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又來了。因為年齡不夠七歲，所以李菁還沒能上小學，淑敏和衛(wèi)國商量讓孩子先上一年學前班。就這樣，盛夏來臨之前，李菁就跟她幼兒園的老師和同學告別，提前結束了幼兒園生涯。按理說，暑假對孩子來說總是開心的。可對李菁來說，家里多了一個十一個月就會走路的弟弟李莘，她的這個暑假過得很不怎么樣。

衛(wèi)國屋里大立柜上有兩個紅色的瓷花瓶，是淑敏和衛(wèi)國結婚時好友送的禮物，李菁一歲多的時候看到了，要拿，淑敏告訴她，這個東西叫“看物”。只能看，不能摸，所以一直到現(xiàn)在，她也管那兩個花瓶叫“看物”盡管她并不知道“看物”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覺得這個詞很神秘。前幾天李莘看見了，也要拿，李菁當即告訴他“這叫‘看物’，只能看，不能摸”，可她話音未落，卻被奶奶二話不說從柜子里拿了出來，對李菁來說超級神秘的“看物”就這樣被李莘一次摸了個夠。李菁傻傻地站在旁邊看著，她也很想上前摸摸，可最終還是立在那里看。李莘玩膩了，于曼芝就把花瓶放回原處，李菁轉頭看了看“看物”又轉頭看了看開心的弟弟，心里生出一種沉沉的感覺。

還記得小的時候，李菁想玩水的時候，總是被家里人告訴“不許玩”，李菁想爬樓梯的時候，也會被家里人告訴“不許上”，所以一直以來，各種“不許”一直約束著她的童年。對她而言，這些都是嚴格不能違的規(guī)矩。可對弟弟李莘來說，她的童年與他的童年卻那么不同。李莘可以踩著凳子在水龍頭那里玩水，水嘩啦啦地流著，李菁看見了，跑去對奶奶說：“奶奶，奶奶，李莘在玩水呢！”于曼芝會頭都不抬地說“讓他玩吧。”李莘可以連爬帶跪地上樓梯，奶奶于曼芝也從來不會訓斥他，只樂呵呵地跟在他后頭。李菁很不開心，她在門口玩的時候，好幾次聽門口的鄰居議論，說李家生了個孫子，把李家老婆子——門口的老鄰居都這樣稱呼奶奶——高興壞了，還說這次李家算是走好運了，兒媳婦生不出孫子不要緊，招了個倒插門的女婿還生了個孫子姓李。她還發(fā)現(xiàn)，自從大姑生了李莘，奶奶就很少對她再有笑臉了，似乎她的笑臉一共就那么多，給了弟弟，留給她的就不夠了。她想不明白，為什么弟弟有自己的家，卻要跟大姑日日住在奶奶這里。她常想，是不是有了這個弟弟，這個家就不再屬于她了。

不僅是奶奶于曼芝，除了爸爸媽媽，現(xiàn)在連其他人也是，似乎自己做什么都是錯的。這個暑假，因為李菁每天都待在家里，爸爸媽媽在家的時候，奶奶都是和顏悅色地對她，可爸爸媽媽一上班，她總會因為一點小事遭到奶奶的訓斥，有時甚至連奶奶的訓斥都聽不明白。等到媽媽下班推著自行車進院子里的一刻，奶奶又必上演告狀的一幕，所有跟她有關的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被奶奶羅列了一遍，總之是各種不聽話，各種該打。很多次這個時候，淑敏都選擇了當著婆婆的面訓斥李菁，甚至有的時候，由于于曼芝的態(tài)度比較堅決而嚴厲，淑敏還會對李菁動手。而與之相反，衛(wèi)華中午回家吃飯的時候，于曼芝則是另一幅面孔，不僅從沒有過告狀的事情發(fā)生，反而是各種表揚。凡是跟李莘有關的小事，都會被她說得孩子多乖多聽話。李菁看在眼里，聽在耳朵里，記在心里。媽媽訓斥她甚至是揍她的時候，她從來不辯解，不僅因為從來沒有人給她辯解的機會，還因為她心里確信這些都是自己的錯，自己做得總是不夠好，所以才挨了打。

