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臨近傍晚,兩位夫人的下午茶時間結束了。收拾殘羹以外,斯摩克還要看看有沒有沒被碰過的點心。作為人形寵物,斯摩克并不喜歡這些司空見慣且甜得發膩的小玩意,可是瑪奇一行人喜歡。對此,斯摩克并不理解,可是還是答應了瑪奇的要求。
絕對跟她給的銅幣沒關系。
一通挑揀過后只有四塊杏仁百吉餅還算干凈。收拾完茶具和點心盤,斯摩克用手帕裹了點心準備走。剛邁開腳步,忽然一道聲音遠遠地叫住她。
“斯摩克,”
斯摩克嚇得手一松,手上的帕子包著餅摔下來。手帕掉在草坪上,連同餅也沾了泥。
(二)
主要也沒想到哈溫洛奇還沒走。回旋一腳踹完后,看清來人,除了占大部分心思的害怕,還有一點驚奇。
斯摩克嚇得幾乎魂飛魄散,趕緊跑過去把哈溫洛奇扶起來。瞧周圍沒人,長舒一口氣,結結巴巴地連聲道歉:“對,對不起,少爺……不,哈溫洛奇,請聽我解釋……”
哈溫洛奇被攙扶到軟椅上坐下,捂著遭到致命一擊的襠部倒抽一口冷氣,從懷里掏出一塊絲絨繡紋的布包放到茶幾上攤開,然后更加幽怨地凝視斯摩克。
斯摩克無暇顧及,顫抖著壓低聲音:“你怎么在這?”
“過來問問金絲雀有沒有享用餅干的胃口,順便挨踢。”哈溫洛奇憤憤地說道。
“餅干?”斯摩克瞥一眼掉在地上的手帕以及手帕上摔得四分五裂、碎屑濺的到處都是的甜點,“我無撿拾沾了灰的食物品嘗的愛好;需要我撿了端給你吃嗎?樂意效勞,雖然碎了。”
哈溫洛奇指了指桌上:“我說這個,你不吃拉倒。”
斯摩克這才注意到那裹布包。幾塊酥餅冒著熱氣。換作別人,哪怕是勞加托,她說不定還真接受了。她差異地看向哈溫洛奇。
哈溫洛奇點頭:“后廚的一個紅頭發跟你差不多大的姑娘給我烤的。”
確認他沒事,斯摩克放心把他晾到一邊,蹲下收拾地上。
“這些甜點碎塊是怎么回事?”哈溫洛奇問。
斯摩克忙著清掃草坪,頭都不抬一下,說道:“成為碎塊之前,它們有個名字,叫杏仁百吉餅,給瑪奇的。可是托了您的福。收拾完餐桌,我現在還要清理一下草坪。”
哈溫洛奇說:“要不你拿幾塊過去給她?”
斯摩克嗤笑一聲:“你剛才說那個給你烤餅干的姑娘長什么樣子?”
“紅色頭發,長得比你結實,看上去年紀跟你差不多大,還有雀斑。”
“眼睛是不是藍色偏青?”
“嗯……這個沒怎么注意,不過確實有點像綠色。”
“那就是瑪奇。”斯摩克不輕不淡地說,“你現在還好嗎?”
“還行。”
斯摩克長舒一口氣,繼續忙活了。
(三)
又是失眠的一夜。
沒事,好歹不會再做什么亂七八糟的夢了。
唯一的缺點是黑眼圈可能要更重了。斯摩克琢磨著要不要用鉛粉遮一下這兩個有損她體面的東西。
晚風透過窗子吹進來,仲夏嶼原本咸腥燥熱的天氣頭一回令斯摩克感到微冷。蜂房般的床鋪還有床鋪上同事們沉浸在各自的夢鄉之中。斯摩克把被子往身上拽了拽,與夜幕對視。
(四)
翌日早飯時分,瑪奇走過來的時候,斯摩克準備跟她解釋點心的事。但是看見她幾乎與太陽肩并肩的嘴角,斯摩克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K,我跟你說,”瑪奇拉開椅子坐下,看得出來此時她的心情好得過分,“可惜昨天下午你不在。我看見一個長得非常英俊、舉止不俗的小伙子!”
斯摩克簡單地點了個頭表示回應,然后低頭咀嚼燕麥粥。
瑪奇自顧自地繼續喋喋不休:“和你一樣,臉龐柔和秀美,眸子漆黑深邃……”
斯摩克默默地咽下嘴里的燕麥碎,勺子在湯碟里叮叮當當地攪動。
“他問我有沒有多余的點心,我說正在準備。天哪,我該怎么辦,事實上根本沒有,只能現場做一盤……”
斯摩克突然停下手上的動作,抬頭打斷她:“他頭發是不是黑的?”
