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到了多少天，一天早晨醒來，袁舍芳突然發(fā)起了高燒，渾身骨節(jié)都在酸脹疼痛。盡管酷烈的太陽已曬在身上，仍使勁裹著毯子喊冷。展藍(lán)給他吃了從中土帶來的應(yīng)急退熱藥也不起效。他們中斷了一天的行程，但休息一天后，袁舍芳的病情絲毫不見減輕。
葉叢江道：“展上卿，你們繼續(xù)走吧，我留在這里照顧袁舍芳。”
“你？你倆留在這里，都活不成。別的不說，假使你們被金絲狼盯上了，你知道該怎么做嗎？”琺爾罕嗤笑。金絲狼是北冥荒原中特有的一種野狼，其毛皮金黃如火，在北冥灼人陽光照耀下滾燙亮眼。他們一路上遭遇了兩次金絲狼狼群的圍獵，都被琺爾罕化解。琺爾罕能一眼認(rèn)出頭狼，輕巧一箭射死頭狼后，其余的狼便會悄悄逃遁。
琺爾罕將袁舍芳裹在毯子里抱上馬：“這附近有一個部族，你們信得過我，就讓我?guī)ツ抢镳B(yǎng)病。”
“我和你一起去。”葉叢江忙跳上馬。
于是他們四人偏離原定的路線，繞去了琺爾罕所說的那個部族。那部族扎營在一片面積廣大的綠洲旁，氈房外晾曬的毛皮輕輕擺動，幾個牧人正趕著一群羊回營地。琺爾罕一行剛走進營地，一個正專心練著箭術(shù)的女孩便興奮地叫著撲了過來：“母親，你來啦！”
展藍(lán)驚愕地看向琺爾罕。琺爾罕熟練地一把抱起正竄個頭的女孩，舉過頭頂晃悠著，逗弄起女孩：“我路過一趟，馬上又要走。”
“這是……你女兒？”展藍(lán)問。
“是我女兒。”琺爾罕放下女孩。這時從幾間氈房里走出幾個上了年紀(jì)的北冥人，看起來族長模樣的大爺向琺爾罕行了個禮：“姑姑怎么今日來了，也沒有提前告知我們。”
“偶然路過。有事拜托你們。”
琺爾罕很簡短地向族長等人交代了袁舍芳養(yǎng)病的事宜。葉叢江想留下來照顧袁舍芳，展藍(lán)和部族的人也都同意了。
“姑姑，這個中土人是要去圣殿？”背過展藍(lán)，族長擔(dān)憂地同琺爾罕說道。
“是的。我告訴過你，神皇曾有一柄權(quán)杖。他知道權(quán)杖的下落。”琺爾罕點頭，“權(quán)杖不在他身上，但他想通過圣殿毀掉權(quán)杖。”
“他瘋了？那是神皇仆從，他就是把自己祭獻，也不可能毀掉權(quán)杖的。”
“這我管不著。我只管帶路。”
“姑姑，若是他毀不掉權(quán)杖，你可千萬趕緊離開圣殿回來。咱們不犯為中土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艾德爺爺，你放心。”
他們沒有在部族駐足太久，交代好袁舍芳的事情后，琺爾罕便吻別了自己的女兒，和展藍(lán)繼續(xù)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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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你的部族？”晚餐的時候，展藍(lán)再也忍不住了，問琺爾罕道，“你不是說你把你部族的人都?xì)⒐饬藛幔俊?/p>
“你說艾德的部族？不，那不是我的部族，我只是曾經(jīng)順手救過他們。”
“那你女兒？”
“我救了他們，我可以放心把小埃塔托付給他們。”
琺爾罕從篝火上取下烤熟的獵物，拿刀扒拉著，切下一半遞給展藍(lán)：“我們北冥人就是這樣，年輕時候四處為家，孩子往往托付給信得過的部族老人。”
“埃塔的父親呢？是那個部族的人嗎？”
“呵呵，那個人。不，他是我從前那個部族的人。”琺爾罕發(fā)出笑聲，嘴角卻沒動，“那時，他是年輕的祭司，我是部族的公主。我們相愛，有了埃塔。我出發(fā)去尋找失落圣殿時，埃塔已經(jīng)有了，但我不知道。找到圣殿后，我在圣殿之下臨盆。也正是在圣殿之下，我殺死了那個人。那時埃塔還背在我背上呢。”
