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聰明院越來越近,豐至瑤的心情也越發忐忑。聰明院與執柏門在兩座相鄰的城內,因此去執柏門也走這同一條大道。
一路上,他們都時不時遇見一些著執柏門制服的門人。老蔡先時專為掌門與眾上卿做飯,本就沒幾個門人認識,豐至瑤也喬裝得很好,因此倒也無人識破,相安無事。本來老蔡是要與豐至瑤扮作一對行商父子,但豐至瑤提議,不如扮作父女,這樣更加穩妥。他本面容俊俏,作一少女裝扮倒也不露破綻。
顯然,豐至瑤很享受這段能夠徹底擺脫自己真實身份的短暫時光。他真把自己當作老蔡的小女兒來扮演。路過熱鬧的集鎮時,他會夾著嗓子向老蔡撒嬌要買玩意兒,沒有旁人在場時也仍作小兒女態。老蔡驚詫之余,心中暗嘆,豐上卿說到底也畢竟是魔教中人,終歸乖張怪異。然而,一進入執柏門所在的平安州地界后,豐至瑤就頓時變回了那個陰沉冷峻的他。老蔡問他搭話,他只冷冷地簡短答復,自顧想著心事。少女的妝扮未卸,但他已重回豐至瑤這一身份。他在腦海里一遍遍設想著與展藍相見的場景,展藍會如何質問他,他又當如何回答。展藍的質問已構想了數十種可能,而他的回答也在辯解、認罪與求告間反復搖擺。
前方路口分岔,直行去往執柏門,岔出去往聰明院,岔道邊開著一家還算整潔的餐館。老蔡和豐至瑤二人走了大半天,晌午已過,該吃點東西了。
花老蔡的錢,豐至瑤是不客氣的,上來就點了這家餐館的看家大菜火爆雙脆和鮮椒雞肫。他知道老蔡對他并沒多少好氣,純是為報償展藍恩情才幫助他。但他并不以為意。昔日執柏門故舊,不想著對他斬盡殺絕,他就已經很知足了。看著紅油騰騰冒氣的火爆雙脆上桌,老蔡皺起眉頭:“豐上卿口味還是這樣重。”
豐至瑤不惱,忙著趁熱享用剛出鍋的新鮮爆炒。幾口下去,腸肚里暖呼呼地舒坦起來,他才冷冷答道:“我乃邪魔外道、化外之徒,畢竟不比陳平展藍高雅。”
聽得此言,老蔡立時正色道:“請豐上卿不要提陳掌門。陳掌門是因你而死。你沒有資格提他的名字。”
豐至瑤無聲地輕輕一笑。正好雞肫也端上來了,他又大口塞了兩只脆生生的滾燙雞肫:“嗯,味道很正。”
正吃著,外面大道上忽傳大批人馬雜沓之聲。老蔡警覺地看了出去:“不好,是程上卿和新晉的蘇上卿,帶了一些執柏門的人。”
“程葉息是講究人,這種路邊餐館他不會進來光顧的。你且放心。”豐至瑤倒不慌張,仍舊津津有味地享用他的美餐。
果然,程葉息一行邁著威嚴端方的步子直從餐館門外走過。老蔡放下心來。聽餐館里的食客議論,原是南國戰事吃緊,執柏門為表對國事的支持,派了一批門人支援前線。今日一早,掌門程葉息與上卿蘇瞻塵親自將這批門人送至平安州州府,做了一番令人熱血沸騰的動員,將門人們交接給了官軍。
聽食客們的談論里紛紛表達著對執柏門此舉的贊許崇仰,還說有執柏門高手的強援,王師必定很快就能大勝而歸,豐至瑤輕蔑地冷哼一聲。程葉息如此高調地向朝廷展示姿態、表忠心,焉知最終其實是給顯諭教獻了禮。豐至瑤對南國戰事的來龍去脈心知肚明,所謂懲戒南國當年教唆南境的叛亂,都是蒙騙皇帝與監國太子的幌子。雙鷹神廟的天君鎮守,才是真正的目標。
他這一冷哼,旁桌的一個少年立刻盯住了他,呵斥道:“你哼什么?執柏門之忠義神勇,世所景仰,你在這里作什么怪?”
豐至瑤不理會,只又夾了兩片尖椒,丟進嘴里。老蔡在桌下悄悄踢了豐至瑤兩腳,悄聲抱怨道:“豐上卿,收斂一下。”
倒是另外桌上一位先前一語不發的老者應那少年道:“你既如此景仰,怎么不自己上南國前線建功立業去?”
少年臉色微紅,提高聲量道:“我是為官家辦差的人,當然是聽官家調遣,官家又沒派我去。”
“誰不知道這征戰一起,衙門里一下子就多了多少有錢人家的年輕后生。”一個帶著孩子的中年婦女搭腔道。
“你!你就是在講朝廷的壞話!”少年急道。他旁邊幾個伙伴也附和著嚷嚷起來:“是啊,怎么,你們對官家有什么不滿?”