這天李莘沒在家，家里只剩李菁、于曼芝和衛(wèi)紅兩個人。李菁吃完早餐看到二姑支起桌子準備裁衣服，就搬個凳子趴在桌子邊兒看。眼角余光看到奶奶走過來，李菁下意識地縮了下脖子，她從凳子上溜下來，說了一句“我回我們屋了”就準備逃，卻沒想到一句話捅了一個大大的馬蜂窩。

“哪是你屋啊！啥叫你們屋啊！這些房哪個是你們屋啊！”于曼芝沖著還沒到六歲的孫女吼道。

李菁被這突如其來地吼聲嚇了一跳，她站住了，她腦海里飛快地過了一遍自己剛剛說過的話，這句話被爸爸說了很多次，論理，應該是被劃到“安全級別”的，她顫顫地說：“我們屋……”“你們屋？！”于曼芝聽了氣更頂上來：“連你爹你娘連吃帶喝的都是我的，上哪兒來是你們的！你都是我養(yǎng)大的。你問問你媽，我收你一分錢的生活費沒有！哪兒有‘你們的’！以后不準再說你們屋！說回屋就是回屋！不準帶‘我們’！”坐在旁邊的衛(wèi)紅也聽見了母親于曼芝的話，她猜想母親突然發(fā)火是因為哥的廠子里最近似乎在說分房的事，嫂子可能有參與分房的念頭，可哥的態(tài)度是不贊同的，具體母親為什么生這么大氣，她也還沒有搞明白，另一層，聽了母親的話，她的心里也不太是滋味，母親的話雖說是訓斥孩子的，可自己27歲了畢竟也沒有出嫁，多多少少也有影射自己的味道，于是，她的心里也不痛快起來。

“我不是你養(yǎng)大的。”李菁聽了奶奶的話，覺得她說得沒有道理，這一次，自己既沒有做錯什么無緣無故連帶自己父母都被罵了，況且奶奶說自己是被她養(yǎng)大的，她心里也非常不服氣，一下子倔脾氣就上來了。

“還敢犟嘴，這話都是你媽教你的吧！看我今天打不死你……”說著，于曼芝就伸手一把抓住了李菁的上衣。李菁在她手里扭動著身體，試圖掙脫出來。“小兔崽子，我天天養(yǎng)著你，還叫你犟嘴惹我生氣！我叫你犟嘴！！我叫你犟嘴！！”于曼芝的巴掌像雨點一樣落在李菁的身上，她越是掙扎，越是引起于曼芝的怒氣。

“你們都不喜歡我！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我！因為我是女孩，你們就煩我！”李菁喊著，扭著，掙扎著，她一把拽住了衛(wèi)紅裁衣服的桌布，只見桌子上壓布用的玻璃鎮(zhèn)石、紙樣、畫粉全都被拽到了地上。這時候，衛(wèi)紅的氣也已經不打一處來了，一把拽過李菁，邊打邊說：“我叫你說！我叫你說！就你會說！就你多嘴！”

兩個人噼里啪啦地在屋里打起孩子來。盡管身上挨著打，李菁不僅沒有掉淚，連嘴都始終都沒有服軟，她在兩個女人之間被推搡著，撕拽著，盡管夏天身上穿的衣服很薄，兩個大人的巴掌交替著落在她的身上，比起身上所挨得打，她卻感到自己的心里更加痛苦。“你們打死我也沒有用！我生在了你們家，就是你孫女！你們再不喜歡我，我也照樣姓李！你們再喜歡李莘，他也姓陳！！！”挨著打的李菁從嘴里仍舊冒出這樣的話，簡直是戳中了于曼芝的痛點。于曼芝已經不再說話了，她從屋門后掄起一個掃帚，揚起手就照著李菁的身上不停地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