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展藍艱行于北冥荒原之上的時候,陳平也正在中土不辭辛苦地守衛(wèi)著玉宸寺。
且說那日自始明縣城觀瞻了執(zhí)柏門現(xiàn)任掌門的燁燁神采后,陸二一行便與陳平繼續(xù)往京城行去。這一段路程倒是平順,沿途只碰上過一次小山賊,還不消陳平出手,陸二幾人便將他們輕松擊退了。到得京城,陸二等人去和塵醫(yī)館交貨,陳平在客棧等候。
鏢師們?yōu)槭″X,住的是一間通鋪房,行李橫七豎八地丟放著。陸二的行裝攤開在一張油膩得有些粘手的木桌上。陳平本倚在窗邊看街景,忽地瞥見陸二攤開的包袱皮里露出一本小冊子,封面赫然寫著“武林英雄榜”。
過去,陳平雖說是人在江湖,但因身居高位,對民間百態(tài)并不了解。比如這本在江湖底層頗為流行的小冊子,他就聞所未聞。他有些好奇地拿起這本小冊子。這本冊子封面封底的四角都磨損得殘破不全,書頁也污損嚴重。看來,陸二很喜歡這本書,一直帶在身邊,時常翻動。
陳平翻開這本粗糙編纂的《英雄榜》,見第一章就是他們執(zhí)柏門。書里寫道:
“掌門陳平,獨步天下,睥睨眾生。師承宗門大家,武功以正氣為綱,平定世間一切不公不義不仁不平。謙沖自持,外象平和而內(nèi)實威嚴。
“陳平使長劍,佩劍名‘卷阿’。劍招名‘無心劍’,內(nèi)功名‘薤上露’,皆執(zhí)柏門至高至純武功。
“上卿首席豐至瑤,出身山隱,武功空靈奇詭。至幽微處決勝于分寸之間,至壯闊處潰敵于揮毫之際。審慎多慮,而每臨大義不惜身。
“豐至瑤使長劍,佩劍名‘阽無悔’。劍招名‘橫流劍法’,內(nèi)功名‘蓑煙訣’。
“上卿第二席展藍,武功高深,逸品超神,千變?nèi)f化,無可破解。唯為人高傲乖張,狡黠難測。好浮華奢侈,善權衡利弊。
“展藍使棍,無固定佩器。棍法名‘貪心棍’,內(nèi)功名不詳。
“……”
看到“獨步天下,睥睨眾生”八個字時,陳平忍俊不禁。但一下觸目豐至瑤與展藍的條目,陳平又不由怔住。他們二人本是他在執(zhí)柏門內(nèi)最交好的友人。或者說,執(zhí)柏門內(nèi)僅有的不需仰望他的友人。一個背叛了他——而且是從一開始。另一個則是向來心思難測。說來好笑,陳平如今越想越拿不準,在對方眼里自己到底算不算是朋友。
陳平合上這本爛兮兮的小冊子。他又想到了他的“卷阿”劍,不知如今是落在了誰的手中。他還記得,這柄劍是他的師父冉雍在他就任掌門的那一天贈予他的。那天冉雍還教誨了他許多做一個掌門應如何統(tǒng)御眾人、尚賢用能的道理。
陳平兀自出神,陸二等人回了客房,他也沒想起打個招呼。陸二酬謝了陳平一筆還算豐厚的銀子。陳平本想婉拒,但轉(zhuǎn)念一想,阿邈先前贈他的銀兩本就不多,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快花完了,還是收下了這筆報酬。
與陸二一行人辭別后,陳平背著包袱,出了京城。過去他以執(zhí)柏門掌門的身份來過幾次京城,皆是公干,所行所駐都是繁華上流之地。這次跟著陸二一行,吃住都是能省則省。他過去固然知道京城有著規(guī)模不小的貧困街區(qū),但畢竟從未身臨其境。他意識到,如今的他已回不到過去那個世界了。
