飯解決的不僅是人的溫飽,還有人的心靈。”
“心靈?”
“狗牙點頭,“正所謂‘睹物思人’,有時候,單單一頓飯,便可惹起一個人的思念,這思念,可以是故園,也可以是心愛之人,甚至,可以宏大至歷史……總之,飯不僅是飯,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店小二一一將菜擺了上來,單看樣子,真是好不豐盛。也許是店里人不太多,店小二也不甚繁忙,又或者這也是其售賣的套路之一,總之這店小二上完了菜,倒在一旁熱情地為我們講了起來。
其所講,還真如狗牙所說,不過,好像都是東陸發生的故事,或者是玫瑰國的,或者是荊棘國的,或者是再早之前的,有父子的,有兄弟的,有母子的,有君臣的,有單單一個人,因為品行高尚的,也有因為其被冤枉迫害而死的,當然我對這些不感興趣,
不過,其中有兩個,倒是吸引了我的目光,自然是關于愛情的。
店小二指著那盤子里乳白色的山形方條說,“這是‘董糖’,乃秦淮河名妓董小宛所創。”
“說起董小宛,就不得不提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復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一個是秦淮八艷之一的陳圓圓,按理說,本該是毫無交集的三個人,卻因為一場戰亂,硬生生被絞入局,成了那亂世之中的可憐之人……”
那店小二雖是個身形俱瘦的男人,倒也是個多情的人,只是說及此,便是忍不住嘆息,倒教我聽的是好生著急,“喂,你別停,繼續說啊……”
那店小二還沒開口,卻是等來了一旁的一個老頭說話,我剛剛一心只在菜上面,都不知道一旁何時竟來了人。
那店小二趕緊上前招呼,誰知那老頭卻是把手一揮,身上斜斜的穿著一件黃色的道袍,拄著拐杖上前來同我們作了一揖。
禮尚往來的道理,我是懂的,因此我也學著他的樣子,雙手合十點了點頭。
“施主,貧僧乃是一云游僧人,在這四方天地之中傳授佛法,以渡人苦難,隨身并無銀兩,終日只以化緣為生,才得以存活,不知施主,可否同意貧僧與施主共用一餐,貧僧自會在佛祖面前,為二位施主祈福。”
索性這么多菜我同狗牙二人也吃不完,便招呼店小二搬來了一個凳子給他,他又是做了一揖,“多謝二位施主?!?/p>
我仔細瞧著他,他道,“這位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我道,“沒什么不妥,只是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哦,看施主面色,并不是本土之人,該是外來之國,貧僧自幼生于廝,長于廝,施主何以見過我?”
我摸著下巴,打量他的眉眼跟白胡子,道,“你長得很像我見過的一個人。”
他面色慈善,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又何況世間蕓蕓眾生,自然便有相像之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p>
我點點頭,想當初海底的鮫人都還有長得像的呢,便不再繼續,只道,“老師傅,你剛剛說,你知道這菜的來歷?”
他捻著胡須點點頭,“這董糖,是牽扯三人不錯,只是這糖并非是甜的。”
我皺了皺眉,剛剛明明是嘗了一口的,此時又懷疑地吃了一口,皺了皺眉,“這董糖,明明是甜的。”
但見他瞇著眼睛捻須微笑,“是甜非甜,非苦是苦,亦苦亦甜吶……”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什么甜啊,苦啊的,“狗牙,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狗牙看看老師傅,又看看我,抿了抿唇,道,“未央姑娘,天機不可泄露。”
“不就一塊糖嗎,還天機不天機的。”
我不打算理他了,好心請他吃飯,他倒顯擺起來了,“姑娘,這位小公子所言不差,所謂‘飯者非飯,實乃一人’,自然,這董糖之味,實非糖之味,是乃人之味……”
“當年,如皋人士冒襄經友人推薦,結識秦淮岸邊名妓陳圓圓。陳圓圓才藝雙絕,容色驚羨,二人一見傾心,陳圓圓乃與冒襄交付終身,二人定下梅花之約,但因冒襄家事,又兼之皇宮之人南下為崇禎帝搜羅世間美艷女子進獻入宮,陳圓圓遂與冒襄千里永隔,今生不復再見。冒襄于失意之跡,偶見河邊水榭,乃三年前所見董小宛處,遂棄舟登樓,彼時小宛深陷宮人南下掠奪之懼,又適逢母親過世,憂思難耐,一霎遇見冒襄,渾身疾病竟是一夕之間便已全部去除。天明冒襄回鄉,小宛盛裝送行,竟相送二十七日之久,并下決心勢要委身于冒襄,斷不復返吳門。冒襄好言相勸,以之后應試之約為由,終是說服小宛暫回。小宛重返吳門,決心洗盡鉛華,閉門謝客,終日只等冒襄赴金陵之約。但冒襄卻未踐行諾言,一人趕至金陵應考,小宛久待不至,遂攜一老嫗只身前往金陵,期間逢盜寇,遇風浪,路途艱辛異常,終于得與冒襄相見。可冒襄卻又辜負其心意,舍棄小宛,再次一人離去,小宛舟船追隨,幾近被風浪打翻葬身大海。適時發榜,冒襄再次落第,心灰意冷,決意離去,小宛痛苦相隨,冒襄以贖金之重為由再次拒絕小宛。小宛歸去以后,茶飯不思,衣帶漸寬,形消神瘦。冒襄諸友得知,從中相助小宛,又幸得錢謙益為其贖身,終是將小宛送至冒襄所在之地,期間冒襄雖再次相拒,但奈何小宛心意堅決,終是得成所愿。小宛入冒家九年,徹底回歸質樸,洗手作羹湯,照顧著冒家上下之人,終日勤勤懇懇。期間又逢敵軍南下,終日跟隨冒家東躲西藏,終是沒有一日安穩。冒襄得病,不能自理,小宛衣不解帶,前胸貼后背照顧其飲食起居。這一切奔波勞頓,終是將自己累倒,自此一代佳人,香消玉損,時年芳齡二十有九,二人終于天人永隔……小宛病逝以后,冒襄雖感念小宛九年相伴之情,留下文章“影梅庵憶語”以作紀念,但仍同多位女子有情,至八十有二終于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