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窩,最后還剩這點花生你就別榨了。今天除夕,你也歇歇吧。”天剛擦亮,見陳平正往作坊里走,高柳月隔著窗洞喊道。
陳平好久沒有計算過日期了,他只待天氣和暖便可離開曲水村,何月何日并不重要。他完全沒有意識到明天就是新年。
方若英此刻也醒了,從被窩里鉆出來,趴到窗洞上喊道:“鳥窩哥哥今天要陪我玩!”小姑娘并不知道自己父兄的死訊,在女兒面前,高柳月從不流露哀怨。只有在方若英出去找鄰家的孩子們玩耍后,高柳月才會獨自來到作坊,看著陳平勞作,自己就坐在蓋著木蓋的壇子上,悄聲呢喃,默默垂淚。昏暗的作坊里只亮著一豆微弱的光,模模糊糊中望著陳平的側影,高柳月恍惚間在心底升起一絲安慰。
喝過一點熱水,方若英就跑來拉陳平了。小姑娘想玩,但餓得懶洋洋的,陳平便背他在自己肩上,四處走走停停地兜風。四面八方都是無精打采的黯然土黃,山間一蓬蓬黑硬的枯枝龜縮成了雜亂的麻點。小溪上了凍,黑漆漆的冰面內裂開一條條白得臟污的縫隙,就像嘔吐的白沫在溪水里凍住。天上無云,但遠近蒙著一層灰翳,將瓦藍長空磨砂成粗糙硌應的一片灰青。曲水村里其他人都在自家里貓著,田間村頭一個人影也看不見。望著這片喪氣的景致,陳平心內也掠過一陣凄涼。
“鳥窩哥哥,我好餓。”趴在陳平腦袋上,方若英小聲嘀咕道。
陳平知道,高柳月家的糧缸就要見底了。對此他也無可奈何。饒是他有天下絕頂的武功,手心里也變不出一粒米粒兒來。此刻要是問他,如果舍棄一身武功能換來地里年年都長滿豐茂結實的莊稼,他是否愿意,那他必是答應的。
“鳥窩哥哥,爸爸和哥哥都打仗死了,是不是?”方若英又小聲在陳平耳邊問道,“我聽毛毛說的,他說我們村子里所有的爸爸和哥哥都死了。我不敢問媽媽。”毛毛是郝嬸子的小兒子。
陳平沒法回答。方若英不傻,陳平的沉默已經回答了他。他抱著陳平的腦袋,小聲抽泣起來,小小的身子瑟瑟發著抖。他抽噎著:“我不想在這里玩了,我要去找毛毛。”
陳平安撫地揉揉方若英正揪著他頭發的小手,想要出言撫慰,終究難以開口。他將方若英又背去郝嬸子家后,同高柳月回了話,自去尋了個僻靜的所在休憩調息。既是新年即至,就要春暖,他也該預備著重新上路了。
今天的思緒卻格外紛亂。他雖不知京城將會是怎樣的復雜局面,但內心已隱隱預感這將是他的求死之程。他并不為此自傷。只是,無論他將是死是活都與曲水村無關,后者所面臨的困頓絕境總是一樣的無奈難解,他影響不了半分。一念及此,他便難免心生悲戚。他若未曾親歷,或許仍舊坦然,可卻偏偏叫他親歷了。
不知不覺已是傍晚。陳平跳下在頂上坐了大半天的老榆樹,往高柳月家去。今夜竟是大年夜。
一進院落,就聽見方若英欣喜的呼喊:“鳥窩哥哥,快來!好吃的!”陳平推門走入,見高柳月正往桌上擺飯,大海碗里仍舊是糊糊,但糊糊里破天荒地堆滿了花生。方若英好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拿一柄比他的小嘴還大的粗瓷白勺一個勁往嘴里塞,口里還沒完全咽下,就忙不迭地挖著下一勺。高柳月給陳平也盛了一碗:“今天過年,你也一起吃吧。”
