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藍趕到京城時,距離立秋之日已只余不到一星期了。自祝由渡至京城沿途,有好幾處聰明院的據點,展藍也曾短暫停留,查看從京城傳過來的最時新的情報。但豐至瑤一直只與他單線聯絡,消息都直接送到聰明院的總部。因此,離開聰明院的三個星期以來,他再也沒獲知過豐至瑤和陳平的消息。
所以一來到京城,他首先就趕去了先時為豐至瑤安排的那間小院,既未先和聰明院設在京城的分部通氣,也未知會執柏門派來的池鑒安上卿。到得小院,院里卻空無一人。
他謹慎地打量了兩下院內那張又老又破的笨重木桌。桌旁兩張掉了漆的靠背椅,桌上擺著蕭天明的藥籃子,和清洗干凈的兩副碗筷、幾張缺了口的粗瓷圓盤。碗盤整潔,甚至還有清洗過的水漬殘余。看來豐至瑤和陳平仍是日常起居在此,只不知今日出門又是為辦何事。他稍放下心來。他又瞥了眼小院一角的一棵老榆樹,這株老樹在這一片街坊四鄰早已空無一人的闃靜里,繁茂得過于突兀了。展藍走進堂屋,見墻邊長條木案上堆著幾大卷仁瀟醫館的藥方和病歷。長案另一角,散落著幾疊手稿,看過去是豐至瑤的字跡。堂屋正中,八仙桌上一壺冷茶,兩盞茶杯里剩的茶渣都還沒有倒掉。這兩個家伙,飲茶一向都太不講究了。
展藍從袖中取出他的信物,放在茶壺旁,給他們留下自己來過的訊息。聰明院的分部離這片巷子不遠。他出了小院,自牽著馬往分部走去。還沒走到巷子口,就聽到外面的大街上碾過重重踏步聲,好幾列京城衛戍士兵匆匆小跑而過。為防時疫傳染,兵士們面上都纏著紗巾。隱約還能聽見領頭的小長官在吆喝:“快點,別讓他跑了!”他立在巷口,看著兵士都跑過后,沿著這條旱柳夾道的大街朝京城北面走去。京城的大街本就寬闊,顯得寂寥,如今道路上更是空無一人。
他牽著馬沿著長街兩側旱柳的陰涼步行。他過去來京城的次數不少,卻從未曾如此落寞過。一個戴著大寬檐帽的信差騎著一匹老馬從大街中央馳過,回頭望了眼展藍,似在驚詫居然還能在這大街上見著一個大活人。柳枝蔫蔫兒地一根接一根拂過展藍的面頰,他也不去抬手掃開。這般死寂,這般空曠,這般不真實。
立秋一過,顯諭教的祭儀一旦完成,疾疫一掃而空,京城的生活恢復所有人記憶中熟悉的樣子——顯諭教立時就將被奉為萬眾之救星吧。那時還會有人愿意去追溯,其實這一切本就是顯諭教所散播嗎?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有,那又如何呢。大祭儀后的顯諭教將已經完成神降,魔王將臨天下,誰又能有本事撼動。展藍忽地想起了從執柏門的前輩阮籍那里聽過的一則故事。故事講的是古時候諸侯國林立,一個諸侯從另一個諸侯手中借來了一支大軍,到了歸還的日子,卻反手就用這支大軍將后者給消滅。
但令展藍想不明白的是,既然魔王無可匹敵地強大,那么顯諭教又何必搞這一出治病救人的戲碼來收買人心。他們狂熱崇拜的魔王本就有至高無上的力量,只要據此強力,他們根本不必在意人心向背的。
還是說,其實這一出本身就是為了召臨魔王的犧牲?
展藍一個激靈。既然破壞鎮守都需要守護者的鮮血,那么魔王最終的封印又豈是平平安安地做一場法事就能破除?想到此,他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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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展藍又回到這間小院時,豐至瑤已回來了,和他一起的還有蕭天明。在這里見到蕭天明,展藍十分訝異:“天明,時疫當下,你不在醫館忙,卻跑這里來。出什么事了嗎?”
