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個人都伺候好了。斯摩克靜靜地站在草坪上盼著趕緊被打發下去。她找到了比盛裝洗碗更令她尷尬的事。
裙擺之下的腳趾摳著布鞋,汗水隨著不安的感覺蔓延至腳尖。茶水的草木與司康餅奶油的牛臊子味交織在一起,可想而知味道的怪異。飾品架和哈曼尼康夫人倒是沉醉于其中,仍舊從容平穩地談笑風生。
與此同時,隔著茶桌上的銀糖缸與花瓷茶具,大理石凳上的哈溫洛奇百思不得其解。他瞧一眼這位羸弱的年輕侍女,她的臉龐清秀卻慘白、了無生氣。
哈溫洛奇在反思自己是怎么把這張病懨懨的面容與那明媚可人的臉聯系到一起的。
穿過層層疊疊的精貴物件,哈溫洛奇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目光再次偷瞄上斯摩克。誰知正對一雙淺褐色的眼睛。四目不約而同地相交。
斯摩克趕緊望向別處。她心里是說不盡的難堪,眼底劃過一絲涼意,僵著臉竭力保持矜持禮貌。
(二)
“你見到那勞什子少爺了,”瑪奇問,“他叫什么名字來著?”
“嗯。”斯摩克魂不守舍地飄出來一聲。
瑪奇繼續問:“他多大了?”
“……嗯。”
沒注意到斯摩克越來越不適的神色,瑪奇仍舊追問:“他長得帥嗎……”
斯摩克終于忍不住了顫顫巍巍地掏出手帕捂住嘴“哇”一聲吐出來了。她一陣干嘔。一邊吐,一邊抽出一口氣回答瑪奇“還行”。
瑪奇被斯摩克嚇到了,丟下手上的掃把過來扶斯摩克。“K,行了,我差不多能想象到他長什么樣了。”瑪奇拍打著斯摩克的后背,“伙計,你還好嗎?”
其實客觀來說,哈溫洛奇除了看上去滑稽一點,但并沒有到丑的程度。斯摩克也不知道為什么,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只覺得與那人相處時便尷尬,哪怕再回想與那人相處的場景也渾身不適。
斯摩克倒抽一口冷氣,“瑪奇,下午茶還沒結束,少爺嫌無聊,夫人叫我帶少爺轉轉,剩下的回頭再告訴你……”
“不,K,上帝啊,你看上去生病了。”
“我沒事……瑪奇,快走,他回來了。”
(三)
圣杰吉雷堡的花園里種的最多的是玫瑰。這里的玫瑰紅的仿佛能滴血,肆意張揚地盛開著,充斥著每一個角落,至于雛菊、丁香什么的,也都只能是襯托。維拉蒂法夫人最喜歡兩種東西:鮮紅的玫瑰花與金絲雀。
夏日蟬鳴悠長,落在斯摩克的耳中只余下無邊的聒噪。
瑪奇跑走了。角落里的花匠仍舊穿著舊了的衣服,腰間系著圍裙,修剪灌木叢中斜出的荊棘。
窸窣的草芥摩擦聲傳來。斯摩克知道,這是哈溫洛奇解手完畢。果然,那人走來,還沒來得及好好整理下身的絲綢馬褲。他一邊走,一邊扣上繡花的淡黃馬甲上最下端的扣子:“久等了,小姐,更衣完畢。”說完,又收了收絳紫的外衣。
斯摩克攥緊裙擺,默不作聲,屈膝俯身從牙縫中擠出一個“是”字,恭敬行了一禮,迅速調整過狀態,繼續領路。
好歹沒接著剛才那會兒吐下來。她垂下眼簾,悄悄瞥向哈溫洛奇,恰好對上他打量自己的神色。就這樣,兩人再度對視。斯摩克趕緊抬頭看向遠處。
圣杰吉雷堡依海而興建。莊園的圍墻之外,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日的光輝灑在洶涌澎湃的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隨時能將萬物吞噬下去。
“我寧愿現在葬身魚腹……”她想,邁著平素的步伐,沿著碎石的路面繼續往前走。
對上那雙眼睛,斯摩克想現在就跳下去。
哈溫洛奇緊跟在她身后,一言不發。良久,他道:“小姐,你稍等一下。”
斯摩克額上滲出一絲冷汗,佯裝鎮定地回頭看他。她囁嚅著唇瓣組織語言,試圖狡辯剛才的舉止,每當嘴里要蹦出音節時剛剛打好的腹稿便支離破碎。
接連吞吞吐吐的講不出話之后,眼見哈溫洛奇也要開口,她一咬牙,搶先一步道:“少爺,恕我剛才失禮,奉夫人的命令,我得保證閣下不會走失。”
這人一臉平常的樣子:“沒關系……”故意頓住。
斯摩克等他開下文。可偏偏他就卡在這兒不說話了。一時間兩人互相瞪著眼睛。
這下輪到哈溫洛奇犯難了。事實上他不說話完全是因為不知道下面該說什么。小侍女似乎有些怕他,并且是非要他先開口不可。他鼓足勁,腦細胞飛快地運轉,思考一個風度翩翩的紳士處在他的地位該怎樣處理眼下的情況。
蟬還在不知疲憊地喧囂著,二人的耳畔也全是一片混亂。樹的枝與葉的光影灑下,斑駁地映在草地上。
斯摩克看他沒有要發話的意思,正猶豫著要不要開口提議繼續帶路參觀。就在她預備說話的一瞬間——
“你叫什么名字,小姐?”