陳平謝過,接過這碗簡陋的年夜飯,摸摸方若英的頭,還是自去后間作坊里吃去。盡管高柳月嘴上說著一起吃,但陳平識趣,不在此間打擾母女二人。陳平回想著去歲此時,他與展藍、豐至瑤在執柏門議事堂前共宴留守門內而未歸家的門人。英俠豪杰們觥籌交錯、歡聲盈沸,眾人開懷地笑鬧,大快朵頤,直吃得滿桌杯盤狼藉。闊大的庭院內外,處處張燈結彩,一幅幅鮮紅的春聯將冬夜映照得火熱熾亮。宴罷,門人們燃起煙花,他與展藍、豐至瑤回到了濯濤廳上。他們遠遠望著自山腰升騰天上的團團簇簇絢爛花火,心有觸動,互訴衷腸,滿懷憧憬地講著對彼此新年的企望。
今日此時,豐至瑤與展藍二人,又在哪里呢?大約正一人在顯諭教的總座,一人仍在濯濤廳上,四周一派歡欣融融吧。卻不知他們會否想起自己。
此時此刻,藥王集最西頭的一間小院里,豐至瑤正和蕭天明無言對飲,直醉到涕泗滿面不能自已。而在南國一座孤單的山崖之上,展藍正一個人對著茫茫夜空,凝望著漫天的繁星,耳邊只有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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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的一大早,高柳月就帶著方若英出了門。天黑以后高柳月回來,一路哭號著,身邊竟不見了方若英。
陳平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從高柳月嘴里問清原委,錯愕萬分:“你這叫什么話?把方若英送出去了!”
“咱們家什么都吃不起了,他們家至少還有得吃。若英無父無兄,將來也無法,不若現在就找個好人家。那家剛巧小兒子跟若英又是同年。”高柳月越說,哭得越發凄涼。
陳平先將高柳月攙回房內安頓好,設法想問出方若英到底被送去了哪里。可高柳月嘴里一味哭喊,纏夾不清,什么也搞不明白。此后高柳月一病不起,郝嬸子每日照料著他,陳平便盡力去搞些吃的回來。天氣已不似年前那樣嚴寒,挖剛冒頭的野草,或是獵些剛出穴活動的小型動物,總歸勉強維持。不出半月,高柳月便已衰弱到每日只是瞪著眼干躺著,嘴里嗚嗚嚕嚕,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天午后,村里另一家的姑娘方秀火急火燎沖進了高柳月家,見著郝嬸子就大喊道:“不好了,郝玉嬸兒,方若英快死了!”
郝玉趕忙把方秀拉出屋來。方秀劈里啪啦地就講道,他今天去鎮上找一個親戚,聽有另一個村的人在講說他們村里哪家人從曲水村抱來的小女娃生了重病,那家人也不給治,丟在外面等死了。方秀一聽,尋思這怕是方若英,趕忙跑回來報信。
聽方秀講完,郝玉二話不說就要方秀一徑帶他上那村子去救人,吆喝著陳平也與他們同去。陳平纏上面巾,三人匆忙趕路,半下午時方才趕到。方秀卻也不知方若英是在哪一戶,三人正張望著,這邊村里的老弱婦孺們一起圍上來了。“你們什么人?”“來干嘛的!”三人耳邊頓時吵嚷開了。
“我們什么人?我們曲水村的!我們村的那個女娃現在在哪!”郝玉叉著腰,氣勢洶洶地吼道。
“你們曲水村的女娃,我們怎么知道!”
“怎么,你們村潑皮無賴的,只敢抱人不敢認了?”方秀也罵起來。
“向來的規矩,抱養來了就跟你們娘家沒關了,你們還來我們村里威風霸道?”
“人都病得要死了,你們丟了不管,還不準我們管了?”