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就要吵起來,小餐館的老板莫大太太趕緊上來打圓場:“哎喲,各位,消消氣,消消氣。各位也都是萍水相逢,本是不打緊的。今日既有緣在咱家店里遇見,咱家就求各位賣咱家一個面子,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嘛。”
正勸解著,莫大太太一眼瞥見又有客人進店,正要招呼,定睛一看,他一下驚訝地愣住了。
“你是……程大掌門!您竟親自光臨咱家……本店。本店有什么能為程大掌門效勞?”
餐館里眾人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又敬畏又好奇地盯住了站在門邊的程葉息。
老蔡方才專聽眾人拌嘴了,此刻受此一嚇,趕忙埋頭扒飯,把頭低得死死的,生怕程葉息瞧見自己。豐至瑤自忖他們偽裝嚴密,暴露不了,也就照著其他食客的樣子,仔細打量著程葉息,同時不忘在桌下又給老蔡踢了兩腳回去。
“路遠日長,門人們趕路皆有些渴了。請沏一大壺茶水來吧。”程葉息仍舊站在門邊,語調仍是一貫的莊重威嚴。但豐至瑤看出來,程葉息臉朝著老板莫大太太,眼神卻在極難令人察覺地環顧審視著店內的眾人。
發覺程葉息似在搜尋什么人,豐至瑤心下一緊。程葉息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屈尊獨至這種地方。不對,若是為了拿他而來,那程葉息必定是浩浩蕩蕩地帶著大批手下就闖進來了。孤身近前,暗中探察,這是陳平的風格,不是程葉息的。能讓程葉息一個人踏足這種地方,定得是有什么程葉息絕不想讓他人知曉的隱秘。如此一想,豐至瑤疑竇頓生,他也偷偷打量起店內的其余食客來。
“哎呀,程大掌門賞光,這真是本店天大的榮幸呀。程大掌門您請稍等,咱這就去沏茶,馬上就好,馬上就好。”莫大太太口里不迭地奉承著,回身從架上取下一只編著藤網保溫隔熱的大銅壺,又從黑漆脫落得斑斑駁駁的柜子深處小心捧出小餐館里最上好的茶葉,反身進灶房去,現燒新鮮的開水。
程葉息的目光落在了老蔡身上。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程葉息,只有老蔡在低著頭一個勁兒扒飯。豐至瑤在桌下又踢了老蔡兩腳,捏起嗓子,小聲但又恰好能讓程葉息聽見地叫老蔡道:“爹爹,知道你餓得很,也別光顧著干飯呀。你看,這兒來大人物啦。”
老蔡終于會意,壯著膽子挺胸抬頭看向程葉息,一手還端著碗正送飯到嘴邊,假裝呆頭呆腦地低聲問豐至瑤道:“這人是誰?”
程葉息畢竟不與執柏門后勤打交道,他果真沒認出老蔡。原是個呆瓜的路人,他皺了皺眉,又搜尋起了餐館另一邊。他與豐至瑤兩人的目光都同時落在了靠墻一張小桌旁一個老頭身上。以他二人武功之高深,用心辨認之下不難發現,那個老頭正以一種極不尋常的方式運行著自己的內息。仔細端詳老頭面容,豐至瑤隱隱約約地記起,自己似在顯諭教里見過此人。
有意思,一個程葉息還不夠,這里又來了個顯諭教的門徒。豐至瑤屏息凝神,沉心靜氣,仔細捕捉起空氣中因老頭體內急速真氣流轉而起的細微波動。他想起來,那老頭原是已為張良所殺的拂花護法魏猛竹的手下,似是魏猛竹先時從鶴壁派帶來的心腹老仆。老頭別的功夫一般,唯獨有一項傳音入密的獨門絕技,叫他人學不來。他并非顯諭教內的重要人物,只因這項專長,常做些秘密通風報信之事。
若說傳音入密之術,原理并不復雜,豐至瑤也略知一二。此法所難之處,只在于如何通過控制對周遭空氣的擾動,將帶有特殊節奏的內息變動精準傳遞給數米甚至數十米開外的人。不過,空氣的擾動終究無法做到完全定向,無論傳音入密之人技術多么精熟,傳播的路徑上總會有些極細微的起伏向四面八方的空氣中散逸。因此,以豐至瑤此等內功修為,只要確認了傳音入密之人所在,要想竊聽,也并不困難。
果然,沉靜內息、仔細辨認,豐至瑤很快就捕獲到了老頭正在對程葉息講的話:“程大掌門當年為了報功,迫害得京郊畫晴山莊莊主家破人亡,山莊財產也多半進了你的口袋。此事一揭露,正義公堂執柏門,豈能再容你。”
程葉息不動聲色地斜乜著老頭,老頭也不動聲色地拈起面前一塊鹵脷子。
“程大掌門也別猜我們顯諭教為什么要在這時候翻出這樁陳年舊事來。你只需要記著,要用到你的時候,我們自會再來找你。”老頭瘆人地咯咯笑了兩聲,大口嚼起鹵味來,不再言語。
看著程葉息臉色鐵青,青下又藏著惱怒的隱隱潮紅,神色滑稽,豐至瑤卻樂不起來。京郊的畫晴山莊,一個對他而言遙遠但并不陌生的名字。六年多前的鶴壁派內亂,他與陳平受命赴鶴壁派門庭平息爭斗,程葉息則被派去調查在暗中支持鶴壁派少壯派作亂的金主。很快,程葉息就查出了居于幕后的畫晴山莊,該審判的審判,該懲罰的懲罰,曾經風光無兩的京郊畫晴山莊從此破落消亡。
當年程葉息是如何調查,又是如何做出結論、據何判罰的,豐至瑤并不甚了解。他與陳平彼時都還只是初露鋒芒的執柏門中階門人,門內各項重大事務可都沒有插手的份。他只知道,畫晴山莊囂張跋扈的作風,當年在江湖之上遠近聞名,因此其被執柏門罰沒后,江湖之人也大都是拍手稱快,從沒有人懷疑過執柏門的判罰。
可此時此刻,細察程葉息神態,他顯是被那顯諭教的老頭給點住了。見程葉息如此著惱,豐至瑤料那老頭所言并非全然捏造。顯諭教是要以此事要挾程葉息,還是通過程葉息挾住執柏門?