“為什么？為什么殺死那個人？”展藍(lán)終于問出了一直想問而不敢問的問題，“你殺死你們?nèi)宓娜耍彩窃谀菚r嗎？”
“因為他們想要殺死我。”琺爾罕語氣波瀾不驚，“我找到失落圣殿后，祭司家族想要獨占這一秘密，在我?guī)ьI(lǐng)他們來到圣殿后，他們就想殺掉我滅口。回到部族，我的親哥哥下令處死我。他也是祭司家族一直支持的族長繼承者。他還想讓我在死前告訴他圣殿在哪里。怎么可能。于是我就把他們所有人都?xì)⒘恕！?/p>
素知北冥民風(fēng)彪悍，不成想竟酷烈如此。展藍(lán)費勁咀嚼著烤得有點焦的鳥肉，半晌才道：“因你哥哥而株連你全部族人，還是太過絕情殘酷了。”
“但若是你全族的人都選擇站在你的敵人一邊呢。”琺爾罕伸出右手無名指揩掉嘴角的油污，又仔細(xì)地舔去了指尖的油膩，“他們只知道我殺掉了祭司家族，當(dāng)然罪大惡極。可反過來，假如真讓祭司家族殺掉了我，他們才不會以為祭司家族有什么罪過。所以你看，我殺掉他們是完全合乎道理的。”
展藍(lán)拿鳥腿在面糊糊里攪裹著，道：“可說到底，你這不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嗎？”
“你還不明白嗎？他們心里面祭司家族的重量比我大多了，所以在我一旦成為祭司家族的敵人后，他們也就天然成了我的敵人。”琺爾罕把細(xì)細(xì)吮吸過的鳥骨頭一把丟進了篝火火堆里。骨頭上粘連的油脂都已經(jīng)給吮吸干凈，丟進火堆后，火焰平靜地將骨頭一點點啃噬為黑硬余燼。
盡管已在江湖上打打殺殺慣了，展藍(lán)細(xì)想琺爾罕的講述，仍不免有驚心動魄之感。細(xì)究道理，琺爾罕所言并非一無是處。再者說，琺爾罕血洗全族，畢竟比他們中土株連九族的罪罰要更為有理，至少琺爾罕所殺的都是先就與他為敵的人。況且，他們中土的人難道不是聽聞多了世家大族獲罪誅滅的新舊傳聞嗎。但從沒有人會因此像展藍(lán)起初對琺爾罕那樣心生非議。大家頂多憐惜兩句，甚至不乏拍手稱快。如此，越是細(xì)想，展藍(lán)越是有心驚肉跳之感。
“怎么，想啥呢？你不可能是怕我了吧？”琺爾罕收拾簡易的餐具炊具，見展藍(lán)對著篝火發(fā)愣，戳展藍(lán)道，“我們又不是敵人。你也不會是我的敵人。”
“你又焉知不會呢？假如我們對圣殿和權(quán)杖的看法發(fā)生了沖突，甚至不得不用武力解決、以兵刃相見呢？”
“你們中土把這個也叫敵人？這叫對手，不叫敵人。”琺爾罕十分難得地開懷大笑了起來。他這一笑起來，手中的金屬炊具晃得當(dāng)當(dāng)作響。展藍(lán)不明白琺爾罕為什么會樂成這樣，但他已經(jīng)困了，也沒再追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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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他們一路走過了夏天，秋風(fēng)已起。不知從什么地方起，越往北走，氣溫便開始降低。琺爾罕早有準(zhǔn)備，他的一張毛氈，不知都是用什么動物的皮毛縫在一起的，睡覺時當(dāng)毯子，趕路時當(dāng)斗篷。展藍(lán)行裝里也有一件舊斗篷，本以為在北冥指定用不上了，這會也只得翻出來。琺爾罕見展藍(lán)的斗篷罩面是綢緞的，好好取笑了展藍(lán)一番：“你這斗篷是拿來穿的嗎？這么金貴。”
盡管氣溫不再高得滾燙灼人，北冥北部仍是一片干燥荒涼，土礫破碎、荒草零星。唯一的變化是，土礫漸漸泛起淺棕色，而不再是如曬褪了色樣的枯黃。在累月的日曬下，展藍(lán)從中土穿來的衣物早已陳舊不堪。他本偏好奢侈的服飾，如今那些上等的絲綢錦緞，都給磨礪得破布一樣。