這邊村里的人一味耍橫不講理,跟他們爭吵下去也是徒勞。陳平揉揉額頭,從周遭這片凌亂噴射的嘈雜人聲里,聽到遠遠傳來的微弱氣喘。聽得方若英的蹤跡,他拔腿就跑,腳下步伐巧妙地繞過想堵他的村民,而不顯露出自己在有意閃避。畢竟與方秀郝玉在一起,若是不慎暴露了自己的武功與通緝犯身份就連累整個曲水村的人了。順著那縷病弱的氣喘聲,他一路跑到了村后山腳下,山邊挖著一排排儲存糧食的地窖,都拿粗陋的木板擋著洞門。他踹開當中一扇,卻見空空的地窖當中反扣著一口破了洞的大鐵鍋,鍋下傳來方若英垂危的喘息。方秀跑得快,跟著陳平開的路就沖了過來,驚叫一聲,撲上去一把掀開鐵鍋。只見方若英面色焦黃,小腹鼓脹,下肢浮腫,口中淌血,已是半昏半醒。方秀抱起方若英,鉆出地窖,氣得渾身發冷,對上陳平急切關心的目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村民們圍了上來。見方若英已經被曲水村的人抱了出來,這些村民也是理弱,只是堵在那里不言語。有人喊了一句:“糧食這么金貴,他白吃了咱們一個月,這又怎么說!”一聲不吭的村民又紛紛理直氣壯地附和了起來:“是啊,你們要賠!”
陳平拉著方秀,瞅著空隙,一點點往后退。即便只是為了曲水村人們的安危,他也不能在這里動手。郝玉不知從哪里抄來了一把鋤頭,這時大踏步趕來,一把橫過鋤頭,杵在了陳平與方秀面前,擋住村民:“那你們也拿條命來賠給我們!”
郝玉也是氣極,呲牙咧嘴,滿臉鼓起了駭人的橫肉,一頭亂發刺剌剌地在風中倒豎起,氣鼓鼓地翻飛。他的氣勢鎮住了本就有些理虧氣短的村民,陳平趕忙暗中發力托住方秀就開溜。出了村后不久,郝玉也趕上了他們,手里還捏著那把鋤頭。等他們回到曲水村時,天都黑透了。回到高柳月家,卻見高柳月受了方秀報信的驚嚇,不知什么時候已咽了氣。郝玉只得帶方若英回了自己家。然而,整個曲水村里,既無醫藥,也無食糧補充營養,方若英帶回來了,卻眼看著也就要死去。
陳平雖非醫師,但習武之人總歸需要懂些醫家常識。先時在阿邈處,他也學得些藥草知識,大致看得出方若英需以何方醫治。他看著奄奄一息的方若英,仿佛中回想起那雙小手抱住他的腦袋輕輕揪著他頭發的感覺。第二天一早,他獨自出了村,傍晚時候回來,徑直走進郝玉家的灶房,丟下一大袋藥材。
“你這些是從哪里來?”郝玉白天還在同方秀埋怨陳平丟下他們不辭而別,見陳平帶著藥物回來,大驚不已。
“我去了趟縣城里。”陳平分揀著藥物,準備給方若英熬制。
方秀小心地問道:“這些莫非……是你偷的?”
“是又如何?”陳平燒起柴火,“我且問你們,再有半月就要開春,你們口糧即要斷絕,更無播種之資,不到入夏便就只有餓死。你們卻又作何打算?”
方秀搖搖頭,答不上來。郝玉嘆口氣:“總是只有大家一起逃荒去。”
“卻又逃去哪里?到處都在饑荒。”陳平道,“我是有法為你們弄來足量的食糧,只是需得冒殺頭的風險。我無所謂,卻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你要做什么!”郝玉和方秀都嚇了一大跳。
“今日在縣里,我見常平倉中儲備豐富,卻因時時預備著軍需調用,又與糧商勾結,縣里始終不曾開倉放糧。”陳平生好了火,盯著熏黑的爐膛里貪婪跳動的火苗,“常平倉中存糧本就是昔年從你們手中征納來,現今去給你們取回來,原是在理。我會盡力不給他們留下曲水村的線索,但畢竟存在風險。你們若愿意,我明日便去取來。”
方秀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取?你找誰取?”郝玉卻已聽明白了:“你要去劫縣里的糧倉?”
“我總不能憑空變出糧食來吧。”陳平把熬藥的砂鍋架上了灶。
對面兩人駭得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方秀終于小心地問道:“鳥窩,你到底是什么人?”
