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子打開門,門前之景令她一愣,遠山馱起日頭,高塔披著晨光的紗,這正是她之前上山時看到的山門小廟之中。
只是此時這廟干凈許多,正中大殿的神像前,插滿正在焚著的線香,除了正殿,偏殿也是香火極盛,一尊尊神像高大,有的慈眉善目,有的面目猙獰,各種鮮明的色彩涂在身上。
她剛要出門,白陌塵又把她拉了回去。
“你要這么披頭散發出門?”
白陌塵將她按在椅子上,移過來一面銅鏡。
銅鏡反射的光照進李木子的一雙杏眼,整個世界都掉了進去,被鍍上昏黃的銅色。
白陌塵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把梳子握在手上,李木子轉頭與他對視。
“你要給我梳頭發?”她問。
“不然呢,你自己會嗎?”
李木子被問得啞口無言,轉過身,看著銅鏡不說話。
白陌塵很滿意似的輕笑一聲,靜靜地將梳齒穿過發絲,一下一下地往下順,溫暖的陽光也被梳進發絲。
銅鏡不大,李木子只能看見自己,看不見白陌塵。
她能感受到他的手法很嫻熟,擺弄來擺弄去,卻一點也不覺得難受。
“好了,你看看怎么樣”
白陌塵盈盈笑著,在她耳邊輕聲道。
他動作親密得讓李木子有些不習慣,自己卻絲毫沒有意識到這點,仍然邀功似地把銅鏡擺正。
望向鏡子時,李木子沒想到發型對一個人影響這么大,鏡中人乍一看倒真像個清秀俊俏的翩翩少年郎。
“沒想到你編頭發手藝居然不錯”李木子不自主感慨道。
“這算什么,不過是些小伎倆”
他放下梳子,把銅鏡擺回原來的位置,看著已經站起打算出門的李木子道:
“一會若有人問你姓名,不要報真名”
“那叫什么,讓我自己編一個嗎?叫鐵拐李吧,像個神仙似的”
白陌塵向前一步,和李木子一同出了門。陽光落在兩個人的身上,一襲白衣道袍穿在白陌塵身上,確實顯現出仙風道骨之感。
他雖是少年面龐,卻少幾分輕狂乖張,有些事物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使他多幾分散漫不羈。
李木子拿手擋住光,山下的小城已漏出半個角,可以瞧見人頭攢動的熱鬧氣氛,沒想到百年前的古鎮是這么一番樣子。
“跟我姓怎么樣?我再給你想個名”
白陌塵在前面,邊走邊笑著問。
李木子腳步頓了頓,她猜不明白陌塵話里的意思,也許只是單純的玩笑。
“名字不過是個代號,叫什么隨你吧。”李木子往前走幾步,回頭看著白陌塵說,“還有,你往前走就走,看我干什么,我又不認得路”
“我怕你跑丟了……”
白陌塵沒說完,山路一旁忽然傳來的陣陣哭聲打斷了他。
這是一個女人的哭聲,聽不清在哭什么,說是哭更像是嚎,可能沒什么眼淚,就是聲音大得足以震落山間的葉子,像是在吶喊。
李木子有些害怕,往白陌塵這邊靠了靠。
“沒什么特別的,不用管。今日清明,掃墓之人肯定少不了要哭上一陣子,現在時候早,只怕一會這樣的哭聲會更多”
白陌塵對此不屑一顧,四周掃視一眼,沉下臉說:“一段時間沒來,新墳倒添上不少,生死有命,誰都沒辦法。一會人不少,咱們快些下山。”
林木繁茂,陰森森地擋住女人的身影,這些人無論怎么樣,到李木子那個年代,肯定都已不在了。或早或晚也是那么一堆灰。
李木子一時說不出滋味,跟著白陌塵繼續下山。
山下小城的路相比百年后寬闊許多,小商小販支著五顏六色的露天攤子,街道兩旁各類商鋪一直延伸到盡頭,布局前晾著花樣各異的布匹,餅則爐灶的炭火堆噼啪燃燒,嘈雜的聲音中散落著駝鈴陣陣。
清明時節,各地的商旅一刻不停地前行,春風晃動著雜亂無章的人影。
李木子新奇地看著周邊的一切,她之前到這里走過,這是九曲黃河至關重要的驛站,北方商人大半要從這里走出。
“到那邊的茶館坐,順便墊墊肚子”
白陌塵對李木子道,領著她轉入街旁一棟小樓,尋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墜著紅燈籠,如煙的柳條正好隨風飄入。
“山下轉轉怎么樣,今天趕對日子了,一會還有唱戲趕集的,要不要去瞧瞧?”
白陌塵也染上暖春的和煦,笑著問對面的李木子。
“的確出乎意料,這時候車馬不方便,各地方的東西還能聚在一起,不愧是大明的商貿中心”李木子感慨著,又立即嚴肅起來,“你不是說要找那個能讓我回去的人嗎,怎么找?”
