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人停了講述,
一旁正托著腮幫子、已然沉浸這故事許久了的姑娘,
隨之猛地是思緒一滯。
方才太過投入,竟都忘了呼吸似的,且使那一張小臉憋了個通紅,
著急忙慌深吸口氣,拍拍胸脯,
那模樣,倒實在是有些滑稽可愛的。
老人低著頭,籠罩在陰影里的五官,一時辨不出喜怒哀樂來,
滿頭滿臉花白濃密又些許邋遢的須發(fā)間,不知隱藏了些什么。
哎…這老頭難過個什么勁啊…
見他模樣,姑娘心里暗暗嘀咕道:
講個故事罷了,有必要這么共情嗎…又不是他自個兒…他…嗯?!
難不成,還真是啊?
想到這,她突然手足無措起來,小心翼翼試探道:
“節(jié)…節(jié)哀?”
聲音怕是比蚊子還輕,也不曉得是不是想讓人聽見的,
邊說著,邊躡手躡腳地往房門方向靠,
那女孩都死了,這故事許該結(jié)尾了吧?
看這老頭不太對勁,管他的,先溜再說。
趁不注意,狠挪幾步,看著近在咫尺的房門,可著松了口氣,
還沒吐完呢,整個人卻立馬僵了住。
身后悠悠飄來老人的輕喚:
“小姑娘…”
聲量并不大,甚至要支了耳朵才能聽清,
只聽得他緩緩問道:
“你信天上…有神仙么?”
姑娘聞言,一時愣了愣,
這問題,她倒還從沒想過。
疑惑著重又轉(zhuǎn)過身來,眼神一掠,霎時便吃了一驚。
不過一會兒工夫,再度抬起頭來的老人,竟忽然間又蒼老了幾十歲似的,
面相雖不曾有變,氣質(zhì)卻已是截然不同。
那份飽經(jīng)歲月浸染了的混濁,或者說,孤寂,仿佛令他全然變了一人。
姑娘沉吟片刻,就要開口答他,
可誰知話都到了嗓子眼了,竟又被他出聲打斷,
只不由得生生給憋了回去,氣圓了臉蛋,別過頭。
好嘛,人自言自語呢,根本不是真在問她的。
老人些許恍惚,一雙眼睛不知看向何處,干燥皸裂的嘴唇翕動著,
低聲喃喃道:
“當(dāng)時,男孩真的覺得天塌了下來,”
“好容易才重新找到的寶貝,任誰都難釋懷的,你說是吧?”
姑娘這次學(xué)乖了,沒再急著回答,
果然沒等幾息,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苦澀的老人,便真又自顧自開了口。
見狀,得意地撇了撇嘴,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樣,彎了眼角,卻馬上又收了嬉笑,
豎起耳朵,仔細(xì)聽了下去:
……
那時的男孩心里,女孩早就成了他的一切。
溺水十年,一朝離難。是她重新點亮他漆黑一片的心房,
自出離泥淖那刻起,她便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賴以生存的一部分,
他不敢也不能失去。
明明自己好容易才探出頭來的,卻為何非要再墮他回去,難道他前世十惡不赦,必得今日來還?
他一遍遍抬頭問天,
可天還是那樣青,
微風(fēng)拂過的聲音,
在他耳中都如同恣意嘲笑。
他低下頭,
呵,
又有誰會應(yīng)呢。
一連數(shù)日,錐心般的痛令他幾經(jīng)喪失思考,
當(dāng)他再度找回思緒時,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盤旋:
他要她…
活過來,
他齊蒹,
就該和李月牙,
一生一世、
生生世世!
