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周五，熙賢少有地姍姍來遲，因為她帶來一位貴客，褚臧。

“老褚，我們得有好幾年沒見了吧，是什么風把你吹到我這兒來了？”

除了清點豐功偉績，宮懷山最近幾年還熱衷與老友相聚，宮熙賢明顯在投其所好。

“宮氏每年都向學院捐贈獎學金，在我退休之前，怎么樣都要來登門道謝的。今天正好熙賢過來參加獎學金頒發儀式，聽說您在家等著乖孫女吃飯，這不就來蹭飯了么。“

褚臧是青州大學藝術設計學院的院長，當年上學的時候比宮懷山小幾屆，但因為學院一直流傳著“南宮北褚”這樣的稱號，兩人才有幸結識，由此相交數十年。

“我們都老了，是時候退下來，給小輩們更多機會。”

那邊兩人聊得熱火朝天，這邊卻冷箭頻發，暗藏玄機。

“大姐，我聽說展覽館項目又擱置了，上次是有人不肯搬，這次又是什么？”

是你聽說的么，那是我讓你聽說的，珠寶設計部離總裁室不要太遠。

“熙瓊，在家就不要談公事了吧。”熙賢回避得太過明顯。

“說出來大家商量商量，沒準就解決了，畢竟沒人比在座的各位更關心公司，說到底公司是大家的，難道不是么？“

越不讓干什么，就越干什么，人類愚蠢的劣根性，倒也好用。

“熙賢不必避諱，褚爺爺看著你們長大的，都是自己人，但說無妨。”

宮懷山對姐弟三個爭強好勝早已見怪不怪，真要說起來，這種氛圍的始作俑者還是他本人。

宮懷山平生只得一個女兒，嬌慣了些，被養得不通世務，指望她來接自己的班，那是不可能的了，好在給他留了三個孫子孫女。他從女兒身上長了教訓，于是在教育三個孩子方面，從一開始便反其道而行，奉行叢林法則，適者生存。如今看到他們個個能獨當一面，也算如他所愿，只不過爭強好勝是手段，不是目的，就看最后他們誰有能耐看透表象，更有大局觀了。

“是這樣，爺爺，您知道的，展覽館項目任務之一就是搶時間，所以我們才會一邊跟房主買房子，一邊申請建設用地許可。這樣做是因為，只要房子是我們的了，在建設用地許可申辦下來之前，我們就可以先著手動工，那么整個項目就能提前不少時間。往常這個辦法是可行的，但這次不巧，也有別的項目申請了同一片區域。當然，也怪不到背景調查人員，確實是我們申請在前，但因為對方能帶來更大效益，規劃審批部門就不得不慎重考量了。說到底，我們的展覽館給人的感覺，更像是私人性質的收藏室，商業價值反而是次要的，那么就不如對方的影視城項目更有吸引力。”

熙賢看著有些灰心喪氣，小心翼翼觀察眾人反應，仿佛順帶不經意間掃過宮熙建，果然不出她所料，宮熙建正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樣盯著她，一雙狐貍眼讓人看得十分不爽。

熙賢就知道會是這樣，瞞得了誰都瞞不過宮熙建。沒錯，她的確是從宮熙建那里得知，藝術設計學院要建造一座博物館的消息，所以今天才特意親自出席獎學金頒發儀式。自然，儀式后向院長透露或許宮氏愿意資助博物館項目，也是她有意為之。褚老過來見爺爺，無疑是有的放矢，就是不知道他老人家能不能抓住機會了。

“這也怪不得熙賢，商場如戰場，瞬息萬變。不過，您要建展覽館，具體展覽什么？”

Bingo！褚老果然上道。

“咱們是老交情了，我就不搞謙虛那一套了。現在可以和國際眾多奢侈品牌一較高下的，我敢說國內只有我們宮氏，這絕對得益于我當初確立的品牌風格。當年還沒有現在的氛圍，那些外國人不會說，時尚離不開中國特色，也不會說中國在市場中，而不是另一個市場。我不服氣，發誓一定要做一個完全中國風的品牌，和他們一較高下。堅持到現在，宮氏也算在國際競爭中占據一席之地了。我建這個展覽館，不為別的，就是想通過展示宮氏迄今為止所有的作品，讓世人了解宮氏的歷史，為我們的民族品牌驕傲。”