白陌塵折下一片細柳葉,用指尖捏著,漫不經心地說:“急什么,既來之則安之,難得有機會到大明,不玩一番豈不可惜”
李木子苦笑:“我沒錢,吃穿用度都要靠你了”
“這算什么,”白陌塵笑道,兩指夾著讓柳葉輕飄飄散入風里,“我既然答應你,怎么會虧待你,吃穿少不了你的”
“寄人籬下讓我寢食難安啊”李木子搖搖頭。
一路下來她發現白陌塵口齒伶俐,自己不善言辭,很多時候不愿回嘴辯駁,幸好白陌塵之前囑咐她少說話,倒是為她的沉默不語找了理由。
“客官,您二位的茶!”店小二殷勤地將托盤里的茶擺到桌上,茶是淡綠色,上面浮著兩根茶葉。
“你要茶了?”白陌塵看著李木子問。
李木子不明白:“這不是你要的?我要什么茶,你不是叫我少說話”
白陌塵指尖敲了敲木桌,對著旁邊的店小二道:“臨朝樓辦事愈發疏忽了,我們沒人要這茶”
“客官別誤會”店小二彎下腰賠笑著,“這的確不是二位客官要的茶,是別桌兩位公子為二位要的”
李木子揚了揚眉頭,沒想到白陌塵一下山就能碰到熟人。
“何人?”
白陌塵伸手將李木子面前的茶推到一邊,警惕地問。
“何人?!陌塵兄,除了我誰還能在這里給你要茶吃!”
一陣清朗的聲音從李木子后面響起,少年一身竹青長衣染盡窗邊春光。
他不知何時站到李木子身后,腰上的玉佩還撞的桌子咚咚作響。
白陌塵望著那人笑了笑沒有說什么,眼神卻留在了更后面。
李木子正要回頭,身后卻伸出一把象牙扇子,將那茶杯又撥回李木子跟前。
“陌塵兄你憑什么推開,難不成懷疑我在里面下毒。這么好的毛尖不珍惜,誰像我似的特地給你要”
“葉公子,想請當家的喝茶之人不在少數,未必僅公子一人”
又一聲音從后方響起,聲音更為雄厚,聽起來比剛才那少年年紀大。
他挪步桌旁向白陌塵抱拳行禮。
李木子這時一看,此人裝束干練簡潔,頭發盤起,面部無須,五官較為粗獷,算不得面如冠玉,倒也看的十分順眼。
“不是生人,相逢即坐”
白陌塵抱著胳膊,攤著手指了指身旁的空凳子。
“謝過當家的”那人麻利坐下。
白陌塵又看向李木子身后的少年。
“坐當然是要坐的。不過這位小兄弟看著面生,這是陌塵兄的朋友嗎,老遠便瞧著面容清秀,離近一看果真如此”
這人倒像不愿離開,一手撐住李木子身邊的桌子,另一只手握著一柄象牙小扇,彎著腰,欲靠近李木子仔細端詳。
桌面樹影猛然一顫,那人張開扇子,“刺啦”一聲,一片柳葉刺破扇面。
“離她遠點,別把你的輕浮惹得到處都是!”
白陌塵放下手,李木子也是一驚,顯然剛才那柳葉是他扔的。
“一驚一乍干什么,我又不是調戲未出閣的小姐”他轉身,不情不愿坐到了靠窗那邊的凳子上,“我不過是見這位小兄弟面善,想仔細瞧瞧”
白陌塵又捏上一片柳葉,冷笑道:“你看誰都面善,哪里有臉貼臉瞧人的”
李木子揉揉耳朵,那少年剛才湊過來的確把她嚇了個夠嗆。
“葉公子,你剛才的確失禮了,這位小兄弟也許是當家的請來的客”旁邊那人打圓場。
少年哼了一聲,把扇面上的柳葉扯下來道:“我看陌塵兄這一葉才是真要謀害我”
“我算過力道傷不到你的”
白陌塵說著,將手中的柳葉飛出,那葉子起初看著迅速,末了漸漸慢下來,在空中躍出幾個后空翻,李木子伸出手恰好接住了它。
白陌塵對坐下那二人道:“她是我的一位故友,姓李,名聞笙,無字。哪里人氏暫且不提。”他頓了頓,明眸隱約蕩漾著什么,“我此次一別,便是去尋她”
李木子握住手中的柳葉,她能感受到兩個人都在極為好奇地打量她,只是一個眼神帶著收斂,另一個就比較肆無忌憚的。
“還有,她沒出過遠門,年齡小怕生,不喜言辭,更不喜別人貼臉打量”
白陌塵說這話時,有意無意斜一眼那少年。
“啊,原來如此,聞笙看著不過十五六,是應該出來走走見見世面,想去哪里轉,可以找我”
那少年心里多少有些虛,拿著扇子一下下敲著手心,繼續道:
“不過既然你是外鄉來的,還不認得我吧。小生姓葉,名鈺,字元嘉,尚在讀書,家父在京做官,家兄任河東巡鹽御史。以后想幫忙也可以找我,我必定傾囊相助。至于對面的這位……”
那人主動抱拳行禮道:“鄙人姓徐,名鶴,字廣崇,本地人氏,現任長風鏢局管事,與李公子相識榮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