“呵,年輕嘛,”
老人嗤笑一聲,不知從哪掏出個酒葫蘆來,仰面狠灌了幾口,嘴里含糊著道:
“是瘋子,是蠢,是狂妄,還是異想天開…其實都無甚區(qū)別?!?/p>
起初,他將女孩移入了自家祖輩流傳下來的一口冰棺,日日守候。
傳說它以極北不化土為基,萬年冰作榫,
活人若進(jìn),閉眼睜眼就是千年;死人一躺,栩栩如生安眠萬載。
“確實是真的?!?/p>
他每日隔著薄薄的棺壁,凝望里頭靜悄悄睡著的她,卻不敢觸碰,
一遍又一遍,他用目光描摹著她的輪廓,每一處眉眼、每一縷發(fā)絲,
他都要在腦海里,刻得更深些。
是的,
他要走,
去追求仙道。
不為力量,也不為長生,
只是某時某刻忽然想到,
小時候街坊鄰里總是談?wù)撝模?/p>
神仙們個個有移山填海、改換乾坤的本事。
“所以,
他想學(xué)起死回生的法術(shù)?!?/p>
說著,輕嗤一息。
“很可笑是不是,且不說那些個大人不定就是在騙小孩兒呢,”
“生死人、肉白骨這種事,古往今來有誰能做到的?”
“那九轉(zhuǎn)還魂丹,不說真有此物否,那也是天上的老君才能煉?!?/p>
可是那時的男孩,哪會多想什么,
這份虛無縹緲的希望,
就是他的命,
不管是真是假,
他總要去試試。
臨走前,他指定了自己的繼承人,
是回來路上從劫匪手里救下的,可是個善良伶俐的孩子呢,
好好輔佐他成長,想著,將來一定能有所建業(yè)的吧。
他囑咐:
若自己十年未歸,這孩子便將接替他的位置,成為新一代武肅王。
未來怎樣,就看他的本事了。
安排好一切后,他走得很干脆。
還是那匹小白馬,系著繩,搖著鈴,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聽見。
一路上風(fēng)啊、雨啊,日呀月呀,山哪、水哪,
就這樣走啊,走。
沒有目的地的話,十年真的很短,
一晃就過去了。
一路上,他聽了太多的口耳相傳,卻連仙人的影子也沒看見。
那孩子很出息,將杭州治理得井井有條,不日就要入京受賞,
一日,客棧堂里,男人坐著吃酒歇息,聽隔壁桌幾人如是說,心里很是欣慰。
可外頭忽傳來的一聲沙啞馬嘶,卻頃刻令他慌了神。
他奪門而出,
馬廄里,小廝滿臉歉意,雪騅癱在地上,嘴里吐出吃了一半的草料。
看向他的眼神,一如往常,還是那樣溫柔如水,卻更令他心神劇震。
不知怎的,在它面前,他越來越多地像孩子那般手足無措。
它老了。
與男人同齡的它,那一年,已然三十四歲高齡。
說來好不公平,它從小伴大的主人方處壯年,可它卻…垂垂老矣。
這一輩子,它總以一個長者的模樣出現(xiàn)在他面前,即使它其實還比他小些月份。
起初,它總長得快些,記得那時,年幼的主人拽著它的鬃毛,一下子沒蹦上它的背,仰面摔了個四仰八叉。
那些日子仿佛還不遠(yuǎn)。
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竟跟不上他的腳步了。
自五年多前,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路上累得口吐白沫起,
男人便再也沒有騎過它。
卻依舊給它喂最好的草料,睡最舒適的馬廄。
五年來,他照顧它,比照顧自己還用心。
可這回,它可能真的撐不住了。
……
數(shù)月后,
當(dāng)齊蒹的身影再度出現(xiàn)在路的盡頭,
夕陽遠(yuǎn)遠(yuǎn)劃下光來,只剩下獨獨的一道黑。
紅繩還飄著,鈴鐺也還響著。
只是飄在了男人耳后,響在了男人指間,
唯獨少了那噠噠的馬蹄聲。
一步一步,又是八年。
一個普通人的年歲,有幾個十年八年好蹉跎的,
自從雪騅死后,男人話也少了,本就不多的笑容更是幾乎不見。
四十二歲,他真的快看不到希望了。
老話講,亡魂去到陰曹地府,須得上殿清算平生,往后受了業(yè)果,方可再入輪回,
一切便從頭來過。
這旭日朗朗,東升西落,人間風(fēng)雨一十八年,
她怕是等不了自己了。
那天,他撿起路旁的尖銳石頭,沒什么猶豫,閃電般朝著手腕劃去。
看著汩汩流出的鮮血,山澗溪流般恣意流淌,在身邊匯成小小的一汪,
他竟笑了。
興許自己走得快些,還能夠趕上見她一面哩。
一點兒也覺不得疼,身上仿佛卸去什么,忽然間好輕松,腦袋里的記憶一幕幕隨著血液溜走,
眼前最后看到的,是初見那夜的女孩:
朦朧的月光下,
她踩著織機(jī),剪影映在窗上,
輕聲哼著《木蘭詩》。
有調(diào),
沒有詞。
……
老人的講述忽又停下,不知想些什么。
怕他又沉默半天,姑娘趕忙插上一句嘴:
“他沒死,對吧?”
