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和胡志在房頂喝酒,我們聊了很多。聊我們第一次見面,聊我在酒吧看到他狼狽的樣子,聊后來他終于遇到一個他很喜歡的人。聊到李襲,他戛然而止,我們彼此心照不宣,不再說下去。后來就聊小柳,再聊到冬香。胡志突然跟我說:“我總覺得,他們兩個不應該是這種結果。”和胡志相處久了,我很快就能明白他話里的意思,所以我們之間的聊天一向都很省勁。我借著酒勁哈哈大笑,我說:“我醉了,怕是不能和你分析這件事。同時我也勸你,誰都不要想,過好你自己的日子。”我說這話,是因為我也曾因為小柳的事整日里睡不著覺,我不想再提他的事了。能住進胡志心里的人并不多,胡志這么說,也不過是隨口一提,這一點我很清楚。我突然沒有征兆的笑了起來,胡志見我笑,他也哈哈大笑,我們不約而同看著遠處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看了好大一會,我不經意間的扭過臉,看到胡志的眼睛紅紅的。在我的印象中除了幫他要帳的那天晚上,我從沒見胡志哭過,所以看到他很難過,我也不由得難過。
胡志的眼淚,哭的是一個人。而我的眼淚,常常為很多人去流。這也是耿直和蓓蓓都很討厭我哭的原因,我太喜歡哭了,這是我的性格。
曾經我跟圖圖說,我們頭頂的這片天,除了有云,還有一方柔軟的泥土。這些泥土都需要眼淚去灌溉,你哭的多了,別人就哭的少了,所以這些泥土才能始終保持著溫暖與濕潤。
本是一個笑話,圖圖卻聽的無比認真,然后相信了這些話。后來有一次,我跟她說,我是騙她的,她卻用非常堅毅的眼神跟我說:“你說的是真的,你說你騙我才是假的。”
我一直都沒有勇氣去探望蓓蓓,我不知道監獄里的她是高馬尾還是披肩發,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會揚著她那高傲的額頭去生活。
胡志推了我一把,拉回來我的思緒。他用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說:
“怪不得蓓蓓說你喜歡哭。”
我嘿嘿傻笑了兩聲,拍了拍腦袋說:“還有人說我喜歡笑呢,你認識嗎?改天介紹你認識。”
胡志一把摟住我的肩膀,從力道上來看,是帶著情緒的。他說:“你不能辜負圖圖,你得愛她。”
我噗嗤一聲就樂了,我說:“胡志,不知道為什么哈,我覺得你這句話有點別扭。”
“我看她已經喜歡上你了,她還不錯,你就是得愛她。你知道的,我不會說話。但這個道理我還是懂。”
胡志一連串說了這么多,我感到很罕見,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我做了一個表情,然后想了想,對他說:
“能陪她一輩子,不管是愛還是愧疚,這都夠了,對吧。”
說罷,胡志薅起我的衣領,像曾經我們無數次打架一樣。他很生氣,但音調并不高,說:
“南憂為什么你總是那么自以為是?你以為你無愧于心,但別人要的是你的愧疚嗎?”
胡志說罷臉憋的通紅,好像說這么多的話他的身體并不能一下適應。
但他的話還是敲醒了我,我愣在原地,我很希望他可以打醒我。或許醒來之后我就知道我應該怎么做了。
“胡志,放手。”
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去,我在樓梯處看到一張布滿疤痕的臉。我瞬間意識到剛才我們的對話已經被圖圖聽到了,我看著她,剛想說什么,圖圖說:
“我不要愛,我也不要愧疚。”
圖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里大大的睜著,語氣聽起來越發的像個大人,而不再像個孩子。
我很想說什么,但我張開了嘴巴,卻好像啞巴了一樣,說不出一個字。
時間仿佛凝固住,我們仿佛經歷了像一個甲子那樣漫長的對視。一向很會講話,或者說很會哄圖圖開心的我在那個時間好像突然喪失了這樣的能力。
很多年后把這一幕寫在電腦前的時候,我想,原因可能是我沒有辦法,也不希望自己再像“給糖果”一樣的方法騙她開心。
胡志抓起我的胳膊,使勁的搖晃,說:“你說啊,你快說啊,你平時不是很能說嗎?就說你愛她。”
我任由胡志推攘著,我的目光在搖晃中看到圖圖跑下了樓。
圖圖跑開之后,胡志追了幾步,而我還是呆呆站在原地。胡志掄起他的拳頭,給了我重重一擊。見我沒有反應,胡志又打了我一拳。
一陣涼風吹過,整個夜色變的像一個黑暗的冰窖,我感受到一種從頭到腳的涼意。
“你瘋了?圖圖跑遠多不安全?”
