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冬日的暖陽,曬得人心里都發亮。
大人們閑話吃茶,孩子們四處打鬧,大家都迎來了久違的愜意。
花了些日子,家里總算是安頓得差不多了,
終于有機會出來閑逛的棠梨,整個兒就像是匹脫了韁的小馬,到處跑跑跳跳,
看周遭的一切,哪兒哪兒都新奇得緊,
倒也全了她這貪玩的小性子。
可普天底下,你不去找事兒,事兒卻自來找你,
游樂之余,光是認人這塊兒,便也足夠惹她頭疼了。
想自己上次來這兒的時候,
估摸著…頂天不過現在的一半出頭那么高吧,
小屁孩一個,實是沒法記起什么了,
村里人們大多都還識得她,可她自個兒呢,卻道是兩眼一抹黑,見一個不認識一個。
如若逢人只管猜,對了還算罷了;要是錯了…那豈不白白掛人面子,
到時弄得兩頭都尷尬,左右不好辦,
想想也實在難為人,
可就別怪她暗中使些計謀了。
心念到此,兀地有些心虛,
于是雙掌合十,嘴里嘰里咕嚕念道:
“街坊們莫要見怪,真不是有意騙你們先自報家門的,誰叫你們太單純…”
忽然剎了住,四周瞟瞟,
什么大實話,掌嘴掌嘴,
“當真是不認得你們誰是誰…”
“畢竟,大家以后又做鄰居了不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都體諒體諒、體諒體諒,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嘛。”
村人樸質熱情,
一路上,
多有認識她的,聽她打聲招呼,只要不是太忙,
許都停下腳步,細了眼睛,上下打量一番,
半晌,
不論真假,全的一副恍然模樣,
接著用“多年不見,險些沒認出來”“真是女大十八變”之類的話先墊著,
許再咂咂嘴,轉轉眼睛,最后吐出大差不差的一番贊美來:
“小時候那樣可愛的,長大了果然是漂亮…”
“都許多年了,好看這一點還真就沒變…”
“早說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吧…”
一圈下來,耳朵都快聽起繭了。
順著話茬一聊,村里人總是很容易熟絡起來,
偶有當真不認識的呢,打聲招呼,互相報個家門,
村子就這點兒大,你一言我一語的,總能從祖上找出些交集來,
一來二去,這不也就認識了嘛。
客套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面上是欣然地都聽了,其實呢,一字不落地全給撂在了路上,
今日出來,除了玩兒,也不過就是混個臉熟罷了,
人前得個印象,倒也不必計較太多。
邊走邊哼著調調,
半道上瞧見顆石頭,圓圓滾滾白里透青的煞是可愛,
想著一會兒拿回家收藏起來,可一時又懶得彎腰去撿,
于是一路都踢著它,
啪嗒嗒聲里,從村頭快給“運”到村尾了。
這會兒,剛同王大爺“敘完舊”,心思還沒轉過來呢,
一腳下去,沒制住力,
目光隨著石頭劃出弧線,呼啦飛出去好遠,
空怔了一瞬,才忽然反應過來,
只得是懊悔地一拍腦門兒:
追。
數尺開外,石頭砸在地上,清脆地響了,
原以為跑個幾步便能夠到,可誰知它卻不是個安分的,
不肯乖乖躺下,竟登時向前一彈,倏忽又遠了去,
幾個起落,倒像是在戲耍她似的,且不讓她追上。
就這樣,
一石在前“逃”、一人隨后追,直穿了小半個村子,
棠梨終于是不耐其煩,拼了狠勁緊跑幾步,
一個飛撲,堪堪將它抓了住。
也得虧她這次眼疾手快,咬牙搶了空隙,才總算是止了這追逐,
要不然,還不定得追到猴年馬月去呢。
“小小石頭,”
氣喘吁吁著,棠梨直起身子,狠狠瞪了手中“犯石”一眼,
面色有些得意,一手指著它,就要教訓些什么,
可還沒等后話出口呢,卻突地是腳下一滑,
跳舞似的搖搖晃晃掙扎半天,終究也還是沒能保住平衡,
沒說完的話只成了滑稽的長音,一路驚叫著往前撲了去。
一時間,眼前一切都如同放慢了似的,
視野里,越來越近的,是坑坑洼洼的路面,鋪滿了些不規則的碎石丁,
囫圇瞥去,要說尖利不整的地方…那實在是不少,
一會兒真要是直挺挺摔上邊了,可不定給整成啥樣呢,少說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若是往壞了想些,東一塊西一塊也不是就沒可能,到時那景象…
噫~
越想越離譜,半空中一個哆嗦,
腦袋里能想到的神仙大佛頃刻間全在心里給拜了一遍:
如來佛祖觀音大士齊天大圣二郎真君,七大姑八大姨王二奶奶李哥哥,保佑保佑……
念罷,
閉上眼,扭開臉,盡人事,聽天命,
只希望,老天爺別讓自己摔得太慘才是。
…
……
………
???