瑪奇顯然沒有預料到有一天斯摩克會這樣失神,驚異一順,隨后重新沉浸在昨日與花美男的對話中。
斯摩克瞥一眼瑪奇,再次攪動燕麥粥,淡淡地說:“弗拉基彼莊園哈溫洛奇.森爾穆斯德少爺,哈曼尼康夫人的養子。”
“是嗎?他如此標致!聽說他這幾天還要入駐咱們這里。”
“還記得我昨天告訴你噩夢可怕得叫我徹夜難眠嗎?”斯摩克發苦地笑了笑,又換成皮笑肉不笑,“現在噩夢成真了。”
入駐,待幾天,
斯摩克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五)
這幾天比平常更輕松,甚至到了離譜的程度,一天天的只要一身禮服在飾品架旁邊站著當個擺設,連去后廚監工都不用了,改由另一個侍從負責。空余時間多起來。斯摩克接受了這一切。即使知道這背后丟人的原由卻仍舊愉快。唯一的缺點是不敢在圖書館久留,只能漫無目的地四處晃悠。
在花園散散步也是不錯的選擇。如果沒碰到某人。
斯摩克趁沒被發現趕緊拐彎溜走了。在灌木和荊棘球子中一通七拐八拐……
拐回來了。
準確來說,斯摩克確實成功甩開哈溫洛奇了,只不過又從另一個方向碰頭還是迎面撞上。
哈溫洛奇一襲長袍站在陽光下,整個人仿佛鍍了一層金,似乎是在享受。白光刺眼,勾他背著光,任由光勒出他身形的輪廓。恍惚間,青年的背影與幾年前的孩子相重合。那孩子瞥見她,目光穿越雛菊與薰衣草還有荼靡組成的花海與她對視,揚起一個未曾、也將亙古不變的笑,一如當年風過樹梢,歲月靜好。
短暫失神過后,斯摩克拈起裙擺的兩側,半蹲下行禮。“下午好,少爺,午間安康。”陽光同樣傾瀉在她的身上,映照得斯摩克滿身圣光,金光粼粼。那一刻,上帝使他們的魂靈回到數載前的孩提時代,平等地對望彼此。
(六)
最終還是去圖書館了。
斯摩克本打算跟在哈溫洛奇后面,好歹在其他人面前演一下。結果進了主廳,寂寥無聲,靜悄悄的一片。斯摩克想起來,最近忙著宴會事宜,好多人都幫工去了。
看來不用演了。兩人輕車熟路并排從螺旋樓梯上去,一路走一路交談。
哈溫洛奇說:“你似乎比其他人自在。”
斯摩克說:“差不多。不過只是暫時。等你一離開就又要恢復以前那樣了。”至于原因,兩人心照不宣地閉了嘴。
哈溫洛奇換了個話題:“《塞爾森瑞簡史》我看了一小半,博伽羅瓦桑塔公爵殺父篡位那塊。他家好像一直很亂,連仆人婢女都在斗。”
“確實。后來這個家族徹底消亡了。”到了圖書館門口,斯摩克推開門,“請進。”
哈溫洛奇進去,斯摩克關門善后。
“這上面記載的家族好像都是這樣,繁榮幾代之后就覆滅了。”哈溫洛奇靠墻根坐下。
斯摩克從走向書架,抽出一本書:“《達烏經》上有相關預言:塞爾森瑞的貴族世家將在一代代興衰中重蹈覆轍直至毀滅,塞爾森瑞的居民將在日復一日的歲月中蹉跎直至死去。你說的博伽羅瓦桑塔三世公爵,他的家族出問題的根本原因是公爵作為統治者不善治理,公爵夫人揮霍無度加上仆從弄權爭斗,錢庫虧空,居民怨聲載道,直接原因是瘟疫爆發。有關那場瘟疫,根據書上的描述,我猜那是黑死病。后面的事不用多說,暴動、起義、斷頭臺。”
“仆從也斗?他家夠亂的。”哈溫洛奇說著,伸脖子看看外面,“你的選修科目里估計有歷史。”
斯摩克翻開書:“可以理解。老仆人會欺負新來的人。另外,門已經關上了。”
“你的選修科目肯定有歷史。”哈溫洛奇把頭縮回去,“你來這之前選科分班了吧,選的什么呀?”
“分了。歷政化。你呢?”
哈溫洛奇騰地方讓斯摩克坐下:“物化生。你當時高幾?”
“高二。”
“比我早不少。你怎么來這的?”
“海難。后來海浪把我卷來了。”
“我是空難。我還活著真是奇跡。”
“的確是奇跡。按照常理,這個時候的我應該葬身海底,更糟糕的情況是被各種不知名的魚啃食殆盡。包括你,也應該是四分五裂的幾塊。”斯摩克坐下,仿佛回憶起那天,“誰知道會遇上這么可怕的鬼天氣?那本該是一場度假!”
“度假?去哪?”
