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自從郭建設進了廠里的供應科，除了送禮的人不斷，應酬也不停，錢是賺到了，房子也買了，還花了大價錢裝了修。為了工作為了多掙點錢，再加上他本來也愛喝酒，有酒場他從來不落。這些年來，胃出血不知道犯了多少回。可是這酒是越來越想喝，工作卻越來越干不了。一直到他的肝再也承受不了酒精的摧殘，大腦也無法支配了他的身體，工作自然也就無法繼續了，下崗是必然的，喝酒也算不上工傷。后遺癥除了讓媳婦小美氣得常年見不到人，已經十六歲的兒子小冉無心學習，隨便上了個高中，更是讓年邁的父母一方面幫他照顧孫子小冉，一方面還要出錢出力在醫院照顧。

看著家里以前最壯實的舅舅躺在病床上，李菁突然有些迷茫。錢，她以前認為自己有一天一定要不顧一切地去掙到的東西，現如今再想，值嗎？值多少？

后來的這半年里，郭建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醫院里。小美除了偶爾露一次面，很少見到人。淑敏為此十分氣憤，覺得弟妹在這個時候絕對不應該把弟弟丟下不管。可是衛國卻反過來勸她說，要是自己喝成了這樣的身體，誰知道淑敏還會不會跟他繼續過下去呢？淑敏想了想，覺得這話多少也有點道理，至少弟妹還沒有提出來離婚，或許只是因為弟弟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心里堵著氣吧，更何況以前每次小美希望父母能夠勸阻弟弟喝酒的時候，老兩口也總是袒護著建設，不管是父母，連她也多少會給弟弟喝酒找些正當的理由，不能不說，在這件事上，大家都有一點不可推卸的責任。于是也就只好盡自己所能多照顧點弟弟，弟妹那邊只能作罷。

2003年的春節過去沒多久，章伯的兒子和孫女突然來到了60號院。于曼芝一見到他們便意識到，看樣子他章伯章嬸恐怕是再難回到這個院看一眼了。果然，來人告訴他們，章伯章嬸都已過世，章伯去世前反復交代，雖然在60號院的這幾間房是公房，但是畢竟戶主是章家，這些年他們也沒有斷交過房租，讓他們不要隨便交房，也不要隨便租出去或者轉讓，如果子女想處理這個房子，一定要先回到60號院問一問李家，如果李家不需要，再說其他處理的方式，如果李家想買，一定要以最低的價格轉讓，不許從中謀利。章家子女遵從老人的愿望，也為了感激李家子女對兩位老人的照顧，所以專程跑到60號院來詢問一下李家的意思。

章伯夫婦之前住的這幾間房搬走之前就有些破舊，搬走之后這幾年因為缺乏維護，更是漏雨漏雪，住人是不可能的了，如果買過來肯定是要花錢重新翻修的。于曼芝便把幾個子女叫過來商量，看這個房子到底需不需要買。淑敏一聽說院里的房子要賣，馬上想到李菁現在雖然每次回家來都住小過道，可這不是長久之計，自己看樣子一輩子也難搬出這60號院了，得做長遠打算，于是便說，她和衛國想把房子買下來，翻修一下給李菁住。

在場的衛華一聽就急了，說：“你們買它有啥用？！李菁這都上學走了，以后都不回來了。再說了，她早晚是要嫁人的，她一結婚，這房不是閑著沒人住了？要說要，也該是俺家要，俺家李莘是個男孩，才得多備一套房了。”

一聽衛華的話，淑敏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就算李菁日后結婚，她現在也總不能一直住那個小過道。好，就算她以后結婚了，這兒也是她的家，她領著女婿回娘家了住哪兒？住賓館？！”