等了半天,
怎么的,好像,不咋疼?
自個兒摔傻了?沒知覺了?成八瓣兒了?
這這這…這就英年早逝了?這不能吧?不能吧?
嘗試著將緊閉的眼睛瞇開條縫,
迷迷糊糊看到眼前物事:
這是…泥巴,這是…石頭,這是…螞蟻在爬,這是…誰的鞋尖…
嗯…不太像我的式樣…
視角不知為何停在了與地面親密接觸前,
漸漸地,凝固混亂的思維開始流動,眼睛忽然聚了焦:
不…不對,我好像還活著…
肩上傳來觸感,略微地有些顫抖,
猛然間意識到,自己臨摔跤前那刻…似是被人接了住,
只是方才腦袋一片空白,也不知自己這樣趴著得有多久了都…
一念及此,
小臉唰地便紅了幾分,趕忙是起了身,從頭到腳繃得那叫一個筆直,
雙手死死捂住臉,半抹潮紅卻一路偷偷爬到了耳朵根。
好一會兒,人才稍許冷靜下來,低聲試探著問了句好,
然都等過半晌,竟始終沒見人回應。
起初呢,她只以為是自己音量太小,那人一時沒聽見,
于是故意抬高聲量,又再喚了喚,
可誰料幾聲過去,
身前卻仍沒半點動靜。
這就不由得她奇怪了,
別是個啞巴聾子吧?
滿腹狐疑著,張開指縫偷摸瞧瞧,
不瞧不要緊,身前竟已是空空如也,人影都不剩半個了,
見狀匆忙放下手,轉頭一看,
嘿,那人早都走出好遠去。
可著方才是自己自作多情了,竟和空氣在這講了半天話呢。
仔細盯了盯,
看背相,應是個少年,肩上趴著一只胖胖的黑貍,
是沒見過的,她不認得叫什么,只好先哎一聲,
可那人卻像是沒聽到似的,身形只是略微頓了頓,仍一意向前走,
也不知錯覺與否,步伐較之前還更為急促了些。
什么情況?躲我呢這是?
棠梨見狀,小跑幾步趕上,伸手大力往他肩頭一拍,
氣鼓鼓地,邊說邊往他跟前繞:
“還沒向你道謝呢,你跑啥?本姑娘有這么討人嫌嗎?”
話說一半,聲音卻突然軟了下來,
她看到少年蒙著的眼,
整張臉,被遮去小半。
慘哪,竟是個瞎子來的。
本也沒多生氣,不過裝裝樣子唬唬人罷了,
見他這樣,自己反倒又不好意思起來,
下意識放輕了手勁兒再拍,
卻沒料這才剛伸出去點兒,還遠遠沒碰著些呢,
那小黑貍耳尖,竟忽地就轉了身,蓬蓬炸了毛,狠狠地朝她呲呲低嚎起來,
直嚇了她一跳,
只好是悻悻收回手,瞪它一眼,裝模作樣兇了回去。
方才太遠沒注意,
如今離近了細看,這小獸模樣倒也挺奇特,
全身都裹了黑,唯獨額頭一抹丹赤,看上去總像是給人磕頭磕出了血似的,
無端覺得有些好笑,她轉頭看向那少年,
方才他被觸及剎那,猛地一個寒顫,霎時便僵了住,全身上下硬得跟塊石頭似的,
此時也不知正喃喃些什么,嘴里嘰里咕嚕的含糊不清,
她湊近想要細聽,沒成想又嚇著他,直直退出去好幾步遠。
少年滿臉警惕,
嘴唇翕動著,許久才憋出一句:
“你…你不是村里人,你是誰?!”