“兩年前的事了,誰記得呢。”斯摩克垂下眼皮擠出一笑,“不過在這里帶著也不錯。此心安處是吾鄉。”
(七)
正好把《塞爾森瑞簡史》順出來了。斯摩克夾著書,盤算著等支開哈溫洛奇就把書改藏到閣樓去。偏生哈溫洛奇還拽著她要散散步。斯摩克沒有拒絕。
“悉聽尊便,少爺。”
回花園去了。
無語片刻,斯摩克忍不住問他,道:“你就這么喜歡花園?”
“這里恬美夢幻。”見斯摩克皮笑肉不笑地瞅著他,故作寒顫,“伙計,麻煩不要這么看我,我害怕。”
斯摩克顯然懶得裝了,嘴角迫不及待垮下來。“那就感謝哈溫洛奇少爺了。要知道,對你笑可是個十分棘手的差事。哈溫洛奇,我真是不懂,你怎么還回到這里了?花園除了花草,可沒有其他東西了……哦,還有大理石的維納斯雕塑、涼亭,但是都無聊得很。”
哈溫洛奇折下一支薔薇,“那么我們去涼亭坐坐吧,在維納斯腳下欣賞鮮花,良辰美景……啊!”
斯摩克哂笑說:“不會讓鮮花扎出血了吧?”
“是的,流血了。”哈溫洛奇一邊吮吸被扎的手指,一邊說,“走吧。”
斯摩克緊張地盯著哈溫洛奇。哈溫洛奇繼續吸著手,含糊不清地說:“不用擔心。”
“你當然不擔心,蠢貨!”斯摩克咬牙切齒地把哈溫洛奇的手從嘴里抽出來查看,“挨罰的是我!”
(八)
斯摩克一直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后來還天天忙著張羅莊園的活,更加懶得打扮,不好看是必然。可是她是神明,而且飾品架喜歡她,便也沒人敢說。由此,斯摩克總結出來,藤蔓上傲慢但是足以傷人的刺比華而不實的花瓣有用。
這天,她被兩個粗大的女傭摁著涂脂抹粉,平時盤得整齊規矩的頭發被瘋狂盤曲卷繞。斯摩克沒反抗,順從地隨便她們把緞帶卷進她烏黑的頭發里。
幾個鐘頭前,飾品架又賜予她一件新衣服。具體來說,是一件極為華貴的禮服,并且已經不是仆人的樣式了。斯摩克摩挲那件羅布長袍裙的斜紋布還有上面的蕾絲,心里明白,這些賞賜不過是貴婦之間較量的手段,而她則是較量的工具之一。
斯摩克一如既往帶著那兩個負責梳洗的女傭退下了,然后就是現在,一切完畢。上身被緊身胸衣勾勒出胸脯的線條與腰身,幾乎窒息,“我變成低配版的飾品架了。”斯摩克哭笑不得地低頭打量自己。淡金色綢錦高高聳立,鑲珠腰帶束縛。天鵝絨鑲邊、珍珠流蘇頭飾、鉤針編織鋪天蓋地壓上她。裙撐托著繁重的裙子下擺,一步一晃,“我變得和哈溫洛奇一樣可笑了。”這么想著,嗤笑走出去。旁邊那兩個人以為是斯摩克難得的張揚明媚笑靨與心情愉悅。
(九)
寫在《塞爾森瑞簡史》縫隙間的日記:
……
他說“鮮花是美好爛漫的,即使為之所刺痛,我依然傾心于它的旖旎與風光”。對此,我表示不理解但是尊重。但愿他不會向夫人告狀。
……
(十)
只是不用再打雜,該交接的工作還是要交接的。
勞加托像往常一樣在正廳的螺旋樓梯口等斯摩克。交代宴會的準備事宜時,斯摩克注意到那雙陰暗的眼睛鷂鷹一般落在某些不該看的地方。“飾品架給你的打賞?”他戲謔道,不住地盯著她的脖頸,一路向下,“很合我的口味。”
有那么一瞬間,斯摩克瞧見他眼底翻滾的炙熱,鼻腔里紊亂的呼吸,絲毫不掩飾那抹暗色。她惡心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抽身就走。忽然一只手握住她,急不可耐地拉近……
一巴掌狠狠甩過去。伴隨突如其來的掌摑,還沒來得及難以置信,勞加托腦袋歪過去,指甲在他的臉上留下三道血痕。
如果說莊園里的空氣凝固得叫人無法呼吸,那么剛才,沉悶的氣氛并著大廳里的一切富麗堂皇被扇得扭曲。大概是誰也想不到溫文爾雅的斯摩克有一天會忍無可忍。
火藥味彌漫,充斥整個空間。說不出的感覺席卷而來。
始作俑者面對眸光森冷的斯摩克,嗅了嗅剛才被扇的半邊臉,隱隱約約地浮現出笑意。帶著嘲弄,背后的橡木制大門禁閉,古董家具與色彩暗冷的油畫毫無生氣地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