聞言,老人空洞望著遠(yuǎn)方的眼睛,緩緩地轉(zhuǎn)過來,聚了焦,回了神,輕輕笑笑。
“當(dāng)然?!?/p>
當(dāng)男人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怔了好久。
記憶一點點回歸,又回到殘酷的現(xiàn)實。
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還活著,
一切仿佛沒什么變化,只有手腕上深褐色的血痂,彰示著自己此前的所為。
陽光有些刺眼,晃得他出神,
環(huán)視周遭,身旁散落的藥葉告訴他:
有人來過,救他一命。
這官道旁,許是些天南海北過路的人吧。
他兀地起身,一頭扎進(jìn)路旁林子里,發(fā)瘋般地向前跑去。
不,來不及了。
越跑越快,直到力竭,已然不知身處何地,四周是密密匝匝的綠,金黃的陽光穿過葉隙,撒下滿地碎玉。
他靠在一處樹根下,故技重施,拿起石頭狠狠一劃,
也不知心里急著,還是怕又沒死成,用勁可著大了不少,倒也真感到痛了的,
一時間,整只手腕血流如注,血液濺到臉上,無端顯得有些可怖。
他又一次倒了下去。
“又沒死成咯~”
姑娘這時笑嘻嘻打斷道,目光飄向老人上身,意味深長地努了努嘴。
老人不明所以,低頭看看,忽地面色一僵,
不知什么時候,手腕衣袖竟向后退了些,露出自己交錯縱橫布滿了猙獰疤痕的小臂,
小小的銀鈴被顏色已有些發(fā)暗了的大紅絲繩纏來繞去,再發(fā)不出聲音。
雖說但凡明眼人,早都該看出些端倪來了,老人確是在自述沒錯,
可這突然間的暴露,也實在是打了他個措手不及,無端地有些發(fā)惱,
只得是緊把手臂藏了回去,沒好氣地掃她一眼,
清清嗓子,索性也不裝了,就這么繼續(xù)往下講去,
一陷入回憶,那些畫面便又如同一塊塊沉寂的石頭,從記憶深處緩緩被撈起:
“多少次,我不記得了?!?/p>
“遠(yuǎn)比我這手上的疤痕還要多,”
“當(dāng)然,一次都沒有成功過?!?/p>
“不論我身處何方,用的什么手段,總有能人異士救我生還?!?/p>
“遇見她之前,我曾不止一次想過,其實死了也挺好,到了下面,興許還能見見我爹娘…”
“可直到那時我才知道,”
“原來有的時候,”
“想死也沒有那么容易?!?/p>
“她忌日過去那天,”
“我終于放棄?!?/p>
垂下眼簾,自嘲笑笑:
“哈,那是不得不放棄了。”
“她…許已踏上輪回路罷,今生今世,想必再沒機(jī)會與她相見。”
“記得那天,我瞧著太陽,真的好亮,灼得我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要不然,我流不出淚。”
微頓:
“往后的日子里,起初,我根本不知道該去做些什么?!?/p>
“十八年來,走了有那么遠(yuǎn),”
“可我只是日日求仙訪道,壓根就從來沒想過別的?!?/p>
“那些時光如今都沒了意義,”
“往前摸不著因,往后得不著果,星夜兼程好似烏有,”
“自己都笑自己蠢得可以?!?/p>
“只能是每天渾渾噩噩地過,無所事事,像個廢人,”
“過一天,那便算一天。”
深吸口氣,長長吐出:
“也不知過了多久,”
“一天,我在山間走著,一老道也不知道從哪鉆出來的,忽然湊了近,看著我那是嘖嘖稱奇,”
“說我面相多劫,卻另有機(jī)緣沖了這煞,反倒得了個壽澤綿長的命?!?/p>
“我那時醉著呢,沒理他,他便跟在我旁邊,奪我手?jǐn)S了三枚銅錢,”