仿佛是被胡志打醒了,我終于意識到我應該去追圖圖。
凌晨四點的街頭上,我和胡志兩個人狂奔著,我們很有勁頭,像是在追尋一個結果,跑的越快,離結果就越近。我們迫切的想要一個結果,盡管我們都清楚的知道這個結果是什么。
我跑累了,仿佛自己跑了一場馬拉松,我彎著腰扶著雙腿,站在這個寒冷的街道上。我們在這里走過無數次,對這條街更是熟悉,但我卻找不到我想要見到的人。
依她的性格,是不可能回家的。如果她賭氣亂跑,又非常危險。
胡志在我身后喘著粗氣,我看了一眼他,找了一面墻,靠在墻上,像一攤死肉一樣。我不由自主的從兜里掏出小A給我留下的錄音筆,每當我不知道應該怎么辦的時候,就聽一聽她的聲音,這已經是我的習慣性動作了。
“傻瓜,是不是還恨著我呢。再恨也不許不過生日哦。以后你過生日就聽聽我的聲音吧!如果你不嫌難聽的話。再見,南憂。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住南憂寶貝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祝我的大寶貝生日快樂啦!
南憂,如果我還能活一次,我一定和你走一輩子。”
小A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那像無數螞蟻咬著的心一下變得溫暖,且柔和。
但這種柔和把我的眼淚也激發了出來,我重新激動起來。我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盯著錄音筆,望著它黑色紋路的外殼:
“小A…..小A…..現在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我累了,好累,小A…..”
我像一個被大人遺棄的孩子,用兩只胳膊抱著指頭粗細般大小的錄音筆。看著在慘白色的霓虹燈,和一個不會回應我的聲音呢喃。
就在一瞬間,胡志一把搶過我的錄音筆。
“好,這個時候還想著別的女人。”
胡志拿起錄音筆,以一個相當夸張的姿勢抬過頭頂,然后狠狠地砸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幾腳。
那只黑色紋路的錄音筆被重重的摔在地上,它身上的裂紋以中心向周圍散開,四分五裂。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這么久的東西竟然被胡志當做一文不值的垃圾去泄憤。
我瘋也似的爬向錄音筆,握著殘骸里還有筆帽的一端。我瘋狂的按著,按著…….
只是這一次小A不跟我說話了。
我對著這支筆不停的問小A為什么不和我說話。我拿起它僅剩的一點殘骸,鉚足力氣扔到胡志身上,喊道:“你他媽滿意了?”
說罷,我鉚足了所有的力氣,從地上爬起來,我的眼淚全部化作對胡志的仇恨。想起他親手把小A毀了,我從地上拿起一塊石頭,沖向胡志。
由于我喝了太多的酒,又迎了太多的風。我頭暈目眩,砸偏了。
胡志薅起我的衣領,惡狠狠地說:
“你醒醒好不好?圖圖才是真正能陪著你的人。小A已經死了!你和這破筆說話它會答應你嗎?你總說我拎不清,你能不能在自己的事情上拎的清?”
我的腦袋嗡嗡的,這次胡志沒有打我,而是把我放了下來。我沒有聽清楚他講了些什么,我的腦海里一直環繞著小A的聲音,以及錄音筆被砸碎的畫面。
“你混蛋!你!”
我坐在地上,現在的我打也打不過他,說也說不過她,只能無能的嘶吼著。
“你他媽就是殺人犯!你還我小A。”
我聲嘶力竭的聲音響徹在這個夜里,寒風吹過,那些聲音也變得蕭條。我想,那應該是我這輩子最狼狽的時候。
朦朦朧朧的,我聽到一個女孩的聲音。
“南憂,不哭,我還在,你就當我是小A好不好?”
“南憂,南憂,你還能聽到我講話嗎?”
“他喝多了,我們把他帶回去吧。”
…….