宮懷山說著說著，自己先激動起來。衣錦還鄉，有人旁觀，人生得意事不過如此。

“只可惜，好事多磨。”宮懷山看著熙賢，嘆了一口氣。

語氣急轉直下，面對猝不及防的壓迫感，褚臧不免為熙賢捏了把汗。可抬眼一看，熙賢仍然帶著一貫的微笑，沒事人一樣。

“爺爺，您也說了，好事多磨。褚爺爺今天過來不就帶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還是讓他自己和您說吧。”

褚老先生，時機和節奏很重要，請把握住好么。氣氛烘托到這個地步，此時不說，更待何時。

文人的清高讓他們談到跟錢有關的事總是沒那么大方灑脫。褚臧當了一輩子老師，教書育人他在行，找投資拉贊助就沒那么拿手了：“如果熙賢指的是學院計劃建造博物館一事，那么的確是一件好事。宮老，實不相瞞，我這次是來化緣的。宮氏集團幾十年如一日地資助學生，大家有目共睹，所以這次籌建博物館一經提起，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宮老。只是熙賢似乎話里有話，那我就不知道了，估計我這回也被她算計了。“

熙賢欣然接受這個罪名，嘴上卻狡辯：”褚爺爺，話不是這么說的，歸根結底，造福的還是學生，即便我算計，也是好算計。“

大家一齊被她逗樂，一片和諧中，宮懷山不忘正題：“熙賢，別打啞謎了，說說你的計劃。”

“爺爺，我的計劃很簡單，宮氏全資資助學院建造博物館，不僅以您的名字命名，還要留出足夠的空間給我們的展覽館。“

宮懷山換了個姿勢：”說說你的理由。“

感興趣，那她這步棋算是走對了。

“理由有很多。從學院角度來看，這次籌建博物館，一則為了收藏師生中有里程碑意義的設計作品，二則為了與世界接軌，及時向學生展示引領當下潮流的先進作品，開拓他們的視野，增加專業閱歷。正如爺爺所言，宮氏就是引領者之一，而且，相較之下，我們可以為博物館提供的展品更加全面系統，也更加迅速，畢竟前沿稍縱即逝，極有可能等策展人同外國人談妥的時候，一股潮流都已經過去了。當然，宮氏出全資，絕不代表我們會提出，像是只展出我們公司的作品，諸如此類的過分請求，只要給我保留一定空間就可以，其余的一切還是由博物館自主決定。“

宮懷山接過話：“老褚，這點你們倒是大可放心，現在不流行唯我獨尊了，兼容并蓄更有利可圖。你只要留意過宮氏近幾年的發展趨勢，就會看到，包容和融入是如何一步一步成為關鍵詞的。這點其實也好理解，當你比不過人家的時候，遇神殺神、佛擋殺佛才能讓你突出重圍，而到了你有能力和人家并駕齊驅的時候，融入更大的市場才是生財之道。“

開始站在她的立場看問題了，是個好跡象。只要順著她的思路往下走，被說服只是時間問題。

“爺爺說得沒錯。不難看出，包容是考慮成本和效率的結果。同樣，從公司角度來看，不單獨建自己的展覽館，也是注重成本和效率的選擇。我們算筆賬，建展覽館，買地，買房子、建筑費以及接待訪客后的維護費用和人工成本，因為沒有可以參照的前例，預算組只能從國立博物館的統計數據中進行推算，最好的結果是三十年后才能盈利。”

看到大家沒有異議，熙賢再接再厲：“退一步講，爺爺之前也說，這個展覽館的意義，相較于盈利，更在于宣揚品牌文化，那么說到底，是品牌營銷策略的一種。大家不妨思考一下，資助建造大學博物館，一來，這是企業承擔社會責任、回報社會的表現，二來，也可當作校友的知恩圖報，第三，青州大學的影響力無疑能夠提升公司的高度，這樣的宣傳效果不說比建展覽館更好，也同樣不差。更不要說，我們的條件之一還是以爺爺名字來命名博物館，對爺爺本身的聲望也是有好處的。”

