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諭教大主教座堂的深處，一間書記室里，申傲雪翻看著無限圣裁先前呈上的奏報。桌后一排扶手椅上，坐著無限圣裁衛凌難、拂花護法魏猛竹和剛回顯諭教不久的摘星護法楚不萍。

“摘星，‘血親集會’你謀劃得挺好?？上惚┞兜锰炝?。我本來還想讓你繼續留在執柏門里，和他們那個蠢材程葉息去爭一爭掌門之位。”申傲雪讀著奏報，頭也不抬，說道。

“大主教，我行事一直很謹慎，自己想著也沒露過什么破綻。只可恨這次‘典儀探查行動’，吳憂淚那老賊不按常理出牌，竟瞞著我跟程葉息又抄送了物資派送表?！背黄紤崙嵅黄降溃罢l知道吳憂淚個老東西，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玩樂，竟還有這種滑頭?！?/p>

“呵呵，吳憂淚？摘星，我不是囑咐過你很多次，叫你小心提防展藍嗎？你怎么提防的，還是引他懷疑了？你以為吳憂淚平白無故為什么突然針對你了？”申傲雪批評了楚不萍，話鋒又轉向魏猛竹，“拂花，‘典儀探查行動’固然完成了，但你搞出了那么大的陣仗，尤其是在云蒼府，是恨不得讓全天下的人都注意到我們在做什么嗎？偈葉和駕月都比你低調許多?！?/p>

“我就是要讓全天下都注意到。我要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執柏門表面仁義內里兇殘的真面目。”魏猛竹起身辯解，“想當年，我們鶴壁派少壯派被血洗，就我一人活下來，還得背負個叛逆謀亂的罵名，卻沒人知道當日門庭之上，執柏門的人又是如何殘酷清洗我們的?！?/p>

“既如此，那我答允你的，任由你向執柏門復仇的一次機會，就算你用過了?！鄙臧裂┚従彽馈?/p>

“大主教，這也算啊，這次我根本就沒有放開手腳去復仇啊。”魏猛竹大呼。

“陳平已死了，你意思要把霜兒也殺了才算放開手腳復仇了？”申傲雪半開玩笑地問道。

“大主教，我不是這意思。”魏猛竹連忙矢口否認。

申傲雪輕笑一聲：“拂花，我知道你不是這意思。但我再次提醒你，復仇若只為宣泄一心的憤恨就是促狹。將來向執柏門復仇的機會還多得是，但只一點，聽從指暉，不要輕狂了?！?/p>

“是，謹聽大主教教誨?！?/p>

申傲雪揮揮手，叫魏猛竹和楚不萍都退下。面前只剩衛凌難，他終于從奏報里抬起頭來。

衛凌難是個一身學究氣的中年女子，臉上卻總掛著一絲頑皮的表情。

“無限，典儀完成了，從各地的召仙鈴共振情況分析，‘鎮守’的確切地點，你應該已經確認了。”申傲雪道。

“準確地說，北部的鎮守地點已經確認。東部與南部的鎮守地點不在中土境內，偈葉和駕月沒法在所有我選定的地點采樣，所以我不能確認——但綜合一些古代典籍的描述，外加考慮到鎮守必需確保遠離凡塵侵擾，以及鎮守對地貌的改變，我推斷了兩個地點?！?/p>

“都在哪里？”

“北部鎮守就在云蒼府往南三百里，筼筜山玉宸寺?！毙l凌難從申傲雪桌上一側抽出一卷地圖，展開指道，“東部鎮守，是在這個方向，分析召仙鈴共振作出的兩線交點是在海上。此處離岸極遠，有座天遺島，多年前偶然被遭遇風暴的漁民發現，從未有人踏足過。我推測天遺島就是東部鎮守所在地。而南部鎮守，往這個方向，我推測，就在南國的雙鷹神廟?！?/p>

“敕賜玉宸寺。”申傲雪撫摩著地圖上的標識，若有所思，“天遺島，無主之地，也不難辦。只是雙鷹神廟地處南國，是我們的勢力到不了的地方。”

申傲雪思索片刻，見衛凌難還站在桌前，笑起來：“還需籌謀一番。不過，好在我們的典儀表面上看就是獵仙典儀，即便再通曉神秘學問的人，也最多以為我們意圖謀求仙力，猜不出我們的真實意圖。我們占著主動。無限，既然三鎮守之地都已確定，接下來，你就該去找封印核心的破除之法了。”

衛凌難就要告退，申傲雪忽然轉頭喝道：“別躲了，出來吧?！?/p>

從申傲雪身后屏風擋住的黑暗一角，豐至瑤走了出來，一臉悻然。

“亞圣?！毙l凌難行禮，吃驚之余，語帶譏諷，“不知亞圣親臨，無限怠慢了。”

