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哭泣。
不，你在內耗。
多么巧妙的轉換。這個世代的用語好像總是能讓人堅強起來，因為人們已經習慣了生活的底層邏輯是功利——內耗沒有好處，所以不要哭泣，如果做不到，連自己都該鄙夷自己。可是墜入完全的傷心又有何不可？
放棄拉扯吧，盡情傷心吧，他對自己說。
“近來我已經無力思考，只剩下哭泣，模糊的意識里卻總有一個問題縈繞不去，為什么我會如此悲傷？是因為父親您嗎？我想找到證據，于是想起我唯一一次的戀愛，現在和那時的感覺很像。
是的，誰都不知道它的存在，連我都不能證明它確實存在過，只是因為現在要說給您聽，所以非要找一個詞定義它的話，請讓我胡作非為一次，我想稱之為戀愛。
而事實上，它勉勉強強只能算得上暗戀而已。
暗戀是因為無人知曉，勉強是因為無法繼續。
暗戀無法繼續？真是匪夷所思，那不是一個人的事么，有什么無法繼續的。是啊，我也曾默默發誓要暗戀一輩子，可是有一天我卻不得不割舍，因為那時我陷入無比巨大的恐慌。
我擔心她知曉一切，知曉有個人變態狂一樣，每天追蹤她，每天窺探她，每天幻想她。而最恐怖的是如果她知曉這個人就是我，沒有資格的我，無比復雜的我，很多謊言的我，到時她一定會感到惡心，而我接受不了她一絲絲的惡心。我同樣擔心這份心意會越來越無法忍耐，我的自私會讓我傷害她。不，請別誤會，我不會做任何傷害她的事，也不是她會因為愛上不值得的人而受傷，而是因為我就是原罪，哪怕作為暗戀者，我的存在本身都會帶給她羞辱和破綻。
以防萬一之萬一，我必須割舍。
割舍連接，我記得父親也曾說過類似的經歷，所以我想您完全能夠了解那份心情。而我現在就像那時一樣，煎熬于失戀的心情，割舍的心情。
所以父親，不要自責，我只是又一次“失戀”了而已，同樣是因為劣質的我不能愛“她”，和旁人無關。
最后的最后，我最大的希望就是，通過與我無關，您和我的她都能永遠幸福開心。”
沐清一直保存著沐任非留給他的最后一條信息，雖然他只看過一次，自此再不敢看。對于信息中提到的“失戀”，他的確見證過，雖然當時他并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想來對于他們這種性格的人來說，與人建立連接，即便只是單方面的連接，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割舍連接就更難。沐任非的戒斷反應雖然含蓄隱忍，但也不是無跡可循。讓沐清對上號的是沐任非舉止的反常，從來沒有過的反常。過后回顧才發現，那是一種混雜著恐懼、不甘心帶來的抑郁和分離期焦慮的復雜癥狀，偏他還要假裝一切如常，便只能編個由頭來發泄。當時那個所謂的學術瓶頸估計就是他用來打掩護的蹩腳假象，借此他足不出戶，沒有食欲，唉聲嘆氣，無法專心，渴望人陪伴，向親近的人不停傾訴煩惱，反反復復地確認對錯，而唯一沒有透露的就是真心。那時沐清看不懂，為什么這個孩子時常出神，又為什么不經意間會流露出那樣憂傷的眼神，直到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一切不過是藏不住的真心出賣了拙劣的演技罷了。
而又是什么出賣了沐清的真心？
他自認做得夠深，走得夠遠，層巒疊嶂一般的故事，沒人有閑心抽絲剝繭，費事了解一個無關緊要的真相，沒想到多年之后卻敗給一個看起來并不敏感纖細的年輕人，真是應了那句話，凡事架不住一個有心。說實話，剛剛宮熙賢突破第一層屏障已經讓他大為震驚，而林遠居然看透他的心結真正所在——沒錯，他本可以兩全其美——可是他們是如何發現的，他好奇極了。然而一瞬間變得失序的大腦已經無暇顧及其他，只剩下窒息一般的痛苦。