于曼芝其實心里一直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她想，如果兒子兒媳把房子擴充了，錢都花在蓋房子上，日后肯定是要在這扎根絕對不會搬走了，沒想到這時候衛華會突然爭這個房子，便也站出來反對說：“這個房你們誰都別爭，衛國說要，就先緊著他們，如果他們不要，你們再說你們誰要。”衛華還一腔怒火地說母親偏心，可是于曼芝堅持說：“當初你們章伯章嬸在這院兒里住的時候是你嫂子和你哥天天照顧，不管刮風下雨還是換煤氣，只要人家張嘴，都是你哥他倆幫忙，這院兒里的地你掃過一次沒有？要不是人家感激你哥嫂照顧人家爹媽，這房子會落到咱這？”于曼芝看衛華沒有再吵，便接著說：“既然你哥嫂決定要，就早點給人家說，人家還等著咱的信兒呢。”衛華嘴里仍舊嘟嘟囔囔的，淑敏雖然心里氣，但這一次公婆站在自己這邊便不再說什么，任由衛華發牢騷。

“哥嫂，你們要是翻修這個舊房，干脆把咱爸媽這三間房一塊兒翻修了得了。”衛娜說。

淑敏跟衛國對視了一下，說：“衛娜，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跟你哥現在手里確實沒有錢，李菁要上學，我吧，廠里今年給我算了個內退，退休工資一個月就那幾百塊錢。現在到處都鬧非典，人們能不出門的都不出門，出門也都戴著口罩，市場那個攤兒啥生意都不好做，市場都沒人去，擺攤一天天的也沒個人來看看。我就天天幫人家蹬縫紉機縫個被罩上個拉鎖，一個才掙幾毛錢，連李菁放假回家都是幫忙干這的。原來你沒有去書店上班的時候你也干過，能掙多少錢你心里也有數。現在主要是怕錯過這個機會李菁日后回來沒地方住，我們倆不得不咬牙也得給她蓋個回來能住的地方，要不是這，我們連這房也不會去翻修，就這樣我們到時還得借錢，更別說把咱爸媽這幾間房翻修了。”

衛娜不再出聲，她沒去書店上班之前也是在家幫人縫被罩，那時候嫂子干了很多捆都算在了她的活里也沒埋怨過一次，為的是補貼她的收入。沈啟生想了想說：“嫂子，要不然你也去我們廠里上班吧。上個月我們廠里那個管倉庫的小劉不干了，你過來幫我們管管倉庫，你技術也不錯，有個雜活的也能幫忙干干。咋樣？”

“那個小劉我早就想讓她走了，叫她管個倉庫整天找不到人，發東西還大手大腳，誰領了東西也記不住帳。咱好歹都是自己人，絕對不會跟她那樣。”衛紅說。

“那回頭我跟你哥商量商量吧。”淑敏沒有馬上答復。

晚上睡覺前，淑敏對衛國說：“你覺得我要不要去沈啟生那兒上班？”

“他們想叫你去你就去唄，在廠里上班好歹不受罪吧。不過工資可能不太高。”

淑敏還有點猶豫：“……不過這要是翻修房還真是需要不少錢……”

提起翻修房子的事，衛國又氣憤起來：“衛娜還說讓我把東邊咱媽那三間房都翻修了，還當我跟剛結婚那時候一樣傻了？我一個人掏錢蓋的房沒有我的份兒，到時候這地方一拆遷，，她們仨分。我給你說啊，咱章伯這幾間房到時候過戶的時候，都寫成你的名，叫她們誰都別惦記。”

“好了好了。先說過戶的事兒吧，就這估計都得花不少錢了。”

大大出乎淑敏和衛國預料的是，盡管知道章伯家子女轉讓這套房子不會要價太高，但也絕沒有想到，對方最終只收了2000塊錢，相當于這些年章家給房產科交的租房費用便把住房權順順當當地賣給了他們，要知道，如果是別人，少于一萬是絕對買不到的。買了這個房子的住房權，淑敏的心里說不出的舒坦，接下來，她要把精力全放在翻修這個房子上，雖然擺在眼前有一個大問題：錢從哪兒來？