***

飯后，熙賢照舊繞著花園散步，宮熙建從后趕上來。

躲不掉那就迎上去，狹路相逢勇者勝。

“熙建，特意來找我的？”

“往常也沒見大姐這么愛表現，今晚飯桌上把在董事會做報告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吧？”

“要不然呢。我輪崗兩年多，各個部門走了個遍，好不容易這次單獨負責一個項目，不做好的話，搞不好就沒下次了。“

宮熙建瞳孔收縮，這個女人居然示弱：“大姐，明人不說暗話，真要我去查么，比如你的同學徐禮如何一夕之間就決定申請幾個億的項目用地。大姐，要不要來打個賭，賭他又會在未來幾天突然撤銷申請。“

賭，怎么不賭。賭你查到了也想不明白，連她自己都不明白不是么，那不是他們的行事風格。

見熙賢沒有要回答的意思，熙建再次開口：“大姐，你這次也算欠我一個人情……“

熙賢打斷他：”熙建，有事我們改天談好么，今天我累了。“

可能也不止今天。熙賢看著眼前的人，她最小的弟弟，他不恃強凌弱，不恃寵而巧，但他挾恩圖報，誘之以利。不，不止他，他們都一樣，習慣掌控，討厭失控，習慣精準，討厭機率。

“大姐，別那么放心，雖然爺爺和褚老明顯動心了，但凡事不到最后，都有個意外。“

不依不饒，看來不說清楚，這事不能善了。她想偷懶，前二十年沒機會，后二十年估計也難。那好吧，誰又不是在為難自己以及被人為難中長大的呢。

熙賢停下腳步，轉身面對熙建：“不如你先告訴我，你為什么一定要知道發生了什么？”

因為只有他知道，她不僅利用了他的消息，還找來徐禮幫忙么？只是好奇心作祟？

當然不是，通過一個眼神就能看透對方的人，彼此心知肚明，他不過是想拿到她的把柄罷了。

熙建沉默不語。

熙賢繼續往前走，抬頭望著天空，是個大陰天，連顆星星都看不到。

”所以你看，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原因的好，原因不僅沒有意義，沒準還讓人徒增傷心，結果才有意義。爺爺不就只看結果，大學博物館比自己建展覽館更實惠。“

熙建雖然沒有立刻繼續追問，但一直轉著手上的戒指，明顯在籌謀如何撬開她的嘴。

糟糕，看樣子自己的話激起了他更大的好奇心，適得其反。也怪她，根本是她多此一舉，妄想讓一臺機器人生出情緒，怎么可能成功，真成功的話，那就是AI之亂了。

”算了，告訴你也無妨，我打算用那塊地開發新板塊，做好了讓爺爺來收購，這樣我不就能大賺一筆。至于新業務是什么，我可以給你一個大方向。時尚產業發展到現在，多少有些畫地為牢的跡象。說起時尚，人們腦子里立刻浮現的是時裝，彩妝，家居，珠寶這些領域，但我覺得，只要是物質，都可以做得時尚。如果你非要說精神產品和服務產業也可以做得時尚的話，我也贊同，但那就是我力有不逮的地方了。所以，你明白了，我要做的就是打破牢籠，開啟新的領域。“

呼，她可真厲害，瞎編的本事好都要把自己唬住了，希望他也能就此打住。

也是可笑，就連撒謊都要編個精明的故事，坦白真相反而沒人會信。

走出很遠，熙賢發現熙建還跟在身后。他投過來的影子完全遮住了她的，原來弟弟這么高了呢。

說起來，小時候的熙建，因為是早產兒，一直是個豆芽菜來著。豆芽菜，氣性卻不小。初中畢業之前，他們三個都在同一所學校念書，熙建和人打架，打不過，氣得要死，一心想要報復回去，所以也不報告給老師，只偷偷來找姐姐們替他出氣，熙瓊脾氣暴躁，真就動手打回去，而熙賢每次都是負責善后的那個人。瞞住老師，瞞住家里，都不是容易的事，熙賢常常捉襟見肘，卻也樂在其中。

此刻想來，自找麻煩，是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