“撿起來端詳半天,神神道道跟我說:有人甘愿墮了畜生道,保我一生平安順?biāo)?,?/p>
“還好奇問我是誰。”
“嗨呀,真是喝得爛醉,”
“我說我不知道,也不在意,只反問他:我的月牙在哪里。他掐指算算,笑笑說,明日我就能見?!?/p>
老頭突然拉住姑娘的手:
“你是不知道,那時我有多激動,一晚上沒睡著覺啊。”
“第二天上午,還特意去山林子里跑了一圈,將先前布的陷阱一一察看了,還好,逮了只小狐貍,”
“想著,到時能烤給她吃的。”
“可整整一天,也沒見到半個人影,”
“當(dāng)時心里估摸著,怕不是遭了那老道的騙,本也不想多造殺孽嘛,”
“有吃有穿的,不缺它這點兒肉啊皮啊的,”
“便把那小狐貍給放了。”
姑娘突然懂了什么,捂住嘴,老人見她明白,忽而大聲笑了起來:
“哈哈,我真蠢,哈哈,才多少日子,就算投生個人,也只怕還在襁褓里呢,”
“哪能吃得上肉啊你說…”
一字字咬過:
“哪兒能呢……”
仰頭不知看著哪兒,一時沒再說話,
月色透過窗直瀉下來,拂過他的臉龐,眼里層疊浮著的薄霧,閃著晶瑩剔透的光。
姑娘欲言又止,抬起的手伸出又放下,
瞧模樣,要不…還是別打擾他了吧。
于是都沉默著,一個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個不知該想些什么,
房間內(nèi)的空氣仿若凝固了似的,靜得像口枯井。
……
好些時候過去,
老人忽然間懊惱地拍拍額頭,直驚得昏昏欲睡的姑娘一個激靈,自言自語道:
“小狐貍頸后那撮黑毛,同她那痣一般無二的,我怎就…”
目光觸及姑娘,眼神突地是一凝:
“你怎么還在這兒,走走走,出去出去?!?/p>
姑娘正懵著呢,就這樣一路被推著出了門,
啪的一聲帶上,倒給她震了個清醒。
“莫名其妙…”
郁悶著轉(zhuǎn)身離開,
殊不知窗后,老人正瞧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
視線里,頸后那點黑,同釘子般扎眼刺睛。
眼角忽地濕潤了。
有些事,他沒說出口。
前幾年,一日沽酒路上,
本不過俯身救下一只掉在了灌木叢中的幼鳥,只道是隨手為之,
卻沒成想,一抬首,卻見三兩步外,當(dāng)初那老道,竟就大喇喇靠在棵樹下,睡得正香。
說來也怪,怎么得有數(shù)十年了吧,這老道竟也沒見老的。
于是打了招呼敘了話,說著說著,嘴里又問起那小狐貍:
“它怎樣了?”
老道掐指算算,表情微妙:
“喲,得了機(jī)緣,省去千年苦修,重又投生進(jìn)了人間道哩?!?/p>
“算算日子,該是個及笄了的大姑娘嘍?!?/p>
他忽然緊了心,
她過得好嗎,
幸福嗎,
他想看看。
見見她,
哪怕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呢。
……
想到這,他忽然笑了。
運氣真好,她還聽自己講了故事,
倒不枉自己跋山涉水,拖著這副年邁的身軀,翻了好幾座山頭才到的這兒,
也不知她聽時,內(nèi)心深處會有哪怕那么一絲絲熟悉嗎,
畢竟,這故事也是她的。
多久了,都快記不清了,
自己一個人活著。
老人閉上眼睛,
眼前浮現(xiàn)出月牙和那小狐貍的背影,漸同今日的她重合。
看哪,
頸后那顆小痣,
的確是一般、無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