再之后的事情,我就完全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再次醒來的時候,胡志在我床邊照顧我。
環顧四周,這是胡志的家。
我揉了揉發痛的腦袋,使勁回憶了回憶昨天的事情。記憶像是碎片一般,我只記得一些剪影,卻無法把他們拼接在一起。
從胡志的口里我才知道,圖圖并沒有跑遠。甚至她一直在等我,想看我有沒有追過去。等了很久,她以為我不會追了,就蹲在一個小巷子里坐著。
當她看到我追出來的時候,她很驚喜。但我們都沒有看到她。
其實昨天晚上圖圖也在一直跑,只是她跑在我們的后面,她也在追我們。
后來圖圖看到我蹲下來,她也快步向我跑來。她先看到的是胡志,胡志看到圖圖的第一反應是捂住圖圖的耳朵。他怕圖圖聽到我叫別的女人的名字。
圖圖掙脫開胡志的手,跑到我身邊。她的眼淚吧嗒吧嗒的落了下來。她呆呆的站在原地,看著閃爍光線下蹲著的我,聽著我口中要和小A永遠在一起的聲音。
圖圖失落的樣子,用胡志的話來說就是,他長這么大從來沒有見一個女孩子這樣難過過。比胡志看到他媽媽賭博還要難過。
胡志終于看不下去了,摔掉我的錄音筆,圖圖看到我們打起來,她選擇沖過來。把我護起來,不停的安慰我。
聽完胡志的話,我說:“你小子不像愛管閑事的人啊,怎么啦這是?”
而胡志的答案卻讓我又陷入了深思。
“我看到圖圖滿眼是你的樣子,我想起了李襲。”
“南憂你知道嗎?其實你一直都是我的榜樣。我原本不會說話,然后我學習你不經意間說的每一個詞,學習你怎樣跟別人開玩笑,學習你的處事態度。可我最近發現,你越來越不像你自己了。”
離開胡志的家,我給圖圖打電話。電話鈴聲響了很久,她都沒有接。后來我頑固的給她打了很多個電話,她依舊沒有接。
我想,她大概是對我失望了吧。
而胡志摔掉我錄音筆的事情,并不是我不在意。而是我一直都很想找一個契機,把李襲離婚并且去了別的城市的事情告訴他。這件事情他還不知道。
這些天我一直住在蓓蓓的出租屋,我決定和胡志聊這個事情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我走出巷子,買了兩瓶好酒。等一切準備妥當的時候已接近傍晚。
“胡志,你看哥們給你帶了啥?”
胡志一看我大包小包,接過東西,說:
“怎么了這是?”
我裝出很輕松的樣子,說:
“這不是想你了嗎,一天不想你我就渾身難受。當然了,這句話別跟我學啊。”
胡志撇了撇嘴:“誰跟你學,早就不學了。”
我們坐下來,東一勾西一扯聊了很久。我說:
“胡志,那天晚上,我的錄音筆可是命喪你的腳下了。”
胡志有些緊張,但還是皺著眉頭說:
“你不會來灌醉我然后報仇的吧?”
“俗話說得好,你打我一巴掌,我還你一巴掌,就相當于誰都沒打誰。對吧?哈哈哈哈”
胡志咬著筷子,然后扒拉了幾下花生米說:
“這句俗話是誰告訴你的?哎,南憂,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記仇著呢?你別跟我笑,我害怕。”
我拍了一下桌子,說:
“你看你哥我像是這樣的人嗎?我和你說個事,你別生我氣,因為我都是為你好你是知道的。”
酒過三巡,我切入正題:
“就李襲的事你知道吧?你可弄壞我錄音筆了啊,你欠我人情,只許聽,不許有情緒。你看啊……”
說著說著,我的手機叮鈴一聲,我一看,是圖圖來的短信:
九點半,在酒吧等你,有大事。
我的心瞬間緊張了起來,我想,圖圖和我說話什么時候這么正式了?大事?什么大事?
我想給圖圖回過去的時候,胡志早已在我耳邊不知道問了多少句:“李襲怎么啦?快說啊,李襲怎么回事?”
我沒功夫管胡志,緊緊盯著手機屏幕,準備給她撥過去。
但胡志一把奪過手機,看起來很是著急,額頭上冷汗直流。我沒功夫和他聊李襲的事,急急忙忙地說:
“這事回頭再說,圖圖可能遇到大事了,來你看胡志。”
胡志盡管百般不愿,但還是和我看了短信,看過短信之后,他的表情也一下嚴肅了起來。
我回撥了一個電話,沒有人接,這更加印證了我的猜測。我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快八點了。
我和胡志給了彼此一個眼神,便馬上向酒吧走去。
寫到這里,我合上筆記本。我想,過去的事情似乎離現在的我越來越近了,我很想逃避,但目前的我更應該講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