“……活爹。”霎時間,斯摩克有一種想翻白眼的沖動。但她表面上仍然平淡而禮貌的回答道,“斯摩克。”
“斯摩克.E.K。”她補充一遍全名。
哈溫洛奇“哦”了一聲,又問:“你一直叫這個名字嗎?”
斯摩克應道:“這是夫人的賞賜。”
“那你原來叫什么名字?”
在發自內心地“問候”一通這位主子之前,斯摩克有那么一瞬間差點蹦出自己的母語。幾經波折之后,話到嘴邊又一個順拐:“艾琳。”看著哈溫洛奇黑成鍋底的臉,她又補充一句,“恕我難以言說,先生,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記得。”
如果他不特意找飾品架或其他侍仆打探,這個謊應該不會露餡。
她嘗試轉移話題:“少爺,走嗎?”
“你不像是仲夏嶼本地的居民,小……”
“少爺,”斯摩克低低地說道,語氣疏離而禮貌,像對待任何一位貴族客人,“請不要這么難為我,我只是一名鄙賤的下人。”
“活爹,要是讓飾品架知道你叫我小姐,她非叫我浸豬籠不可!”斯摩克暗想。
哈溫洛奇的笑容僵了一瞬,眼睛也是黑蒙蒙的一片,五味雜陳:錯愕,失望,昏昧……
很好,看來他信了。
斯摩克這下放心了。她走去,一改之前戰兢的樣子,優雅恭肅地行禮:“哈溫洛奇少爺,走吧。前面這道墻之外就是圣杰吉雷堡。”
(四)
兩人的身影出現在圣杰吉雷堡的大廳走廊上。一個身上的衣服都洗得發白的下人身后跟著的是衣著華貴的少爺,這可是新鮮事。避開主子們的臥室還有仆人們干活的地方,斯摩克揀些有意思的去處帶他。周遭偶有路過的仆人偷摸著斜眼看一下,看到這位先生前面是維拉蒂法夫人養的狗腿子,紛紛頭也不回地加快腳步走了。
斯摩克簡單清點一下,差不多了。算算時間應該可以送客了。
(五)
按照她以往的經驗,這些紈绔們應該樂得清閑自在而厭惡封鎖的。有關之封所拘束,例如禁閉,再比如看書學文法知識。所以早在一開始,斯摩克只打算遠遠站在圖書室門外一帶而過地僅限于告訴他這是什么地方然后直接帶他離開。
從前斯摩克領著客人時,他們一聽這是圖書室,仿佛馬上就要墮入狗窩一般,并且要求斯摩克馬上帶他們去個人去的地方。
“這里是什么地獄嗎?”她問過依芙琳小姐和萊費里尼亞少爺。在看見自家的兩個小主人瘋狂點頭與極其的肯定回答之后無奈笑笑,“行了,我知道了。”
那她來仲夏嶼之前一天八小時起步地扎在書桌前算什么?