盡管一身行裝已破舊，他二人仍一絲不茍地保持著清潔衛(wèi)生，每到一處水源，都要認(rèn)真修整一番。北冥的習(xí)俗對清潔衛(wèi)生有著非常嚴(yán)苛的追求，各個部族都對傳染病抱有高度的警惕。饒是展藍(lán)這么講究的人，也不得不佩服琺爾罕，在一天的辛勞跋涉后，還有毅力完成各項清潔工作。
就這樣，在某一天的傍晚，他們來到了又一處小綠洲。綠洲圍繞著一眼幽藍(lán)的泉水，熾熱陽光經(jīng)水面反射后，忽地變得幽冷刺骨。夕陽斜照下，展藍(lán)不由得打了一個哆嗦。
“就是這兒了。”琺爾罕翻身下馬，走到泉水旁。
“這兒？圣殿？”
“這是圣殿的入口。”
“入口？圣殿……從這里進入？哪里？怎么進？”展藍(lán)一臉疑惑，“別告訴我，真有什么奇怪的魔法……結(jié)界什么的？”
琺爾罕蹲到水邊：“沒有什么魔法。這是一眼特殊的狂泉。我們要喝下這眼狂泉的泉水，然后——就會獲得指引。”
“指引？什么指引？”
琺爾罕冷冷地輕嘆一聲：“當(dāng)然是神的指引。”
“……這又是一種什么法術(shù)？”
“沒有什么法術(shù)。不是魔法，不是法術(shù)。是神的指引。”琺爾罕低頭凝視著紋絲不動的瑩藍(lán)水面，“準(zhǔn)備好了嗎？我說過，喝下狂泉后，會陷入七天七夜的瘋狂——我們必須盡力讓自己留存一絲生存的理智。這很困難。”
展藍(lán)牽著馬走來。“我不是很理解。”他也在水邊蹲了下來，“但你既然這樣說，那就來吧。”
琺爾罕雙手抱在胸前，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禱告。對未知的恐懼也漸漸在展藍(lán)心中升起。四野闃靜，溫?zé)峥諝庾缘孛嫦蛏仙v，展藍(lán)蹲著，仰起頭，孤鳥飛掠，繁星顯現(xiàn)。永恒的寂靜層層包裹，壓住天穹四角，覆于真實之上的那層遮蔽在此重壓下被一點點撕開。
他倆同時伸手，捧起一捧狂泉泉水，一起喝了下去。
泉水是溫?zé)岬模|(zhì)干脆。展藍(lán)在地上坐下，緊張地攥緊了腰側(cè)的玉簫。頭頂?shù)男强臻_始飛速旋轉(zhuǎn)，眼前這口泉眼忽地變成了汪洋大海，耳畔的寂靜變得可怕地吵鬧起來。一個滿身疲憊、衣衫襤褸的旅人踩著洶涌的海面走來。旅人痛苦地呻吟著，蹣跚著，似是向前方、似是向著展藍(lán)、又似是向著天空直直伸出右臂，手掌大大張開五指繃緊，就像想要抓住什么東西。旅人走近來，展藍(lán)一聲驚呼。來人竟是他的師父冉求。
“師父！”展藍(lán)驚呼。他從未見過永遠(yuǎn)瀟灑落拓的冉求這樣狼狽凄惶的模樣。展藍(lán)向師父跑去，全然忘記這一切都只是狂泉給他造成的幻境。
撲入洶涌的大海，展藍(lán)一腳踩入水中，起伏的浪潮將他牽引推拉。他迷失了方向，只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浪潮推入水下，冉求在他頭頂上匍匐掙扎。
“師父！師父！”展藍(lán)拼命游動，嗆入一大口又一大口苦咸的海水。他努力不讓自己沉下去，想要追上冉求。
他拼盡全力地游啊游啊，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從海里游到了天上。他看到身側(cè)一大團一大團的雷暴云，閃電從自己下方的云底震悚地劈出。他從團團濃重如墨的雷暴云間穿梭而過，黯淡的灰黑如一條眼罩遮蔽眼前，只有在出入兩團云的間隙，時而閃過幾線稍縱即逝的光亮。
自雷暴云邊沿沖撞而出，展藍(lán)抓住了冉求。他們一起直直下墜。越往下墜落，他們下方便有越來越多刺鼻惡臭的氣味鉆入展藍(lán)鼻腔。展藍(lán)向下看去，卻見下方愁云慘淡，莽莽榛榛、水霧繚繞的森林中央，佇立著一座孤獨的奢華城堡。與常見式樣不同，城堡聳立著如林的尖頂。眼見著城堡的尖頂就要刺入胸膛，展藍(lán)忙轉(zhuǎn)動身子，卻渾身沉重。尖頂貫穿展藍(lán)與冉求二人，展藍(lán)心里猛一縮，卻發(fā)覺自己并未感到分毫疼痛。