就這一會兒工夫,莫大太太風風火火地從灶房里轉了出來。他兩手提著大銅壺,畢恭畢敬地遞向了程葉息:“程大掌門久等了!您的茶水,這里都沏好了,您請拿好。”
程葉息一手接過茶壺,目光仍時不時盯上那老頭。他兩指從袖中錢袋里夾出一大塊雪亮雪亮的銀子,往桌上一扔。莫大太太連忙捧起銀子,又半推半就地遞還給程葉息:“為執柏門眾位英豪們效勞,是本店幾輩子的榮幸呀,程大掌門這就太抬舉本店了喲。您快收回去……”程葉息并不看莫大太太,也更不可能接回那塊銀子,又掃一眼那老頭,一轉身拂袖而去。
莫大太太手里捏著銀子,還在興奮地跟食客們連聲夸耀著今天的好運。那老頭擦了擦嘴,扔下飯錢,也起身走了。老蔡好半天回過神來:“程上卿沒發現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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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聰明院門口執勤的門人出示了展藍的信物,老蔡帶著豐至瑤在前廳的茶室里等候傳話的門人回話。與執柏門比起來,聰明院的規模可就小太多了,門庭也很清靜,不常有人走動。這倒也難怪,畢竟展藍的手下大都常年駐扎在外,展藍本人也時常出外勤,長期駐留在聰明院總院的人本就不多。
展藍對飲茶還是這么講究。沖著澄亮的茶湯,豐至瑤倚坐桌邊,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起來。這盞茶湯讓他恍惚間有種回到了昔日濯濤廳上、陳平與展藍都在的錯覺。老蔡問豐至瑤笑什么,豐至瑤搖搖頭:“沒什么。”
不多時,茶水都還燙著,展藍輕快地飛奔了進來。他一眼看見茶桌旁的兩人,不等二人困難地組織好語言,首先便道:“我見這信物,聽門人通報說是來了一對父女,我就知道是你們!快同我進來。”
展藍一面說著,一面引老蔡與豐至瑤往內院走去。他表現得太過自然了,既沒有久別重逢的悲喜交加或是對豐至瑤的少女裝扮表示驚訝,也沒有一句質問責罵。展藍快步在前,同他們二人閑話,就好像一切都還沒有發生過一樣,好像仍是在從前,豐至瑤只是出外辦了趟差事回來。豐至瑤知道,這是展藍怕他難堪,故意如此表現,但領會了這份用心后,他更加愧怍起來。
見路上無人,豐至瑤幾次心下一橫,想要提起陳平一事。但展藍覺察其心思,都很快把話頭岔得更遠。直到將老蔡托付給一個門人帶去安頓,他二人進到了最內間的庭院,展藍才突然沉默下來。
這進內庭的格局與濯濤廳相類似,只是面積小不少。通往后花園的穿堂上,一張楠木架上,穩穩地擺放著一把長劍。豐至瑤如被猛地刺痛,站住了。那柄長劍,正是陳平昔時的佩劍“卷阿”。
“不管怎么說,你先給陳平磕一個吧。”展藍凝望“卷阿”,背對著豐至瑤說道。
豐至瑤撲倒在地。他久久伏地,羞慚與憤恨交織著,壓住他難以起身。他深重的呼吸聲在地面與耳畔共鳴,仿佛一張要將他拉回這份屬于他的沉重現實的敕令。
“好了,你也該起來了。”過了好久,耳邊遠遠地傳來展藍冰冷的聲音,“陳平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