以后再有客人提出要在堡內逛逛時,她斯摩克便熟練地跳過這個地方,極少時候順嘴一提。
出乎她意料的是,這位哈溫洛奇少爺對圖書室表現出很感興趣的樣子:“好的,斯摩克,現在勞駕你帶我進去參觀參觀。”
有那么一瞬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幻聽了。”她自言自語道,但還是面不改色地乖乖給開了門。
可是這當功夫,斯摩克又毫無疑問地明白:這個人之前認識她。雖然不確定具體是誰,也許隔了很長時間,但是兩人肯定彼此認識。
就算認識現在也得裝作不認識。
鑲有銅飾的烏木大門開了。空氣中飄散些許細小的灰塵。橡木書架已經有些年頭了,漆面剝落,邊角處被蟲蛀出細密的孔洞,像老人皮膚上的褐斑。陽光從窄小的彩窗斜斜地切進來,照出空氣中浮動的塵埃,像是某種緩慢燃燒的余燼。
燙金封面的典籍在無人看管的日子里,被老鼠拖進了墻角的陰影。僅剩的書脊也大多褪色,皮面皸裂。手指撫過書脊時,能感覺到羊皮紙因潮濕而微微膨脹的觸感,帶著地窖般的霉味。一張瘸腿的閱讀桌歪斜地擺在中央,桌面的墨水漬已經滲進木紋,再也擦不掉了。角落里,一只蜘蛛在書架的缺口處結了網,安靜地等待著。這里的時間似乎比別處流逝得更慢,仿佛連衰敗都成了一種漫長的儀式。
“這就是傳聞中的藏書閣?“哈溫洛奇的聲音在空蕩的圖書館里回響,尾音微微上揚,像一把出鞘的小刀。
斯摩克的腳步卻穩穩向前邁了一步。“是的,少爺。這些只是我們日常翻閱的藏書。真正的珍本都收在地下的恒溫室里——“她頓了頓,露出為難的表情,“只是今天恰好在做熏蒸除蟲,那股硫磺味怕是會玷污了您的衣裳。”
哈溫洛奇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她沉靜地看著哈溫洛奇的眼睛,眼神清澈得近乎無辜,表情紋絲不動。
被斯摩克這么看幾回,他的仿佛觸了電,全身一震。換句話說,斯摩克頭一次看見一個高她大半個頭的先生對她面露怯色。
哈溫洛奇沒拒絕進去。圖書室內,他翻翻書,與斯摩克簡單敘了幾句就出來了。
這下輪到斯摩克全身一震了。
“我大概知道他是誰了……活爹……”
(六)
整個下午就這么過去了。傍晚時分,圣杰吉雷堡門口,天邊火燒的暮靄低垂,橙紅的余暉灑落在薩爾西伏侖斯莊園的大地上。斯摩克永遠忘不了兩臺飾品架身上珠寶反射出的閃光,那比阿波羅的力量還要耀眼,耀眼得旁邊的她不得不瞇起眼睛。
斯摩克模仿著飾品架的動作提裙屈膝,向二人告別。
“再見,小金絲雀。”馬車上的哈曼尼康夫人說。
斯摩克微微頷首。
哈溫洛奇也跟著哈曼尼康夫人說了一句話,具體什么內容不記得了。但是斯摩克清楚地記得,她后來頷首時打了個寒戰。
晝盡日沉,天氣微冷。斯摩克瘦削的身軀在天地間化作影子,被阿波羅與倪克斯拽得好長。黑色的,與將來臨的夜融作一體。
(七)
其實帕拉一家子都不喜歡看書,尤其是這些厚重的古書。書架上躺著的這幾本已經是全部。當然,基本沒人喜歡來圖書室,更沒人翻動過它們。
“你像是這里的常客。”哈溫洛奇拎起角落里的《塞爾森瑞簡史》,“這本書泛黃了,頁角有點卷,明顯經常翻閱。”
看著他如此暴力地對待愛書,斯摩克只覺得心臟在滴血。但她仍然面不改色地說:“有時候我得幫夫人拿書。”
當時還沒有太晚,白的云中隱隱夾雜些橘紅色。斯摩克與哈溫洛奇駐足在書架前。
“你看完了嗎?”哈溫洛奇問,“維拉蒂法夫人告訴我,你識字,并且很有文化。”
斯摩克說:“還沒有。”
哈溫洛奇說:“作為一名女傭能識字,這很難得。”
“作為一名貴族少爺,能屈尊俯就地過問別家傭人的事,這同樣難得。”斯摩克試探著從他手里拿回書,“少爺……”
“別動,正好我也在看這本書,”哈溫洛奇笑嘻嘻地翻開扉頁,又接著往后翻,同時觀察斯摩克的反應。
“完了……但愿這不是我的篡改的賬本。”斯摩克心臟驟停。
枯黃的紙上,整齊的印刷字母之間擠著與之格格不入的方塊字體。筆跡歪歪扭扭且潦草。哈溫洛奇念出來:
“三月十一日,阿古拉瑞亞親筆,Markey下巴上長了顆痘;三月十二日,阿古拉瑞亞親筆,Noume跟我借了四十五先令,利息按照百分之二十算,不知道什么時候還;三月十三日,阿古拉瑞亞親筆,Lojiatue的帽沿上破了個洞……”
流利的中文!