他回頭，卻見尖頂將冉求的胸膛捅出一塊巨大的血瘤，就像鼓出一塊胸口大的血紅的馬蜂窩。狂泉控制下，展藍(lán)竟壓根兒沒想一想，一塊尖刺為何會在當(dāng)面捅出凸出的一塊。他由于下意識的惡心，手松開了冉求。
他們穿過尖刺，墜入城堡的內(nèi)部。展藍(lán)驚呼一聲，想重新抓住冉求。然而，下方的大廳里繚繞的污穢氣息忽地長出了根根觸手，一把纏住冉求，將冉求拖了下去。展藍(lán)向下追去。他慌亂地?fù)軇又こ淼臑鯚熣螝猓婆c穢氣擦出呲呲的火星。
火星自他手邊蔓延開去，烏煙瘴氣一圈圈地變得赤紅。瘴氣在燃燒，一點點燒光，展藍(lán)眼前漸亮，不知何時已站在城堡的一處大廳中央。
“師父？師父？”展藍(lán)慌忙地呼叫。在他四周，一個個面無表情的白衣人匆匆忙忙地疾走或小跑來去，圍繞著大廳的，是一條條幽深的走廊和一扇扇半開的門。每條走廊里與每扇門后，都源源不斷地傳出那股惡臭刺鼻的污穢氣味。他聽見四面八方傳來呻吟聲、慘叫聲、謾罵聲，皆嘲哳刺耳而又有氣無力。
展藍(lán)跌跌撞撞推開一扇門，往里一看，只見一張床上躺著一個面如死灰的垂危老者，涎泗滿面，絮絮哼唧著。他忙退出，打開另一扇門，門后的病床上躺著一個小孩，大大瞪著空洞的兩眼，抽筋一般地喘息，只出氣而不進氣。
展藍(lán)輕輕顫栗著，往后一腳踩空，摔倒靠在身后一條走廊的墻上。走廊兩側(cè)，也是一扇扇半開的房門。他伸出微微顫動的一手，輕輕一碰，推開了其中一扇。門后仍是一間病房，一個青年面目緊閉，從被單下露出的手臂干枯如一截剛挖出土的烏木。
突然，走廊深處傳來一聲聞之令人膽碎的慘叫，如一把尖刀猛地劃破展藍(lán)的耳膜。展藍(lán)渾身一震，那是冉求的聲音。“師父！”展藍(lán)飛快地向走廊深處跑去，掠過重重臟污氣味與哀嚎哭叫。他不知道為什么這條走廊這么長，直跑到他困餒不已還不見頭。
展藍(lán)不知道他到底跑了多久。他不覺得餓，但兩眼開始昏花，精神開始渙散。他不覺得困頓，但身軀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難以控制。走廊盡頭是一座奇花異草爭奇斗艷的大花園，而冉求的慘叫聲還在花園另一頭。展藍(lán)穿過花園，也不管張牙舞爪的花枝草葉已將他的衣袖褲腿劃得稀爛，接著切割他的肌膚。
穿過花園又是一座污臭的走廊。走廊后又是一座花園。展藍(lán)全然沒去想這建筑布局的不現(xiàn)實之處，只一頭追逐著冉求的苦叫。他越跑越慢，腳步踉蹌變形，呼吸急促變得不規(guī)則。他的蹣跚小跑終于又變成了拖著腳步的走。他喘著氣，一抬手想擦掉嘴角的臟污，卻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是一只老年人的皮膚皴皺的手。他顫抖著揪下一綹耳畔的頭發(fā)，卻見發(fā)絲通體銀白。
這是……這是我？展藍(lán)無力地跌坐在墻邊，走廊盡頭的一線微光在眼前快速消泯。冉求的慘叫聲仍不絕如縷，可是師父，我已生命垂危……
城堡轟隆隆地劇烈搖晃起來。走廊、病房、花園，全部開始崩塌。展藍(lán)想爬起來，衰朽的身軀卻虛弱不堪。他看著穹頂裂開，無垠的月光自頭頂灑下。他就像一只畏光的動物一樣，被這清亮無比的月光灼傷，惡狠狠地咆哮了起來。
展藍(lán)眼前的一切都混沌不堪地動蕩起來。混沌之中，卻不知哪一個瞬間，他的腦袋刷地就清冷了下來——這都是幻境。他盯住銳利的月光，深呼吸，下定決心，緩緩轉(zhuǎn)頭。
他正因累日的饑渴困頓躺倒在一片砂礫的荒原上，琺爾罕抓著他的肩膀使勁搖晃著他。越過琺爾罕肩頭，在他身后不遠(yuǎn)的地方，一座山丘頂上，落寞地矗立著一座已被歲月深度侵蝕的殘缺宮殿。琺爾罕墊起展藍(lán)的腦袋，拿起水袋，向展藍(lán)嘴里又喂了一小口水：“我們到圣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