李菁過了暑假就上大三了，臨回學校的時候，父母又把四千多塊錢的學雜費給她取了出來。李菁猶豫了一下，每次交學費都是讓她帶現金坐火車，這么多錢，她總怕自己哪一次擠火車的時候不小心給丟了。這次她忍不住跟父母商量，說她同寢室的同學都是異地取款，所以這次也想只帶上存折在學校門口需要交的時候再取，這樣安全性可以大大的保障了，可是衛國卻不同意說：“現在非典，哪有人坐火車，人少，你看好你的包就不會丟。異地取款光手續費都得50塊錢！你到學校就把錢交了，丟啥呢。”沒辦法，李菁只好又一次帶上現金回了學校。

暑假前，李莘順利地拿到了體育加試的滿分，可惜中招考試總成績離進入十中差了4分被列入6千塊的檔里。衛華毫不猶豫地給學校交了錢，還獎勵兒子一輛900塊錢的自行車。這天中午特別熱，衛國從沈啟生的廠里下班回家，看見街口母親正在跟街坊們夸李莘的成績有多好，讓人多省心，便繞過去沒有跟她打招呼直接回了家，一進院子看見父親李則澎因為炎熱的天氣而汗流浹背地擺弄著李莘的新自行車，便隨口問道：“這新買的車都壞了？”

李則澎沒有抬頭，回答說：“沒有，自行車鏈子有點緊，推過來叫我給他松松。”

“這900塊錢的自行車都買得起，幾塊錢的修車費掏不起啊，這么熱的天，還推到這兒修。”衛國嘟囔著說。

“唉……”李則澎嘆了口氣，跟在他后邊的于曼芝瞪了衛國一眼說：“你狗嘴里頭吐不出個象牙來。”

一回到屋里，衛國便被淑敏壓低著聲音訓了一頓：“少說點那沒用的話吧啊！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她找你修車了沒有？！”

“她找我修我還不給她修呢！”衛國不屑地說。

“省省你的口水，一會兒想想翻修房子的事咋跟咱爸媽說吧。”

“咋說？直說。修這西邊的房子又不礙他們東邊的事兒，他們有啥不同意的。”

“那可不好說。”

果然不出淑敏所料，當她跟公婆商量，想把章伯那個房子拆掉重新蓋成兩層樓的時候，婆婆提出了強烈的反對。

“不行！你們這西邊兒一蓋兩層，我們這東邊的運就讓你們壓住了！”于曼芝說。

“我去上班了！”衛國聽了，氣得站起來直接走了。淑敏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公婆反對他們蓋二層竟然是因為怕自己兒子兒媳壓住了他們自己的氣運。淑敏一時語塞。

停頓了兩分鐘，淑敏才緩過來勸婆婆道：“你們要是怕這個，那新房蓋好以后，你和我爸住這個新房，想住一層住一層，想住二層住二層。我都給你們備上床。天熱的時候住一樓涼快，天冷的時候住二樓暖和。”

“我們自己有房住你們這房干啥。不住。”于曼芝硬生生地回絕道。

淑敏強壓心頭的怒火說：“你看啊媽，咱這周圍的鄰居們都把二層樓接起來了。如果咱再翻修還是一樓，就陷進去一塊兒，陽光也不好。更何況別人家還沒有咱們這塊兒地呢，都是在舊房上接的，咱這一層正好要翻修，不一塊兒蓋個二層不是有點虧嘛！”

“你不用跟我說了，你們這一蓋我們的氣運一壓，我跟你爸就不會有現在這么好的運了。俺倆還年輕，還有幾十年的運呢。”于曼芝油鹽不進。

“媽，那你就不想你兒子的氣運好一點？”淑敏簡直忍不住了。

“我們倆氣運好了，我們肯定得顧著你們。你們氣運好了，可不一定會顧著我們。”于曼芝理直氣壯地說。

淑敏無言以對，便不再繼續說下去，轉身也去上班了。來到沈啟生的廠里，看見衛國正在跟二妹妹妹夫抱怨翻修房子的事。衛紅笑著問淑敏：“咱媽最后咋說的？”

“還是說不叫我們蓋，說我們蓋了就壓了他們氣運了。也不知道咱爸媽是咋想的，理解不了……”淑敏沉著臉說道。

“他們老了，糊涂了。回頭我跟啟生去勸勸他們。”衛紅說。

“他們真不讓蓋二層我們不蓋就是了。好歹李菁回來有個住的地方就行了，別因為這壞了他們的氣運。”