用開心抵御痛苦，是最普遍也是最有效的解題思路，可是不管是那時還是現在，對沐清好像從來都沒用。他靠秩序維持正常，失序帶來混亂不安，就連去成就能讓他開心的事都沒有力氣，又何來的開心。他了解自己，他此刻最需要的是一個獨自的空間來療傷，于是迅速做出應對，雖然這看起來讓他的受傷更加無所遁形。
“林遠，熙賢，熙建，不得不說，你們確實與眾不同。以往我聽過的奉承話不知凡幾，是你們，不能說第一次，卻也是極稀有的，讓我見識到什么叫威逼利誘。按照一般流程，接下來就會到利誘，可惜我恐怕等不到你們的下一步了。你們雖然足夠聰明，但缺乏實操經驗，雖然明白攻心為上，但顯然不了解，一個人到了我這個年紀，已經不需要向誰證明任何事情。我的答案不變，我不能答應你們，但宮總，”沐清突然單獨針對宮熙賢，“你見過水開溢鍋么？世上萬事萬物，相生相克，水開溢鍋，澆熄火焰，亦是其中一種。可是有的人不懂，總是著急慌亂，拿鍋蓋去擋，結果往往不盡如人意，或者擋不住，或者來不及。宮總是聰明人，不如換種思路，擋不住的時候，讓水迅速膨脹自己去澆熄火焰如何？”
三個回合，十分鐘不到，屁股還沒坐熱，三人就被禮貌地請了出去。宮熙建自覺日后再也沒臉見恩師，頭一次小孩子一樣不加掩飾地將氣撒到宮熙賢身上：“我就說肯定行不通，你非叫我來，這下好了，不僅沒請動老師，連我日后都沒臉了。你們倆剛剛是失心瘋了么，那些話直戳人心窩子，就算為了什么都不該就那么直接說出來……”
宮熙賢不聽他啰嗦，拿出電話打給徐離：“事情解決，回頭見面詳談。”
一聽到這話，宮熙建立刻住了嘴，目瞪口呆，錯愕不已。他剛想問，宮熙賢不理他，徑直向前走去，他只好回頭向另一位尋找答案。
林遠接收到信號，心里雖然意外于這家伙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傳聞中說的那樣陰翳狡詐，倒是和這個年紀的大學生沒什么兩樣，但還是解釋道：“教授的意思是不要遮掩，相反，要徐氏自己把事情鬧大。現在徐氏海外業務占比30%，大頭還在國內，如果國內一起出事的話，市場震蕩，百姓遭殃，你猜誰就會出手？allin自己做籌碼，雖然可能一敗涂地，但也有可能吸引最有實力的玩家跟進，繼而反敗為勝。”
“誰會出手？我會出手。兩位先生，請快點，我送完你們還有事。”
兩位先生都沒用她送，最后三人在教學樓前分道揚鑣，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校門口的一家休閑書店里，“媽媽”魏理已經等在那里。落座后，兩人都沒說話，林遠是走神，而魏理則是看出他心不在焉，便跟著沉默下來。
“這么快就完事了？”魏理沒時間和他耗太久，率先打破沉默。
不過也難怪他著急，原本今天約在學校是為了借由林遠這條線搭上美術學院一位近來名聲大噪的畫壇潛力新秀，沒想到半路就遇到林遠教研室的同學，一耽擱直到現在還沒談到正事。當時那位同學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來通風報信，說什么你那位白馬公主在校門口被人圍了，反正他沒聽懂。這倒沒關系，聽懂的人到的非常及時。他一路追著林遠就往校門口跑，被落在后面好遠，但是看得十分清楚，林遠在那只手距離女人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截住了那人的動作。而那個女人想必就是斥候口中的白馬公主，沒想到他走近一看，居然是宮熙賢。
林遠，宮熙賢，白馬，公主。
魏理嚇了一跳，但前后一尋思也就明白了。說不震驚是假的，可是也沒有故事里為了情節展開而刻意渲染得那么嚴重。他敢說，也不獨獨他一個，在場的十有八九都知道或者看出了他們的關系，可真要說有什么看法，或許腦子里一閃而過的會有，但較真兒的卻未必。最好的證明就是，即便雙方僵持不下，在場的人也沒有一個人拿這件事說三道四。當然，你可以說這是當代大學生素質高，邊界強，就事論事，不搞人身攻擊，但在他看來，更多的還是在于現代人習慣各顧各的，哪里有那么多閑工夫關心別人，即便有，還不如拿來關注自己的興趣所在，因為相對而言，近在眼前的身邊事身邊人，無論從他們身上得到的是快樂還是煩惱，都會因為太過真實切膚，因為打破平靜規律而成為刺激，并不總是讓人享受。