“霜兒，你的輕功和靜息潛伏的本領很高，可惜你忘了，我是你的親哥哥，你身上的味道，我可是再熟悉不過了。”申傲雪笑道，“你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我就天天抱著你?！?/p>

豐至瑤低著頭，一語不發，捏緊拳頭，等候申傲雪發落。

“真搞不懂你，既然這么想了解教內事務，直接問我就好了嘛，何必鬼鬼祟祟地偷聽呢?！鄙臧裂┠樕闲θ菘晌罚皬慕裉炱?，凡顯諭教決策層的內部會議，你都來列席?！?/p>

見豐至瑤眼中閃過一道兇光，申傲雪哈哈大笑起來：“霜兒，怎么這副表情。你不是一直都想查清楚我的行動和目的嗎，你看我多體諒你。”

“我才沒興趣了解你們這些裝神弄鬼的技倆。我方才潛伏，是為伺機殺掉你。既然被你抓住，那按你們顯諭教的教規，行刺大主教者，該當如何處置？”豐至瑤抬眼，盯住申傲雪，恨道。

“自己的親弟弟竟然要刺殺我，我好害怕喔?！鄙臧裂├@過桌子，走上前來，一手捏住豐至瑤的下頜，“那么，我叫人把你關起來，讓你永遠不得自由，你就滿意了？傻弟弟，你可不能這么輕易情緒上頭，會吃大虧的?！?/p>

豐至瑤直視申傲雪審視的目光，輕輕顫抖著、喘息著，額邊眼角滲出涔涔細汗。

依然捏著豐至瑤的臉，申傲雪扭頭對衛凌難說道：“無限，記下了啊，以后所有的高級別內部會議，都把霜兒加進來。”

“是。無限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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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一行接到蕭天明委派的貨物后，就馬不停蹄地往京城趕去。這一行的鏢師都是千江鏢局的老將，雇傭的費用不低。陸二說，也就京城的和塵醫館這樣財大氣粗的雇主，才愿意花這么多錢就為護送一口箱子。

“我是不認識草藥的。張大俠，你跟阿邈藥師在一塊兒待了那么久，總學著認了幾樣藥材。之前驗貨的時候，你看蕭大夫那些藥，都有多名貴??？”陸二和陳平閑話著。

陳平笑道：“阿邈是個普通的采藥人，我看他采的也都只是些尋常藥物。至于蕭天明的藥材，老實說，我都不認得。”

“喔，都不認得，那看來一準是很名貴的了。”陸二嘖嘖稱贊。

就這樣走了兩天，陳平一行來到了云蒼府。此時，距離云蒼府血戰已過去了半個月。離城門還有一里地，眾人就嗅到了城中的愁云慘淡。城墻外搭了一些棚子，是血戰中房屋損壞的居民臨時的住所。即便分座堂已毀，仍有人群聚集在一起，一會兒唱唱跳跳，一會兒吟誦著什么，神神秘秘的。

“我們最好不要進城。”陳平在棚戶區前停住。

眾鏢師見云蒼府這等情景，本就已腳下遲疑，聽得陳平這么說，也紛紛停住了。

“陸二，咱們繞行吧。”有鏢師道。

“繞行當然能繞，可是這會兒已經傍晚了，如果不進云蒼府，今晚在哪里歇宿呢？”陸二犯嘀咕。他也不敢進云蒼府，但下一個城池驛站還得再走半天。

“今夜晴朗，可以野外露宿?！标惼降馈?/p>

就在他們商量的這一會兒，不知不覺中，好多云蒼府的居民圍攏了過來。他們直勾勾地盯著護送的箱子。請了六個鏢師，這箱子里不知裝了多少金銀財寶。眾鏢師心里發毛，也不必再商量了，這架勢誰還敢進城。于是他們又驅動拉車的馬向城墻外側繞去。然而人群依然圍著他們，雖然還不敢直接上手，但他們往哪里走，人群就跟向哪里。眾鏢師都加快了腳步，大氣都不敢出。

突然，有個小孩子終于忍不住了，伸手摸了摸箱子。鏢師們也不能對一個小孩子動手，只能將車身方向偏轉，從小孩子的手邊拉開。然而情勢頓時失控，靠得最近的人都擠了進來，又是拉扯固定箱子的繩索，又是抓撓、推搡、捶打箱子，像是在哄搶一堆掉在地上的無主之物一樣。

“這怎么了？瘋了？”陸二連罵了好幾聲臟話，連推帶打，轟走了一批人，結果那些人身后一層層的人又擁了上來。

鏢師們罵罵咧咧，與人群的叫嚷聲混雜在一起，吵得人血氣直往腦袋上涌。終于，鏢師們走不動道了，有人拽不動繩子開始用牙咬，另有身后的人兩手扒拉著前面人的臉往自己身下壓，想擠到前面去。鏢師們甚至還沒拔劍，人群就先自己打成了一團。

