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xiàn)在打算說了嗎?”
趙悠邊走邊往李木子方向靠,窄窄的樓梯過道更加局促起來。
“看來你對這事挺好奇的嘛”
李木子的步伐依舊慢悠悠地如常。
“其實沒什么特別的,就是昨天晚上沒睡好,做了個零零碎碎的噩夢,再加上落枕了,脖子疼得厲害,剛才一撿東西就更疼了”
“那噩夢呢?”
“忘了唄,夢這東西不是醒了就忘嗎?”
李木子面對趙悠,百無聊賴似的笑著伸出手,剛擺了擺就擦到身邊走過的人。
白襯衫質(zhì)感薄薄的,涼絲絲的,像清晨欲墜的露珠。清明時節(jié)在北方仍是寒冷的,露珠上凝層霜片,一副拒人于外的樣子。
“誒?那個,對不起……”
李木子下意識回復(fù),一偏頭才看見來人。
白衣少年屏蔽掉她的道歉,自顧自往下趕,腳步聲踏踏作響,說急不急,說緩不緩,李木子感受著被他帶起的風(fēng),頓時心生不滿。
“挺巧的,又遇上你未來的后桌,不去打聲招呼?”趙悠一旁問。
“我看他挺急的,用不著!”
“也未必,說不定要等人,嗯?你瞧,現(xiàn)在不就慢下來了”
趙悠調(diào)侃似地向李木子笑,拿下巴點了點一側(cè)的樓梯。
恰如趙悠所言,白衣少年的確慢了下來,他與二人差十幾級臺階,甩開一個水平面,卻硬生生擠進余光的一席之地。
李木子能看清少年的背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分明是那個制高點的人,可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卻牽制住她的心,像浮標(biāo)般時升時降,飄飄悠悠難以預(yù)料。
“別想他了,說說假期打算干什么吧”
“誰想他了,一個后桌而已……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怎么樣?你打算去哪里?太遠(yuǎn)的話,我未必能去”
“別宅在家里就行,唔……山上踏青就不錯,還有別的,逛街看電影,打羽毛球,我想想可以去哪里”
“是該好好想想了……”
趙悠認(rèn)真苦思冥想,李木子看著她,心思飄飄的。
窗外麻雀啾啾叫,玻璃窗框住了松樹探出的嫩枝,小城之春的乏味氣息在她們身側(cè)浮動。
白衣身影漸漸遠(yuǎn)去,離開余光的所及之處,心頭的浮標(biāo)落下,沉沉的失望感。
“想到了嗎?”
“沒有”
“這是個漫長的過程?”
“當(dāng)然,我要發(fā)散思維”
“好,慢慢來,想到了記得約我”
李木子的心湖漸漸浮出一個大膽的決定。
她已經(jīng)想好了一個秘密決定。
行走帶起的風(fēng)散入穿堂風(fēng),她們走出教學(xué)樓。
雨后初霽,天是被淘洗的碧青玉石,遠(yuǎn)處山頭被涂抹得愈發(fā)清晰明艷,那突出的一棵棵尖頂松樹,將絲絲縷縷的薄云黏住。
剛出校門,前方的白衣少年忽然往左轉(zhuǎn)去,圍墻通體的橙紅擋住李木子的目光,身影徹徹底底從她的視線中被扯去。
原本低矮的圍墻這一刻似乎聳立起來,李木子的心底彭彭打鼓,腳下的步伐隨著鼓點子,下意識變快。
“你怎么了?怎么越走越快,有什么急事這么要緊?”身邊的趙悠還在關(guān)切她。
“剛才想起之前的一個打算”
“什么打算?”
“我要去找之前的朋友,”李木子頓了頓,不知道為什么想起了白衣少年,“他家離這里比較遠(yuǎn),要是走得慢,他說不定就等著急了”
“朋友?”趙悠還在困惑,“之前的同學(xué)?”
“不是,之前離得近認(rèn)識的。現(xiàn)在我先跑幾步往左拐,咱們沒法子一起走了”
趙悠沒做特別的表示,李木子順理成章地與趙悠在校門口分別。
所幸轉(zhuǎn)過拐角,那潔白的背影正好在前方不遠(yuǎn)處挪動。
一棟棟老舊的居民樓從延伸的馬路兩側(cè)凸起,兩邊的路上柳樹如煙般飄蕩,樹底下被種上半人高的綠化草叢。
左前方鄉(xiāng)鎮(zhèn)小學(xué)前豎立著紅旗桿,彎曲的上山路拐出來,臺階一層層陡峭成60角,越往前人越少,時而土路時而樓梯。
李木子盡量將步子調(diào)成與他同頻,時時刻刻保持幾米的距離。左右稀稀落落走著同校校友,分不清是誰跟著誰,聊天嬉笑的聲音成為她“跟蹤”的最好掩護。
時間隨著街道倒流著向上,視線也一點點被抬高,徐徐延伸到山上的路正對著那座古塔,它孤獨沉寂地矗立在那里。
彎曲的路和茂密的林阻礙了吹去的晨風(fēng),人間的煙火怎么也燒不上去。
底下的李木子不知道它的年齡,就像它不知塵世已輪轉(zhuǎn)幾載。
白衣少年不在乎周圍的喧鬧,仍然自顧自往前走。
反觀李木子倒猶豫起來了。
她有些害怕,手指扣著書包帶,害怕走入那座山,害怕靠近那座塔,更怕那個人真做什么想不開的事。
這山像個黑暗的虎口,一進去可能就出不來了,世間萬物都會被吞進去,她也不例外。
李木子猶豫不決,那前面的人可沒心思管你這個那個,一刻不停往山上走。
漸漸地,白影就被樹擋得模模糊糊了。