他接下來要回始明縣,去玉宸寺。京城中早已傳聞那里激戰(zhàn)正酣。他本來想買一匹馬,可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在這偌大的京城他連馬市在哪都找不到。再者,他也不清楚馬匹的市價行情。費老大的勁找去馬市,然后發(fā)現(xiàn)身上的銀子根本不夠買一匹馬?還是不要自取其辱了。反正始明縣城到京城的路,他已經(jīng)走過一遍,原路走回去也用不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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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始明縣,卻見縣城竟一派繁榮景象,與上次來時的人心惶惶是截然不同的光景。陳平在縣城里一打聽,原來這派繁榮竟還是玉宸寺戰(zhàn)事帶來的。
顯諭教、執(zhí)柏門、玉宸寺與官兵,各路人馬的交戰(zhàn)都只限于筼筜山上,并不波及縣城分毫。反而,大批人馬的后勤保障和買賣交易還刺激了縣城的商貿(mào),吸引來了不少外地客商來做生意。一些江湖游俠也聞風而至,各投顯諭教或執(zhí)柏門的帳下,要效力揚名。
陳平一身山野村夫打扮,剛走到筼筜山腳下就被官兵攔住了:“老鄉(xiāng),山上在打仗,快別上山了。山那邊是魔教大營,也別往前走了。快趕緊回城里去吧。”
陳平抱拳:“在下是游俠人士,知玉宸寺有難,前來襄助。”
官兵雖不甚相信,但還是把陳平放上山去了。不管怎樣,多個人手總是好事,陳平看著也不像魔教的信徒。就算是,這些江湖游俠也不過是編入雜兵陣里,搞不出什么破壞。
因著現(xiàn)今的身體狀況,陳平本不愿輕易動用武功。可這還沒進山就有人攔了——還好不是執(zhí)柏門的人——再往上,只怕崗哨更多。陳平想避開所有人,于是還是運轉(zhuǎn)起薤上露,施展輕功,從漫山遍野遮天蔽日的竹林間飛身上山。到了玉宸寺,寺院紅墻內(nèi)外都布滿執(zhí)柏門與玉宸寺僧人的守衛(wèi)。以陳平的身手,自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潛進了寺內(nèi)。
他一路尋找著便于藏身之處。找著找著,就找上了后山藏經(jīng)樓。后山離戰(zhàn)線尚遠,現(xiàn)正空無一人,一片寂靜。
陳平飛身上樓。倚著頂層欄桿,藏身柱后,陳平俯瞰著前山的戰(zhàn)場。今日似是短暫休戰(zhàn),寺院門前只有安靜橫陳的尸首與已干涸的血污。殘兵遍地,愁云慘淡。寺院前門的門柱被砍斷了兩根,門廳已是將塌未塌、搖搖欲墜。山腰飄揚著顯諭教營地的大旗,幾面旗上各繡著“拂花”“偈葉”“無量”的字樣。
看到這幾面旌旗,陳平心內(nèi)咯噔一下。他現(xiàn)在的容貌已不易辨認了,但一旦交手,憑著無心劍的劍法與薤上露的內(nèi)功,交戰(zhàn)過的拂花、偈葉護法與無量圣裁定然能認出是他。
正在此時,一個熟悉的快活聲音在陳平身后響起:“喲,這不是陳掌門嗎。”
陳平神經(jīng)一緊,驟然轉(zhuǎn)身:“苗前輩也來玉宸寺救難了嗎。”
苗晏洲倚靠在一張書架上:“可不是喲。我一直都在玉宸寺住著,已經(jīng)住了兩百年了喔。”
苗晏洲的話從來都讓陳平真假難辨。陳平只得道:“還請苗前輩勿要玩笑。這么說來,你原是玉宸寺的居士?”
“喂,我什么時候跟你玩笑過啦。”苗晏洲嗤笑道,仍靠著書架,雙眼也往山下遙望去,“你呢?偷偷摸摸上玉宸寺來,是動了輕功吧。你動了武功不是會很痛苦的嗎?怪不得是能做執(zhí)柏門掌門的人呢,這毅力好強的喔。”
陳平怒火驟起:“你怎么知道……是阿邈?”