一開始,哈溫洛奇還帶著戲謔地朗聲念叨,念著念著,眼中忽地閃出光,得意地斜睨一眼斯摩克:“你的日記?”
斯摩克的雙頰發燙,終于發狠將讀物兼日記本奪了回來。做完這個動作以后,她忽地松了一口氣。“還好只是些八卦。”她想。
而哈溫洛奇聽到以后沒有再干什么,任由她把《塞爾森瑞簡史》搶回去。
“你不是仲夏嶼的本土居民。”他定定地看著斯摩克。
斯摩克沉默了。她不說話,緊緊地握著書脊。布滿繭子的右手指關節泛青。
哈溫洛奇又切換回中文,繼續說:“我給你講個故事,聽不聽?早在一個月以前,那時我還并不在這里;更早以前,大約兩年多以前吧,我剛剛進入高中。我自小成績優異,順風順水,考取了本地最好的高中。本來,這時候我應該在歐洲的英國享受我的留學生活。”
“由于飛機的故障,我沒能去成。我隨著這架機器的零件一同墜入大海。一路大浪打漂,簡直是奇跡,上帝保佑,我活下來了,并且被一位貴婦收養,成了她的養子。”
斯摩克陰沉了臉。
“從前我還在我的祖國時,我有過一位好朋友。她算不上漂亮,但是成績優異,天賦過人。只是我聽說,她后來的生活并不如意。自從幾年前小學畢業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她。”
“你知道嗎,小侍女,你和她長得很像。《哈利波特》你讀過嗎?Youhavehereyes.……”
斯摩克不動聲色地聽著,臉上的表情絲毫未變,靜靜地待到這位主子的干侄子叨嘮完,她仍舊體面地笑著看他。
哈溫洛奇問:“你不想說什么嗎?”
斯摩克說:“抱歉,哈溫洛奇少爺,請恕我聽不懂您剛才所言。”
哈溫洛奇笑了,眼睛直直地看向斯摩克:“不用裝了。我認出你了。”
斯摩克的嘴角僵了一瞬,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黑,但很快恢復正常。她抬起茫然的眉眼與哈溫洛奇相撞,懵懂地看他。
“你沒認出我?”
哈溫洛奇挑一下眉毛。斯摩克趕忙俯身認錯。
接著是半晌的沉默。
斯摩克低聲自言自語道:“真怪。”又低頭說,“恕我聽不懂你剛才所說的語言——這種語言發音錯雜、平仄高深,我從未聽過這些。哈溫洛奇少爺,恕奴鄙賤……”
哈溫洛奇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前奴顏媚骨的年輕侍女與那人神色分離。他不甘心的目光始終停在斯摩克的面容上,不可置信地再度端詳,微張著嘴說不出話。
“少爺,也許這只是巧合,閣下認錯人了。我只是一位鄙陋卑微的侍女罷了。”他仿佛看見她禮數的笑容露出冷意。
斯摩克保持著動作接受哈溫洛奇的打量。不久,哈溫洛奇收回目光,繼續看書。斯摩克保持行禮的動作沒起來,哈溫洛奇沒管她,還在看書,眼睛有意無意地瞄她一眼。
斯摩克的小腿已經發酸,臉上漸漸褪去血色。她強撐著力氣,搖搖欲倒。
哈溫洛奇眼疾手快地想去扶她。他感到有些好笑,問道:“你怎么還蹲著呢?”看斯摩克沒反應,切成仲夏嶼的語言翻譯一遍。
“行了,起來吧。”
斯摩克緩緩站起來,眼前一黑,蒼白的面孔上微顯憔悴,勉強站穩后收起《仲夏簡史》放好,走向圖書室的門口侍立。
夕陽西下,破碎的余暉傾瀉一地。
這下哈溫洛奇是真的在看書了。背著光線,錦衣華服盡數隱去,只留下他側身的影子和輪廓。斯摩克遠遠地站著,悄悄打量他。
掐著時間,她再看一眼哈溫洛奇:“少爺,該走了。克洛托將祝福你。”
沉悶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背著光線,只留下一軀挺直優雅、不帶遲疑的背影。斯摩克踏出圖書室外,陷進茫茫陰影之中,模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