“總之不是好人。”陳平道,“五秒之內,告訴我,你們是否愿意。”
屋內沉默了片刻。郝玉一頓足,答道:“好,就依你的。橫豎都是要死,給官府當賊人殺死在咱曲水村里,也比出去逃荒餓死在外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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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將近午夜,郝玉和方秀焦急地等待著,屋內屋外走來走去,時不時朝村口方向張望。他們將陳平劫糧倉一事也告知了老村長,此刻老村長也在他們屋內的炕上,焦得連聲嘆氣。終于,漆黑的夜里由遠及近,傳來單薄的車馬轔轔之聲。方秀沖出院門,見陳平正跳下一匹無鞍馬,身后是滿滿一大車糧食。郝玉和老村長也出了門。此刻,行武的后遺癥又漸漸發作,陳平招呼他們一句便走掉了:“你們自行分配。把車劈了當柴燒,馬匹藏去后山吧。其余之事,明日再議。”
他現在仍舊是在高柳月家的柴火棚里過夜。今日行武小打小鬧,雖犯頭疼惡心,并非無可忍耐。只是,張良的行蹤終究是暴露了。
起初本很順利,要打暈幾個守衛不過舉手之勞。正要裝車完畢,卻撞上本縣縣令和軍需官一起來到糧倉,要調糧去前線。那縣令原也是會武的,舉劍就要來拿他。陳平一眼認出,那縣令起手的幾個招式正是執柏門的一個經典劍式。執柏門內不少弟子在出師后走上仕途,這位縣令想來也曾是執柏門的門人。就這么一下心軟,遲疑中就要被縣令長劍擊中,陳平回神閃開,臉上纏繞的面巾卻被一劍劃開落下。
縣令定睛一看,先是一驚,轉瞬又是大喜:“好哇,你就是張良?滿天下拿不到你,你卻自己送上門來。承蒙厚意,本官晉升有望了。”
陳平對執柏門的門人終究是下不去手的。他兩步繞到縣令背后,輕輕一點,真氣沖擊對方的穴道,姑且麻痹一下對方。縣令渾身一悚,撲通摔倒在地,四肢好一陣酸麻,爬不起來。軍需官早嚇壞了,轉身就跑,不知逃去了哪里。陳平這才架上馬車離了糧倉。
既劫了糧倉,又是被重金懸賞的張良,這下,那些人必定會追查到底了。不知何時會查向曲水村。陳平一夜難眠。翌日,他叫來方秀和郝玉,道:“時至今日,我也無需再瞞。我是如今受通緝的要犯,昨日鬧的一場又露了行蹤。他們雖不知我同曲水村的關聯,但難保終究查向你們。開春后我即要走,只能給你們留一簡易法門,雖當不得千軍萬馬,但足以以之自保。”
他取來郝玉家灶膛里燒過的柴炭,就著草草涂過白灰的屋墻,畫起了一套武功招式。他知鄉下人家難持兵器,但家家戶戶都有菜刀與柴刀,于是便以菜刀柴刀為器,糅合無心劍的劍意,考慮普通農人的身體條件,想了整整一夜,編創出這套易于習練的刀法。這套刀法招式簡單,即便從未練過武的人,只要嚴格按照教程勤加練習也能很快熟稔。他一面描畫,一面同郝玉、方秀講解氣息的調控走向。雖然招式簡單明了,但只要循著相合的內息調度,這套刀法實則將發揮出巨大的威力。同時留有改進空間,有慧根的習練者在精進內功修為后大可將招式靈活演變,揮灑出更為精純的殺招。
此后又是半月,漸漸春暖,陳平辭別曲水村眾人,乘著當日自縣城劫來的馬,動身繼續往京城去。郝玉、方秀二人已將這套刀法習練得得心應手。方若英的病情也好轉了不少,已能下地玩耍,有時還跟著練功的郝玉、方秀在后面比比劃劃。陳平念他所作這些事皆為方若英而起,將這套刀法命名作“蕃英刀法”,也是他對方若英留下的祝愿。
數周之后,曲水村果遭官差圍捕捉拿。依憑蕃英刀法,曲水村全體人眾得以全身而退。而令陳平難以想見的是,在數年之后,他曾經的摯友豐至瑤,在危急關頭,也將得此蕃英刀法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