“對噢,阿邈都跟我說過咯。所以我奉勸陳掌門,還是別來逞英雄了,別給自己找罪受。”苗晏洲仍樂呵呵的,“噢,你放心,阿邈只跟我講過,旁人都不曉得的。畢竟是我把你從臭水溝里撈出來的嘛。我說,當初阿邈救你,總不是想叫你活著多多受罪的吧。你還是珍惜一下阿邈的苦心嘛。”
見跟苗晏洲實在話不投機,陳平只得道:“苗前輩,你雖兩度救我性命,但我既重獲新生,便從此只愿遵從我本心。我已決心守護玉宸寺、對抗顯諭教,不求前輩支持,只求你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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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便是一段漫長的戰(zhàn)斗時光。陳平與苗晏洲極少正面出戰(zhàn),往往喬裝掩面,出其不意將進犯的顯諭教眾大批剿滅。每次作戰(zhàn)后,苗晏洲都會調(diào)動仙力為陳平安神靜氣,緩解陳平因動武引發(fā)的身心痛苦。
戰(zhàn)場上,關于“一個神秘飛俠”的傳聞變成了關于“兩個神秘飛俠”的傳聞。兩個大俠都使劍。顯諭教與執(zhí)柏門內(nèi)功力高強的老江湖不少都認出來,其中一位大俠的劍法隱隱有執(zhí)柏門最上乘劍法無心劍的影子。最近,江湖上又開始傳言起一個新近出江湖的張良大俠,來歷神秘,但功夫高深,連執(zhí)柏門和顯諭教都不放在眼里。想來大概是千江鏢局的鏢師們在跟別人喝酒吹牛時吹出來的。玉宸寺內(nèi)外眾人開始將神秘飛俠的身份與大俠張良聯(lián)系起來。
玉宸寺內(nèi),執(zhí)柏門這頭,程葉息隱約擔憂起身份成謎的張良與下落不明的陳平之間的聯(lián)系。他多次向玉宸寺住持玉權法師詢問藏經(jīng)樓上的兩位神秘飛俠,玉權法師只說是先師故人,其余他也不知。筼筜山下,顯諭教那頭,因召仙鈴的強烈共鳴,拂花護法魏猛竹確認所謂的神秘飛俠定是隱棲于玉宸寺內(nèi)的仙人。新冒出來的張良是否也是仙人尚不得而知,但這不重要。只要能俘獲仙人,那么對之后的大祭儀可是大有裨益。
唯一讓魏猛竹疑惑的是,這位仙人與召仙鈴共鳴如此強烈,卻為何仍不受其擾動、不被吸引現(xiàn)出真身。他不知道這是因為這位仙人身上帶著的一塊加強版護身符。
戰(zhàn)事持續(xù)膠著。玉宸寺的前殿失守,后來又叫程葉息帶人奪了回來。顯諭教被趕出了山腰的區(qū)域,不久又殺回了玉宸寺門前。陳平發(fā)現(xiàn)守住一塊陣地要比攻下一座城池難多了。進攻時,只要找出一處破綻,就可迎刃而解,而防守時他們得護住每一處可能出現(xiàn)破綻的地方。
于是陳平開始改變策略,以攻為守,頻繁主動出擊。陳平和苗晏洲聯(lián)手,與拂花、偈葉、無量三人多次輪番交手,一次次的取勝得以將顯諭教眾一步步逼退到了山下。
在與三人交手時,陳平總得刻意隱藏自己的內(nèi)功與劍法。與魏猛竹交手時,只第一次陳平就認出了鶴壁派的劍法清音劍與內(nèi)功鶴鳴訣。而陸凈宇使的是與豐至瑤相同的橫流劍法。陳平往日與豐至瑤拆招習練得多了,即便只使七成功力,應對起來也得心應手。溫而厲的雙刀刀法倒是詭譎,苗晏洲依憑仙力,也得與陳平聯(lián)手才能將他敗退。
玉宸寺方面死死控守住了筼筜山。顯諭教卻也耐耗,就在筼筜山下與玉宸寺一方對峙了起來,雖不再大股進犯,但就是不退兵、不投降。
入夏以后,天氣越發(fā)炎熱,玉宸寺方面的僧人俠士們渴求速勝的心情也越發(fā)迫切。陳平與苗晏洲的出擊與程葉息、玉權法師率領的突襲更加頻繁,漸漸將顯諭教逼退入筼筜山腳下的一隅。這日,陳平、苗晏洲、玉權法師與程葉息商定,對顯諭教的營地作最后的決勝一擊。
程葉息率領玉宸寺與執(zhí)柏門人眾正面進攻顯諭教營地。顯諭教營地是由陸凈宇所統(tǒng)率抵御。陳平與苗晏洲則從側(cè)面直襲顯諭教大帳,與魏猛竹、溫而厲纏斗在一起。