他作為旁觀者是這樣想，可當事者想的卻是另一回事。雖然極力掩飾，那時魏理震驚的表情沒能逃過林遠的眼睛，有一瞬間，他仿佛看到所有人的眼神都變了，不容他控制，血液一下子涌入頭皮——他想逃走。直到此刻坐在這里，面對最親近的朋友，那種迫使人想要逃走的壓力又再次襲來。他知道這里面除了因為一直隱瞞真相而產生的些許內疚，更多的還是在意魏理對他——他們——的看法。
不像以往，有關于人們對這段關系的看法甚至偏見都只是出現在他的認知和想象中，這是他第一次實實在在承受外界的眼光，比他預想的要有壓迫感得多。那么是不是最開始他就是料想到今天這種局面，所以說什么為了她好，聽起來根本是為自己的逃避找借口。后來又因為他意識到已經完全無法離開她，于是便又用“愛大過一切”麻痹自己可以不用顧慮任何世俗之見，然而這一切在現實來臨那一刻都脆弱得不堪一擊。他承認，他是個膽小鬼，畏懼的還是明知道加諸于世人身上的枷鎖，畏懼的還是極有可能是莫須有的來自無關緊要之人的壓力，畏懼的還是完全有可能規避的來自一個女人的未來的后悔，可他仍然是個膽小鬼。
書店里有幾只撫慰貓，林遠撈起腳邊特別瘦小的一只。他一只手能圈住她整個身子，就好像他能掌控她的生死一樣。貓咪似乎感受到這份無緣無故的惡意，抖著身體，不停掙扎。林遠見狀立刻放了她，她一溜煙兒地逃走了。他看著轉瞬不見的身影，很好奇今天剩下的時間她會怎樣渡過？會不會和他一樣經歷恐慌？那就像被人剝了衣服游街示眾，羞辱至死，哪怕幸存之后也會變得草木皆兵，懷疑到處都是監視的眼睛，任何一個眼神都被他誤解放大為有形的鄙夷，他無處可逃，惶惶不可終日。
“你怎……”魏理伸手拉回他的注意力，被他回頭那一下受驚的眼神震住，一句話卡在當中。
“您說什么？”林銳看起來有些迷茫。
魏理在心里嘆了口氣，林遠是他看著長大的，這個孩子的心思，他哪里看不懂。他有心勸導，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他試著回憶自己壓抑苦悶時的感受，那時他需要什么，需要平靜的環境安撫他混亂的內心，需要陪伴帶來安定和溫暖，需要希望和信心。可是林遠又和他有所不同，聽說身心受過重創的人，有些的確會像故事里的主角，因困境造就強大，而有些則不然，波折一層層風化保護外殼，最后只留給他們一個脆弱得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的奶皮，一有波動，他們會自動運行安全機制，下意識屏蔽一切可能造成情緒紊亂的事物，說這些人外強中干再合適不過。而哪怕在最艱難的時候，林遠也沒有露出崩潰的跡象，他一直以為林遠是前者，但現在他卻不那么確定了。或許只是他將創傷掩藏得太好，或許是他自那之后沒有再經歷攪動內心的波折，總之，此刻坐在他眼前的人表面上看起來一如往常，卻給他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不好，非常不好。
“你們，我是說宮總和你……”
“我追的，還沒到手。”
魏理笑出聲，臭小子話倒是說得爽快，那剛才的魂不守舍又為哪般。他心稍安，又怕林遠多想，急于表明態度給予支持。可是說實話，他和林遠就跟父子沒兩樣，當然也就有男人之間約定俗成的不能矯情，就像剛才即便他看出不對勁，說出口的卻也不是關心或安撫，這會兒叫他說什么加油之類的話，他同樣說不出口。
“那就追到手，什么都不用管。”
最后就只憋出這么一句，雖生硬唐突卻也直抒胸臆，他在心里吐槽自己，但林遠撥云見日般的笑好像證明著說得還不錯。兩人心照不宣，都不擅長擔當心理顧問這樣的角色，這個話題便就此揭過。