蕭天明重重地嘆了口氣。展藍看向豐至瑤,豐至瑤別過頭去,不敢看展藍。
“到底怎么了?”展藍加重了語氣。
“展上卿,我暴露了。”蕭天明鼓足了勇氣,低聲說道。
“暴露了?他們發現你是聰明院的人了?”
“不完全是……”蕭天明咕噥著,也看了看豐至瑤。
豐至瑤被看得渾身不自在,終于低聲開口道:“是我……”
“也不完全怪豐上卿,我也僥幸了……”蕭天明插道。
“如何暴露的?豐上卿的行蹤被他們發現了?”展藍見這兩人都模模糊糊地講不清楚,也不想聽他們倆在這兒互相攬責,決定還是自己徑直發問。
“也不是……是那個藥方。”蕭天明不安地抱住腦袋,“就是我們給申傲雪設計的那份毒藥的藥方。豐上卿發現,只要我們把使藥中的毒素換成涵養氣血之藥,再將佐藥中凝精固本的成分酌減,便可將這味毒藥變成一方治療時疫的良藥。一者,君藥臣藥首先調動人體自身之氣血,與毒素中天君的神魔之力抗衡。再者,佐藥占住氣血相對空虛的空間后,據此收容、壓制毒素。最后,使藥則能作一個抵受磨損的緩沖,將人體與神魔間相殺伐的性力隔絕開來。雖然不可根治,但能夠消解并穩定染疫后的癥狀。只要能拖到……拖到立秋。”
展藍苦笑一聲:“但是顯諭教內不缺藥理高手,像那無界圣裁,只要他也對申傲雪的內功路數有些了解,那么他一看到這份藥方,便不難看出其原本的用途。”
“不錯。因此我本也很遲疑。”蕭天明道,“只要他們發現了這份毒藥配方,便一定會有所防備。屆時即便豐上卿成功用了毒,他們也有能力早就預備下解毒之方。”
豐至瑤突然打斷:“是我讓蕭大夫這么做的。”
“于是顯諭教果真發現了,這是天明專為申傲雪設計的毒藥。”展藍斜乜向豐至瑤。
“是的。他們發現了。”豐至瑤低垂著頭,“可是,可是越臨近立秋,患者病程發展得越加快了,病死的人越來越多。我不能夠。我們手上明明有可以拖住他們性命的方子。”
蕭天明語調無奈:“也是我疏忽大意了。我本是只在仁瀟醫館里悄悄用這個方子,也瞞著任羽微。可是有幾個小醫館的大夫見我們療效很好,就來問我。我不能不給他們……我也叮囑過他們不要告訴任羽微。是我太過想當然,這怎么瞞得住。今日任羽微便突然找向我,問我是不是新寫了個方子,而且原本是個毒藥方子……”
蕭天明的聲音微弱了下去。三人都陷入了沉默。展藍拉開桌邊靠椅坐下,半晌方道:“這本也是你的天職,我不能說什么。至于豐上卿,我們回頭再說你的事情。我還有一點疑惑。所以,天明,你是在懷疑你的大師姐任羽微就是無界圣裁?”
“是的。昔時陳掌門所中之毒,幽微精巧,非任羽微煉制不出。”蕭天明不假思索道,“我們和塵醫館四大弟子,任羽微、魏縉云、何素和我,只有任羽微最擅毒藥。”
“怎么,除你們和塵醫館,就沒別的人有這等本事了?”