“呵呵，好了嫂子，別生氣了，都跟她住這么多年了，咱媽啥勁兒你還不知道嘛。”衛紅仍舊笑著勸她。

晚上衛國屋里的電話主機和于曼芝屋里的副機同時響了起來。淑敏拿起電話，聽見是李菁打來的，剛想把白天一肚子的牢騷發給女兒聽，又聽見副機也拿起電話的聲音，便裝作沒有什么事的樣子跟女兒寒暄著近況，一直聽到副機那里放下電話的聲音，支線之間引起的雜音也沒有了，淑敏這才打開了話匣子，把白天接二層樓的要求被李菁奶奶拒絕的事，連帶之前衛華爭住房權的事都一股腦地傾瀉給了李菁。“……你小姑還說讓我們把你奶的那三間房也一起翻修了，咱哪有錢哪！光你每年的學費都是個大頭，給你爸愁的天天晚上睡不著覺，誰見他都說他跟個小老頭一樣……”李菁聽了，本想和父母傾訴一下回到學校沒多久就因為非典整個系而被封閉兩周的苦悶，還有近期她發現自己體重在飆升，整個人都有些浮腫的困惑，現在卻只能沉默著。

淑敏只自顧自地說著：“平時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我操心，遇到事兒了一個比一個推得干凈跑得快，這到蓋房了都爭著搶著……就算你以后結婚了，不回來了，這兒不是你的家了，那總有回來的時候吧！他們一個個都有住的地方還來爭，還不是惦記著日后要是真拆遷了，能多賠個錢么！你們李家的人就是自私，只想著自己！”

自己突然又被母親劃出了陣營，在電話這頭的李菁聽了心里真是五味雜陳。“要是我是個男孩，估計她們就不會這么說了。”她說。

“你爸不是個兒子啊，她們才不管男孩女孩呢！”淑敏說。

“那至少我奶始終還是一心都向著李莘吧。要是為了李莘，估計她就不會計較自己的氣運了，到時就巴不得把自己氣運都讓李莘用了。”

看李菁的話頭有點不平，淑敏的話鋒又轉了回來：“其實你奶奶還是向著我們的，要不然當時你大姑說他們要買這個房子的時候，你奶奶也不會站在我們這一邊不讓她買。就是現在搞不明白，她為啥不讓接二層樓，你看這個老太太奇怪不奇怪。”

“哼。”李菁冷笑了一聲。自己的母親一貫如此，每次把她當成垃圾圖一樣向她傾瀉負能量的時候，母親從來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可是當這個垃圾圖被這些負能量填滿的時候，母親又把李菁想要宣泄情緒的出口給硬生生地堵上了，而她只能自己慢慢消化。掛了電話的李菁沒有去飯堂打飯，而是去小賣部買了幾瓶啤酒，一個人坐在寢室默默地喝。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喝酒了，每次心里不痛快的時候又沒有人可說，她就只能靠這種方式來消化這些情緒垃圾。她已經兩個月沒來“大姨媽”了，兩條腿都在腫著，臉也感覺到說不出的腫脹，可是她不想去醫院，去醫院就得花錢，她不舍得去……李菁又一次醉倒在床上。其實，一個人并不會孤獨，沒人關心，才會孤獨。

臨近2004年春節的時候，在衛紅夫婦多次勸說下，于曼芝夫婦終于同意淑敏在翻修房子的時候一起把二層蓋起來了，但是她提出，蓋房子的水電費淑敏必須出。衛紅把父母的要求轉述給了嫂子。

“實話給你說吧衛紅，這房我們現在一時還蓋不了。我們手里本來就沒有那么多錢，這次李菁放寒假回來，又不知道因為啥渾身腫了，我過了年還得帶她去中醫院看看，不知道得花多少錢了，我跟你哥得再攢攢再說。而且咱媽想多了，蓋這房子我壓根就沒想過讓咱爸媽往里邊墊錢。”淑敏說：“我要是開始蓋，這期間咱家所有的水電費，我統統出完，叫他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