“那群人為什么圍堵宮總？”
“應該是沖著宮熙建去的。帶頭的學生和宮熙建有過合作，但沒成功，今天估計想要找他兌現當初的承諾。”
承諾，真是既美妙又殘忍的一個詞。它預示著希望，同時也一分不少地預示著失望，不管是希望還是失望，你最好期待它早點有個結果，否則注定會在等待中成為無望。陸偉想必明白這個道理，在醫院見過宮熙建之后，遲遲等不來想要的回復，今天便干脆直搗黃龍，非要個明確的結果不可。
“陸偉，”操場這個時候沒什么人，恰好又是陰天，一片空曠寂寥中，宮熙建一張冷臉顯得更加陰森可怖，“在今天之前，讓你加入或許還有可能，但現在沒可能了。”
“為什么？因為我逼你？可是你要知道，如果情勢沒到萬不得已的話，沒人會想著去逼迫另一個人，那顯然不是最好的方法。我畢業在即，之前把所有寶都押在你身上，你這時候說什么沒可能，是否太過出爾反爾，你當時可沒說一定要馬到功成才行。再者說，沒辦成這件事，問題未必就出在我身上。你大姐有的是辦法對付我們，怪就怪我們經驗太少，你大姐太過狡猾。”
宮熙建看著陸偉，不說話。
這兩天冷靜下來之后，他看到一條清晰的成長線。我們在經歷中成長，經歷中蘊藏著無數的種子，種子發芽，有人趁機升華進化，有人則完全注意不到生機。他從這件事中多了許多敬畏，敬畏正義，敬畏內心，敬畏人情。說實話，最后一點是他沒有料到的。這不是說他終于意識到自己以前活得像個機器人，不是這樣，他確定自己以后會繼續過同樣的日子，而是說當他看到陸偉伸出手的那一刻，他有股殺人的沖動——不能動我家人，誰都不可以。他的憤怒好像開啟了他，他從沒有如此在乎，如此有力量，如此深刻地體會到“身為男人”。他也必須承認爺爺贏了，這就是爺爺的狡猾——共同成長培養出來的連接無法割斷，以此為基礎無論他們如何爭強好勝，最大程度不過是相愛相殺，這就是人之連接，人情。
這個領悟勉強被他定義為成長，相形之下，在他看來，陸偉毫無長進，他敢肯定陸偉至今的所有折磨僅僅來自于懸而未決的前途。做這樣的對比并不容易，因為顯然他們有著同樣的卑劣，僅有的一點不同并不能增加優越感。然而也恰恰是這點不同讓他醒悟，他無法接受有人傷害家人，也不能再為不擇手段找名為理性進取的借口。
“陸偉，也是在操場上，小時候上臺表演節目前，我緊張到顫抖，是我大姐帶我到操場跑了兩圈，我才沒暈過去。”宮熙建轉過身面對陸偉，似乎有所猶豫，許久后才開口，“我們的創意總監有次在馬場問我，喜歡什么顏色的馬。我怕被她看穿我那時其實剛剛接觸，還沒有什么喜好，便隨口說喜歡白色的馬。為什么我要說謊，因為我知道她不喜歡人不了解自己——哪怕最微小的細節，你也要有自己的選擇，這是她的執拗。今天早些時候你說我出爾反爾，一點沒錯。前幾天我還在和你密謀陷害我大姐，許你錦繡前程，今天就變成保護家人，斷你念想。看，我們就是這么沒有定性，我們就是這么不了解自己。所幸我們還有很多機會去了解，不用為了搪塞誰而匆匆敷衍了事。我今天拒絕你是因為我對自己有了一點了解，同時也不想敷衍自己。”
他想起宮熙賢曾和他說，最后總要給人留個體面，于是那句“我認清了你人性中的惡劣，而我不喜歡”終是沒有說出口，反而將責任歸到自己身上：“我其實是個懦夫，你的存在會時刻提醒我，我是怎么灰溜溜地被趕走，那絕對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將不屬于自己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有一種為人父母者的無奈和自豪，說的當然不是宮熙建，而是終于出手的那位實力玩家。政府出面協商，銀行自是全力配合，不過一周，徐離和宮熙建的面貌已經截然不同。一周前，說他們是兩頭喪家之犬也不為過，一周后，完全就是帶著百萬雄師給予的底氣出征的志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