“如果連我們和塵醫館都不會,那就更沒人會了。藥理如此,毒理亦然。”蕭天明果斷而驕傲地答道,“再有當年任羽微將我趕出仁瀟醫館之事,青城派掌門余大江的醫療事故,我早有此疑心。當年正是任羽微給我下了毒,擾亂我的五感,讓我錯判了余大江的脈象,方才失手。而余大江,那時正是顯諭教點名追殺之人。”
展藍沉吟著,手肘撐著桌,捏了捏自己的額頭。他終于輕輕地說道:“我明白了。天明,你先去里屋休息吧。你現在暫時離不了京城,不過我想他們也不會找你找上這里來。去休息吧,我和豐上卿在這里單獨說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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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在不知不覺中已接近全黑。三只煞風景的烏鴉干嚎著飛過,打破了小院里展藍與豐至瑤的沉寂。豐至瑤靠在桌邊,仍是低著頭不敢看展藍:“方子泄露了,但是毒藥還在。雖然他們會有所防備,但我也會竭盡我全力。如果大祭儀一戰我從申傲雪手下活出來了,此后你要怎么懲罰我,都悉聽尊便。”
“你想得美。”展藍冷笑道,“你聽好了,從現在開始,你哪兒也不準去,就在這兒保護好蕭天明。你得為他的安危負責。”
“我說過,我要去親手了結申傲雪!”
聽聞此言,展藍心中火起,抄起桌上的一根筷子,像一截短棍一樣砍向豐至瑤當面。豐至瑤也沒閃,一側臉面上登時豎起一條紅杠。展藍低聲喝道:“你凡事謹小慎微,偏每每在顯諭教的事上任性妄為。陳平已經差點因你而死了,如今你又要害了蕭天明嗎?”
“任性?展上卿,換作是你,手上有保命的藥方,難道就能眼睜睜看著京城成千上萬的無辜百姓病死嗎?”豐至瑤委屈地低聲申辯。
“我說的不是藥方的事。藥方之事,我沒有資格定奪。我是在同你說蕭天明的安危。是你置他于險境,這個責任你得來承擔!”
展藍的話重重砸在豐至瑤的心里。豐至瑤兩手抓住身后的桌沿,因為壓抑著激動而輕輕顫抖。他知道展藍說得沒錯。可是他還能怎么辦?為什么展藍不能夠像對其他人伸出援手一樣,也幫助他挽回?哪怕只是從聰明院里調派兩個高階門人來保護蕭天明呢。他終于緩緩抬起頭,面露哀求地望向展藍。微暗的暮光下,他看不清展藍的神情。
展藍起身,走去屋檐下,摘下檐下掛的一盞油紙燈籠點亮。豐至瑤小心地看去,卻見燈光下,展藍的神色冷峻得極不尋常。就好像是他不得不做出一項抉擇,而這一抉擇中的每個選項都過于冷酷。
“我知道,你比誰都想要殺申傲雪。交出藥方去治療疾疫,我想你自己心里其實也艱難斗爭了很久。”展藍沉吟許久,語調復歸和緩,隱約間卻又有些寒意森然。
被一語觸及心酸之處,豐至瑤一個沒忍住,一行熱淚從眼里滾下。他努力壓制著話音的顫抖,又怕再度惹惱展藍,小心斟酌著用詞:“我擅作主張,但我不后悔。我甘愿領罰。惟愿能親手同申傲雪作一個了結。”
“豐上卿啊,問題其實……不在這里。”展藍終于下定決心似的,一把將手中用來摘掛燈籠的木頭桿子扔在地上,走回桌邊,撿起掉落在地的筷子,冰冷而苦楚地盯住豐至瑤,“申傲雪的計劃,有可能并不是破除封印、召喚魔王,然后讓魔王在大祭儀上降臨到他自己身上。你——才是他的目標。”
“我不明白。”
“他是要讓魔王在大祭儀上降臨到你的身上。”
極度的震驚席卷了豐至瑤,他的臉上甚至連錯愕的表情都擠不出來了,一片茫然地瞪著展藍。
展藍繼續道:“他算準了你一定會回來找他。大主教座堂你是不敢再回去的,而他平常的行跡也隱藏難覓。只有這場大祭儀,所有人都會知道他會出現在此時此地。你定會在此時此地前來阻止他。而他正需要你現身大祭儀,以讓解除封印的魔王降至你的身上。”
“這不可能。你如何知道?”