棠梨聞言,微微怔住一瞬,
這人消息未免也太不靈通了,自己明明都來了好些日子,竟還一點兒不知情似的…
眼見面前少年全身的防御態勢,不禁撲哧一下樂了,上下打量他道:
“怎么,我還能是官府派來抓你的不成?”
這一笑,倒整得少年不好意思起來,縮了脖子低下頭,手腳像個剛犯了錯的孩子,
語無倫次地咕噥著。
聽意思還真挺慘,整個就一三無小伙,沒家人沒親戚沒朋友,
竟連名字也沒一個的,也不知道平常都怎么和人打的交道…
“嗯?”
假裝沒聽清他自言自語的棠梨,再度湊近了追問道,
“你說什么?”
卻又唬得他連連后退,臉囧得像是一塊鼓脹的大紫豬肝,配上那雙手無處安放的樣子,看來倒真是惹人生趣。
哈哈一笑,她扶腮微微沉吟,
片刻,眼珠子一轉,
看他樣子,這人實在是靦腆過頭了,再逗他,一會兒保不齊得找條地縫鉆進去,
還是暫且放過他吧。
抬頭望望天色,日頭已然偏西,不知何時悄然失了白亮刺眼的模樣,
蒙蒙的金紅色晃晃悠悠落下,乍看是暖乎乎一片,領口卻偷偷溜進些許清涼來。
趁他不注意,
棠梨火速伸手,正了正少年有些凌亂了的衣領,
眼角余光一掃,兀地瞥見那張藏在衣裳里的小木牌,
眼神只一亮:
看來,還是有名字的嘛,雖說他確實沒法兒靠自己知道,可都這些年了,怎的就沒想過問問別人嗎,
想著,
嘴角勾起弧度,一字一頓道:
“谷…雨…”
“你這牌子上不是寫著嗎,”
“怎的你不知道?”
悄悄湊近,輕聲耳語:
“很高興認識你。”
這些話語如同閃電般游過他的身體,
少年震驚的時候里,
不知何時,銀鈴般的笑已漸漸遠去,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
留下的聲量也并不如何響,卻字字久久回蕩在他的腦海。
她說:
“我叫許棠梨,許諾的許,海棠的棠,能吃的那個梨。”
她說:
“沒有朋友的話,本小姐勉強算你一個。”
她還說,她就住在村頭東南角,閑置了很久的那間院子里,那是她家祖宅。
探手入懷,
緊緊握住這塊從自己記事以來便從未離過身的小小木牌,
它仿佛前所未有的溫暖,
悄悄潤濕了少年干澀的臉頰。
他騙自己說:“下雨了。”
可天上沒有一朵云。
名字,他曾多么渴望過的東西,
可當它如今真實地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卻又些許無措了。
從前,他不止一次想要說服自己,一遍遍自言自語說:
他是被拋棄的。
一個連姓名都沒有的孩子,又怎會有人愛著。
可是今天,一切都變了,他再也不能欺騙自己,
十數載光陰,它從始至終都陪伴在他身旁,像是爹娘的眼睛。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并不孤單,
他有小院、有菜圃、有屋有瓦、有書有篋,有薄薄的小木牌和厚厚的布鞋,
擁有了名字,像是擁有了一切。
扯起嘴角,他笨拙地笑了,
應該是這樣吧,曾有人拿手指戳著他,認認真真教過的。
他真的很開心、很開心,
一夕間,他有了名字,有了朋友,這些他曾經渴望著的,忽然都觸了及,
仿佛一切都覆著種虛無的不真實感,心里油然而生莫大恐懼,
害怕這不過是個夢,害怕睜眼又失去。
他轉頭狂奔向家,橫沖直撞的,像是失了魂,
肩上的小黑貍幾次扯了嗓子尖聲提醒,方才險之又險地避開一道道溝坎、一棵棵大樹,
他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只感覺飄到了天上去。
夜深了,一切都靜,
頭頂的月亮,
此刻正圓得可愛。
不知何時記得的歌謠,他一路跑,一路唱,散在夜里,悠悠傳了好遠:
谷里吹風,風有恨,
回家烤火,火生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