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酒店前臺的電話打不通,大使館的電話也打不通。大量游客在目睹了這恐怖的一幕后,開始涌向下山的纜車,我拉著曉暢用最快速度跑往停車場,搶到了一輛下山的出租車。可是,開進貝魯特沒多久,我們就陷入了車流之中,出租車和當地的巴士、小面包及人群都擠在通往港口的那條大路上,動彈不得。司機用手勢示意我們下車,我一邊象征性地拍著曉暢的肩膀,一邊匆忙地付了錢,拉她下了車。
曉暢還在不斷喃喃自語:“我不該邀請你們來的。黎巴嫩從來不是以安全著稱的國家。”
我一邊攙著曉暢一邊安慰她:“你別這樣。本來也是得志提議趁佳妮暑假,你們三人一起出來玩,可不是你建議的,你別什么事都往身上攬。別太擔心了,佳妮應該沒事的。”
這句話給了曉暢一點力量,她慢慢推開我的手,說:“我沒事了,我們盡快走回去吧。我也相信佳妮會沒事。”我側頭看了看她,她已經從剛才那種突如其來的崩潰中掙扎了出來,鎮靜不少。她甚至緊了緊背在身上的雙肩包,作出一種要走很長一段路的架勢。為了放松她緊繃的神經,我隨意跟她說些話:“曉暢,你到底喜歡得志什么?”
其實我更想問的是,“你到底為什么這么喜歡得志?”因為在我看來,得志自然是有一些優點的,他雖然48了,但身上一點兒都沒有中年油膩的感覺,很溫和很陽光,笑起來甚至有點可愛。而且這么些年照顧著女兒,他也學得一手好菜,是一個很適合結婚的男人。再者,佳妮也大了,曉暢只要熬一熬,再過幾年等佳妮讀了大學,他們倆就可以過上真正的兩人生活了。但,這不代表她要這么緊著他,這不就是一個適合生活的人嗎?在我看來,上海并不缺少得志這樣的人。
曉暢愣了愣,又緊了緊書包袋子,說:“他知道我好在哪?!闭f到這里,她嘴角莫名帶上了一些甜蜜:“他常嘲笑我掉書袋子,其實一開始是我在他面前自嘲,你知道,我喜歡看些亂七八糟的書,學些沒用但有趣的技能,比如塔羅和Python。我和他分享時,他常興致勃勃地看著我,聽我說。于是我就一直說一直說,他聽懂時眼睛亮晶晶的,偶爾沒找到笑點,就會笑我掉書袋子。這種互動的感受實在是太好了?!?/p>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在上海像得志這樣的男性不少,像曉暢這樣的女性其實也不少。她們單身,有好工作,收入穩定,下班后有大量可支配時間。她們需要一些獨特性來證明自己,也需要打發時間,于是允許自己浸淫在一些奇奇怪怪的愛好中。她們有戶外登山愛好者,有街舞擼鐵瑜伽普拉提愛好者,有茶藝脫口秀小劇場獨立電影玄學愛好者,她們在其中找到自我認同感。
但隨著年紀增長,當她們慢慢重新回到大眾婚市場中去時,卻愕然發現深入在某個小眾領域里獲得的成就感并不能成為他們的加分項?;閼偈袌龅倪壿嬤^于簡單,生育力以年齡作為表征,成為首當其沖的篩選項。而曉暢不年輕了,過完年她已經36歲了,她已經過了最佳生育年齡,所以一個各方面都和她匹配的結婚對象只在理論上存在。曉暢追求理解和共鳴,而僅僅從理解和共鳴的角度來說,得志確實已經是她的最優解了。從我這樣一個一切以現實利益角度考慮的人來說,他們的組合應該很穩定才是,雙方都有可供交換的價值,曉暢能獲得生活上的照顧和精神上的依靠,得志和孩子都能借此改善生活條件,活得更輕松一些。
只聽曉暢繼續說:“他喜歡我的樣子,也正是我喜歡自己的地方。你是看到我這幾年的變化的,我瘦了,懂得化妝也開始買衣服了。但這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始終是那個在整整幾十年里,蓬頭垢面、不修邊幅的小胖子,是那個始終相信腹有詩書氣自華,是希望作為一個愛看書的小胖子被看見、被理解和被認可的人。我交往過的小蔡,你記得吧?”說到這里,她看向我。我連忙點頭,附和道:“渣男!”
曉暢笑了笑,說:“是的,渣男,但他也對我好過。他對我好的方式是燒飯給我吃,但是我說的笑話,他真的聽不懂?!甭牰υ捄苤匾獑??雖然我和曉暢認識了很多年,但她有些邏輯我真的不太理解,我只是習慣性地點了點頭。曉暢繼續說:“可是得志會笑哎,得志在大部分事情上都能給我正面反饋哎。”
我連忙說:“你別上頭,他對待我們這些同事其實都這樣,他走暖男路線的啊?!?/p>
曉暢無奈得看了我一眼,然后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我們剛剛在一個十字路口左轉,凌亂撲面而來,兩邊越來越多對著電話哇哇大叫的人、呆呆坐在地上的人、還有朝著前方奔跑的人。我們抬頭看去,只見有一幢樓房橫亙在道路盡頭,直面著港口方向,顯然是因為受到了強烈沖擊波的影響,整棟房子的窗子震碎了,窗體結構也都零零落落掛在外面或掉在地上。曉暢又緊了緊書包,說:“我們還是快走吧?!庇谑俏覀z再也沒說話,因為越往港口方向走,路面就越混亂,到后來,我們也不由自主跟著人群跑了起來。
當我們沖到四季酒店的大堂時,大堂里已經站滿了人。然而,我們一眼就看到了佳妮,她面無表情地站在一個角落里,小小的一只。她沒事!我和曉暢整個人都松懈下來,因為一路大跑小跑而喘不過氣的癥狀,都感覺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