漸漸地,顯諭教的正面抵抗開始渙散,教眾向四面八方逃竄,程葉息率眾追擊。魏猛竹和溫而厲卻越戰(zhàn)越興奮,刀劍翻飛,直要戰(zhàn)個不死不休。
正纏斗得難舍難分之際,陳平心中忽地一顫。就像心上被猛扎一針,陳平猛地閃過一念:藏經(jīng)樓出事了。他也不知為何自己突然感知及此,但這一閃而過的念頭卻十分強烈,就像扎傷后的刺痛感遲遲不消退一樣。
“藏經(jīng)樓出事了!”陳平靠到苗晏洲身前,低聲道。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我就是突然感覺到藏經(jīng)樓上很強的激蕩。”
“走,回去看看。”苗晏洲果斷地說道。
魏猛竹和溫而厲哪里容許他二人就這樣脫戰(zhàn),一起朝藏經(jīng)樓追去。他們一齊跳入藏經(jīng)樓,卻見藏經(jīng)樓一層的大殿上,玉權法師重傷不敵,跪倒在地,在他身前是不知何時只身襲入玉宸寺的陸凈宇。
陸凈宇左手捏訣,右手舉著一柄純金的長刀直直指向玉權法師。他的佩劍丟在腳邊一旁。陳平四人追來,陸凈宇仍紋絲不動,口中念念有詞:“金媒血引,愚者魂靈,以我永生永世貪嗔癡妄,破滅天上地下無心幻障。”
聞此咒語,苗晏洲心中頓時大為驚駭。他知道陸凈宇這是在干什么了。難道玉宸寺的藏經(jīng)樓就是傳說中的幽冥魔王三鎮(zhèn)守之一所在?怪不得當初阿邈會特意來警告他,勸他不要涉入此番玉宸寺的風云。這的確已經(jīng)超出仙家的領域了。
苗晏洲閃電一樣撲過去,想要打斷陸凈宇。然而,說時遲那時快,陸凈宇手中的金刀已刺向玉權法師。刀刃在觸碰到玉權法師的那一剎那便化作粒粒金沙,刀身一面向玉權法師當胸淌血不止的傷口飛去,一面消散成灰。藏經(jīng)樓的地面自玉權法師身下開裂,自裂隙噴涌而出大量無色無形、無聲無味、無可捉摸之物。
“二位,你們來遲了。”陸凈宇一腳踢起丟在地上的佩劍,舉劍指向苗晏洲與陳平,“玉宸寺之戰(zhàn)已經(jīng)結束,你們輸了。現(xiàn)在,該料理你們二位了。”
地面的裂口還在擴大。魏猛竹與溫而厲也從陳平二人身后逼上。魏猛竹對陸凈宇喊道:“無量,抓活的。他們是仙人。”
包圍越縮越小,陳平沉靜地一一觀察著無量、拂花與偈葉,尋找破綻。苗晏洲與他背靠著,側(cè)頭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別管我。殺出去,去找阿邈。要快。”
不等陳平答復,苗晏洲腳一點地,施施然跳向陸凈宇身后。陸凈宇挺劍攔截,二人劍刃相抵,僵持在地。然而苗晏洲仍不改輕松快活語氣:“你們顯諭教還是有兩下子嘛,還知道我是仙人。那你們知不知道,除了神力,仙力也可以鎮(zhèn)守住魔王喔。”
“別唬人了。天君是眾神之神,就憑你一個小小的仙人也想螳臂當車?”陸凈宇譏諷道。
“仙人嘛,鎮(zhèn)守不了魔王,還補不了鎮(zhèn)守魔王裂的縫隙啦?”苗晏洲輕盈地轉(zhuǎn)身,劍刃滑開,他擦著陸凈宇的肩膀就轉(zhuǎn)到了陸凈宇身后,一躍而至地面還在擴大的裂隙邊。
不好!陳平頓有所感,一擊撞破陸凈宇的出劍,撲向苗晏洲。苗晏洲卻神情輕松地朝陳平笑道:“張良,別管我啦。記著我的囑托喔,一定要快。”
苗晏洲并非故作輕松。他很清楚,仙人總免不了一個慘死的結局。跟那些被謀奪仙力給獵殺了的比起來,他苗晏洲算好的啦。
說話間,苗晏洲一揮袖,阻擋開陳平的挽留。他躍入地面裂隙,霎時之間,從地面裂隙中直射出一道刺眼的光幕。藏經(jīng)樓上的風鈴如遭遇狂風暴雨一般一齊撕心裂肺地鳴叫起來。裂隙重新填補為平地,那股無可捉摸之物再度被攔回了地下。
苗晏洲以仙人的生命重新填補了破裂的鎮(zhèn)守封印。陳平睜開被剛才那道光幕刺痛的雙眼,耳畔傳來陸凈宇等人向他襲來的刀劍風聲。殺心頓生,他急劇渴望起一種殺戮的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