“我的線人。”展藍所指即是悅意所編的民謠。
“哦是的,你有你的線人。你什么都能知道。你的線人,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就算這是真的,這也是申傲雪的最高機密。你的線人是顯諭教里哪位高人,這也能獲知得到?”
展藍不顧豐至瑤的驚愕錯亂,繼續說道:“你縱然可以阻止‘申傲雪’,但你無法阻止魔王的神降。只要你去了大祭儀,你就落入了他們的網中。現在的你,不是力挽狂瀾的英雄,而是他們設下了陷阱正蹲候著的獵物。”
豐至瑤死死地瞪住展藍。獵物。這個詞鉆進他的心臟深處,狠狠一扎。這太瘋狂了。但更讓他絕望的是,他意識到這的確是申傲雪做得出來的事情。是啊,是啊。這么說來,申傲雪苦心經營多年,無所不為、費盡心機,竟是為了讓天君神降予他豐至瑤?他震驚、錯愕、無可置信。但他卻必須痛苦地承認,他并不意外。
長兄申傲雪于他如父如母。他自小就敬愛、依戀著申傲雪,可是,也有些畏懼。申傲雪永遠不會讓豐至瑤看透他。無論是他在他們隱居的山外面都經歷了些什么,還是他心里面都在想著些什么,他都不會讓豐至瑤看出分毫。他給豐至瑤的一切,不論愛撫威壓,做弟弟的都必須欣然接受。直到后來申傲雪不辭而別,豐至瑤也成年出山。豐至瑤以為他終于長得和申傲雪一樣大了,他以為他們都一樣,都作了這江湖中獨立的一分子。申傲雪作弄他、折辱他,都不妨事。他向申傲雪挑戰,殺了申傲雪,或是死在申傲雪手下便是。可申傲雪竟仍給他設下了這張天羅地網,以瘋狂的慈愛將他圍追堵截、握住拿捏。
“倘若我不去,他們就不會召喚天君神降嗎?別傻了,就算我不去,申傲雪也一定會有辦法逼我去。而況,那是至高無上的天君之力,誰人不垂涎。就算我死了,申傲雪也死了,顯諭教也總會有別的人搶著來應承天君的神降。我沒你和陳平的本事,多的人我也對付不過。我直去對付申傲雪,就算他真的讓天君降在了我身上,那么我先殺了他,然后殺了我自己。也是向你謝罪了。”豐至瑤咬著牙道,“這其實最好,不是嗎?但凡天君果真神降,就沒有人能夠阻擋他了。而既然顯諭教要天君神降已是勢在必行,那與其為阻止他們而和他們持久地消耗,不如全在我身上做一個了斷。”
展藍有什么話似要沖口而出,但又硬生生咽了回去。糟糕的是,這恰好正是他曾設想過的一個方案。可是,他又隱隱覺得這其間有什么問題,他說不清。
“展上卿,你可認同?”豐至瑤又追問道。
展藍沒有出聲。不論是作執柏門的上卿,還是聰明院的主管,他作過大大小小太多決策,自以為自己足夠聰明,作任何籌謀都不在話下了。現在他才明白,他以往自以為的殫精竭慮、運籌帷幄,不過都是些小兒相戲的笑話了。
咚——咚——咚、咚——咚——咚!
院門外響起幾下節奏古怪的敲門聲。那是展藍過去同聰明院京城分部的總管郭嘉所約定的暗號。郭嘉是聰明院京城分部里唯一一個知道這座小院存在的人,也是同豐至瑤單線聯絡的人。豐至瑤走去院門,將門拉開一線,郭嘉焦急的面容映入眼簾。郭嘉看了看豐至瑤,將一張疊起的短信紙丟到豐至瑤手上便走:“請交給展上卿。”
展藍走上前,豐至瑤一面關院門一面將信紙扔給展藍。展藍展開一看,本就凝重的神色頓時凝固起來:“張良行蹤暴露,京城衛戍營于和塵醫館圍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