遠(yuǎn)看,午后的陽光在整座山上撒滿了金輝,嫩綠的葉子被熏風(fēng)吹得扭動,閃爍出片片的白光點,許許多多,聚攏成一大片,像是浪里白條,正是水光瀲滟晴方好。
時不時有一縷縷燒紙的灰煙冒出,如果大山是個人,肯定被嗆得一陣陣咳嗽,身上的翠綠衣裳會跟著抖擻。
這里那里,不知是游人還是山花,林林總總點綴其間,像落在水波里漂浮。
李木子呡呡嘴,這里人不少,其實沒什么可怕的。她低下頭,繼續(xù)沿著白衣少年的路往前走。
山路樹蔭多,可以勾到李木子的袖口領(lǐng)口,一個個推搡著往她這邊湊著,它們也許在好奇眼前的人為什么趕著上山。
山頂是一片相對平坦的高地,外圍繡著樹木般的深綠線頭,右側(cè)是一方小院子,或者說是個舊廟,正當(dāng)中寫著“山門”,左右門是褪淡的朱紅色,檐角像張開羽翼的黑烏鴉俯瞰山下小城。
李木子看著飽和失了一個度的小廟,這么一動不動出神,一轉(zhuǎn)頭,那人已經(jīng)往遠(yuǎn)處的古塔走去了。
待她正要跟上之時,白衣少年忽然停下了,李木子一驚,也瞬間頓住腳步,一個閃身到后面的樹林子里,她一時間竟有些驕傲于自己的反應(yīng)能力。
只見白衣少年轉(zhuǎn)頭,沒有動沒有說,幾個小孩子扯著風(fēng)箏邊跑邊喊,風(fēng)箏線花花綠綠地從他面前穿過,他笑了笑,不知道是看著哪里,風(fēng)箏線跑開了,他就轉(zhuǎn)過頭繼續(xù)往前走。
李木子探出頭,有些不可思議,這種人怕不是瘋了,這是對著小孩子傻笑嗎?
如此想著,自己反倒躲在樹后偷樂起來。
她笑她有幾分可笑,跟蹤這人半天,又是爬山又是穿樹林的,生怕他一個想不開像夢里似的跳塔,如此看來,他精神頭可不差。
李木子又抬頭望向古塔,古塔與站的位置相隔一片空地。
這邊是她,那邊是塔。數(shù)不盡的臺階連通向塔,就這么一直延伸向上,貫穿了天際。
這時,一陣山風(fēng)忽起,李木子收斂剛才的笑,孩子們的風(fēng)箏越飛越高,一種不詳?shù)念A(yù)感忽然被牽出。
遠(yuǎn)處高地,正邁步上樓梯的少年逐漸化了一個白點,像顆滑入塵間的滄海一粟。
如果能立在塔頂,蕓蕓眾生大概就是五彩斑斕的小點。
李木子摸了摸樹干,上面被昨夜的雨淋得很潮,一片片葉子寬厚而飽滿,透著水潤潤的綠。
景色很美,如果少了一個欣賞它的人是件很可惜的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況且那個人恐怕還藏著不少秘密。
李木子將書包找到一處空地放下,再次緊跟上白衣少年的腳步,被簇?fù)淼乃碇饾u顯露。
夢境里模糊的迷霧,被眼前之景融開,初霽的陽光撒在古塔上,一點點撫摸它的每一處輪廓。
古塔的模樣比夢中更破敗,朱紅、碧綠、靛青褪成了黯淡的色,淡淡浮在木紋上。
它不知被亙古不變的日頭曬過幾百年,被朝朝暮暮的雨淋過幾春秋,歲月為它沉淀了通體的灰,高聳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仿佛搖搖欲墜。
白衣少年立在塔前,手里拿著不知哪里來的鑰匙正在開塔門。
“等!……”
李木子要叫住他,剛張嘴出聲,話卻突然卡在喉嚨里吐不出。
她居然忘記問那人的姓名了!
眼瞅著木門被嘎吱推開,不詳?shù)念A(yù)感達(dá)到頂峰,所有的場景,光影氣息都一點點與夢中的景象重合。
或許只要再過幾分鐘,那個夢就會變成名副其實的預(yù)知夢,而李木子將會失去迄今為止的唯一線索。她不能讓這件事發(fā)生。
“等一下”
李木子邊喊邊向塔門跑去。
門是虛掩的狀態(tài),那人不知道為什么并沒有把門關(guān)死,如果他聽見了李木子的聲音,是完全有機會這么干的。
但是他沒有,李木子也不知道為什么。
在剛才那一剎,他甚至沒有轉(zhuǎn)頭去尋找聲音的來源,而是直直走向塔心的樓梯。
大門敞開后,木梯咯吱咯吱的聲音更加清晰,李木子一望,他居然已經(jīng)上到二層。
整座塔大概五層的樣子,一層堆放雜物,角落有幾尊破敗的神像,鏤空的木窗子透出陽光,照著空中浮動的微塵,地上箱子上都鋪滿灰。
二層、三層、四層都是空蕩蕩,或許原本有東西,只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搬空了。
李木子緊跟著少年的步伐,一刻不敢怠慢。
可惜她平時鍛煉少,額上很快便冒出汗,腿也綿綿軟軟的,每踏一步樓梯便搖一下,連帶著整座塔一起搖擺。
漸漸地,李木子視線中的塔身逐漸縮小。
不知多久,一陣涼風(fēng)吹到她濕潤的額發(fā),一抬頭,視野頓時開闊敞亮。
她終于到頂層了。
塔高處的風(fēng)依舊不停地吹,李木子瞇了瞇眼,呼呼的風(fēng)吹亂了她的碎發(fā),撩開了她的余光。
那白衣少年正背對李木子站在塔頂,風(fēng)在他的襯衫上有了行跡,像白浪花的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