這就是突然災變后會發生的情形嗎？當秩序一朝崩壞，蠻力再度展開角逐？陳平幫著陸二等人推開圍攏的人群，想道。人群里有人開始拔刀相向。陳平等人只能背靠著箱子，盡力保護著貨物不受損害。

“陸二，這人烏泱泱的哪里趕得完啊，快想個辦法。”有鏢師喊道。盡管走鏢經驗豐富，但鏢師們常走的路線總歸還是太平地方，殺過的山賊匪徒再多，也沒見過這種陣仗。

“咱們趕緊殺出去?！绷硪粋€鏢師喊道。

“都是百姓，咱們怎么下手。他們又不是賊人，殺他們犯法啊。再說，這么多人，殺得完嗎?！标懚械?，“張大俠，你說該怎么辦啊?！?/p>

“執柏門在這兒殺了那么多百姓，宰相還賞他們了呢。咱們這會兒有什么不能殺的？”那個鏢師又喊道。

“陸二，你們帶著貨物先走，我攔住他們。”陳平轉頭，看向陸二，“我不殺他們，也能攔住他們。你們在前面扎好營等我?！?/p>

“你可以？”

陸二話音未落，陳平就從他身邊閃了出去。一雙赤手空拳，陳平便如當日搭救陸二一樣，首先將圍得最攏的人統統掀翻，帶出的力道將他們身后好幾層的人都朝外推出數米。陳平又一點地，朝前劈去，左右開弓，硬生生劈出了一條路的空間。陸二連忙招呼眾鏢師，朝著陳平開出的路往前趕去。陸二等人剛出包圍，人群就又合攏涌來。陳平背向鏢師離去的方向，一人雙拳，飛身來去，將云蒼府的人群生生攔截在一條線外。

鏢師們逐漸消失在視野之外，大失所望的人群懼怕陳平，不敢再朝前攆去，嘴里罵著各式各樣不堪的話語，一點點散去。陳平直守到人都走光了，才反身去追陸二等人。此時天已黑了，陳平沿著郊外樹林的小道走了好一會兒才見到陸二等人生起的篝火。

見到陳平順利趕來，陸二等人不消說，自是一番感激崇仰不已。陳平擺擺手，靠著火堆就地坐了下來：“你們安排守夜。我累了，需要休息。”

“那肯定的，要不是你我們今天都走不了路了。張大俠你快休息，我來守夜?！标懚Φ?。

陳平和衣臥倒，兩眼凝視著跳動的篝火，默默忍受著胸中翻江倒海的惡心。甫一動武，失控與疏離的魔爪就又擒住了他。不適感在戰斗中堆積得越來越沉重，他就像在一片空白中越來越快地失重下墜，惡心得不知何時是盡頭。

他帶著一點僥幸心理試著調息。不出所料，真氣的周轉雖則似乎撫平了一些生理上的惡心，卻攪得他心理上的厭惡愈加強烈，而后者，一來二去的又再度刺激起前者。他的靈魂也許還棲于這副身軀，但他只覺得他的神智已剝離開來。

鏢師陸陸續續躺下，只陸二一人靠坐在蕭天明的箱子邊守夜。夜很安靜，這份安靜卻在陳平耳朵里被不斷放大，放大到吵鬧不堪。他想吐，卻動彈不得。燥熱的反胃感前赴后繼如波浪般沖刷著他的身軀，他的心臟卻冷如堅冰，將他沉重地凍住。

夜里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當不適感終于減弱，天邊已經擦灰。陳平腦子嗡嗡的，剛睡著，鏢師們就起來準備繼續趕路了。無法，陳平只得問陸二：“你有茶葉嗎？”

“有有有，當然有。張大俠，給?！?/p>

陳平接過陸二戳下的碎茶餅，丟在木頭杯子里。聞到茶葉的味道，他皺了皺眉頭。這茶也太粗了。他雖沒有品茶的習慣，但在執柏門里常喝展藍的茶，口味是養出來了。

“張大俠，你見諒。我們都是粗人，喝茶也就是取個味兒，好喝水一些。咱們走快一些，明兒到始明縣，那兒是個郡城，集貿大，咱們買些好茶葉?！标懚缓靡馑嫉仃终f道。

陳平笑道：“無妨，我也只是喝茶提神。”

眾人簡單收拾一下，便繼續趕路。繞過云蒼府后，一路平靜。晚上到了一個小集鎮，眾人歇腳。一天一夜下來，陳平的不適感總算是消退了，他好好地睡了一覺?？刹桓以佥p易動武了，陳平躺在床上，心中嘆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