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婦女以“救世主”一樣的身份出現了,她跑到我們身邊,叫了一輛出租車。本想開往醫院,蓓蓓在車里睜開了眼睛,后來我們在那個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門口下了車。
“阿姨,可以給她一點吃的嗎?”
我發誓,這是我這輩子說過最沒有骨氣的一句話。
中年婦女領著我和蓓蓓走進便利店對面的一家面館,她說,這家面館的味道還不錯。你們吃吧,不夠了再要。
望著她從門口走向對面的身影,我心里的疑惑越來越大。我和蓓蓓并排坐著,我摟著她的肩膀,跟她說:“很快就端上來了,別著急,我說過我們會越來越好的。”
那一刻我想的是,假如現在我的對面坐著的不是蓓蓓,而是圖圖,或者冬香,我是無論如何也挺不住的。而蓓蓓的堅強和獨立,是令我也無法企及的,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能真正體會到一種共同面對前路的迷茫的感覺。她可以和我有足夠的默契,也可以有像李襲一樣有強大的執行力,甚至可以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等面端上來的時候,蓓蓓坐到了我的對面。看著蓓蓓大口大口吃面的感覺,一張不大的嘴巴塞的滿腮滿股,一邊吃,一邊扒拉著掉進碗里的頭發。我欣慰的笑了,笑著笑著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像自來水一般往下涌。我下意識的趕緊擋住臉,我怕她尖銳的聲音像之前無數次一樣罵出來。也正是流著眼淚的同時,我才注意到我的肚子也早就餓了,而我只顧看蓓蓓的吃相,自己忘記了吃。
我想,那是我吃過最有意義的一頓飯,因為我的眼淚吧嗒吧嗒的掉落在面湯里,而這一切都是我向中年女人乞討來的。
蓓蓓敲著桌子,跟我說:“喂喂喂,沒見過你這么能哭的人啊,吃個面也哭。你救我時候跟個大英雄似的,現在怎么了?雙重人格啊?”
我抬頭去看她的時候,我看到她的眼睛紅紅的。我沖著她笑,她也對我笑,我們臉對著臉肆無忌憚的笑著。
這一次,我們笑著笑著就哭了。我們兩個人紅著一張臉,不再顧對方的看法,盡情的釋放我們的情緒,就像是小的時候我們受了委屈找媽媽哭泣一樣。只不過這一次,她找的是我,我找的是她。
這是第一次蓓蓓沒有因為我的哭泣而罵我,但我卻明白了她之前罵我的意思。因為當我看到她在我面前哭的時候,那個樣子讓我的心好像被幾度撕扯,痛不欲生。
我們兩個人從面館里走出來,陽光一下印射在我們臉上。蓓蓓低著頭,嘴里不斷發出聲音。我扭頭看她:“干嘛呢?”
這種聲音逐漸放大,我才知道她在憋著笑,她說:
“南憂,你跟那個光頭說,我是你娘們,是認真的嗎?”
我一拍腦袋:完了!鑫鑫曾經跟我說過,叫一個女孩子娘們是一件非常不禮貌的事情。我趕忙說:
“不不不,我是為了救你,肯定不是認真的。”
蓓蓓聽罷,臉一下就板了起來。
就在這時,中年婦女從她的便利店走出來。她笑著對我們說:
“你們要是累了,就暫時住我這兒吧,我店后面有個大院,院里還有一間空房。很久沒人住了,條件不是很好……”
我去看蓓蓓,蓓蓓扭過頭沒理我。我猶豫一番說:
“阿姨,我們沒有錢支付您的房租。”
中年女人一下就笑了,說:
“阿姨看得出你們是要強的孩子,不收你們房租你們是不會住的。這樣吧,你們先住著,等你們掙了錢再給我房租,可以嗎?”
蓓蓓沒有說話,但我從蓓蓓眼神里看到她信任了這個女人。我當即答應了中年婦女,中年婦女自我介紹道:“我姓趙。”
我和蓓蓓走進那間她所謂里破舊的房子時,我們同時傻了眼。
一張木制雙人床,上面鋪著一條破舊的褥子。褥子上布滿了白色不明物和被灰塵染黑的棉花。地上是青石磚,但也沒有一塊是完整的,左一塊又一塊的垃圾聚成一堆一堆的。更不要提墻角的蜘蛛網。
但我和蓓蓓并沒有對此表示嫌棄,因為在那個時候我們能有一個住的地方就很不容易了。
蓓蓓去趙姨那里要了一個苕帚,從進門,到彎腰打掃,一句話也不和我說。她時不時叫我抬抬腿,我說:“我也幫忙吧。”蓓蓓一苕帚打到我的腿上,說:
“你幫什么忙?我可沒答應讓你也住進來。”
我假裝不在意的說:“好,那我就不住進來,我去住橋洞,我還哭,我要讓你心疼我睡不好覺。”
蓓蓓捂著嘴巴笑了,然后一邊打掃一邊說:
“那你把我掃成一堆的垃圾扔出去吧。”
那個垃圾桶很遠,等我回來的時候,整個房間煥然一新。就連墻角的蜘蛛網都沒有了。
“哎呀!床上都有鋪的蓋的了,這么新?”
蓓蓓說,這都是她從趙姨那里借來的。
那天晚上,我們搬來一個梯子,坐在房頂,肩靠著肩,眼睛盯著天上那幾乎看不到的月亮。
蓓蓓雙手抱著腿,腳下穿著一雙破了洞的帆布鞋,眼睛始終看著天發呆。而我則從兜里掏出一盒香煙,發現只有兩根了,我抽出一根來發給蓓蓓。
蓓蓓搖了搖頭,說:“戒了。”
我說:“為什么?我記得當初還是你教會我抽煙的呢。”
蓓蓓當即暴跳如雷:“什么是我教你的?你別瞎說啊,免得別人說我帶壞乖孩子。”
我笑了笑,追問道:“什么時候戒的?”
蓓蓓的眼睛一下就失落了下來,她說:“監獄是一個好地方,讓你失去自由的同時,也讓你抽不到煙,兩個月沒抽自然就戒了。”
說罷,她又補充道:“你節省的抽,這根完了,我們就沒錢買煙了。”
我知道蓓蓓說者無意,但我卻聽者有心,后悔把錢給那些混混,同時也對蓓蓓在民宿里跟我說的話有了更加實際的理解。
蓓蓓突然又不說話了,幾番張了張嘴想跟我說什么,卻又閉上了嘴。后來她扭過臉來看著我說:
“你知不知道娘們在咱們老家是媳婦的意思?”
我好像瞬間明白了蓓蓓從白天就開始生氣的原因,我故意打趣道:
“噢?那可不可以理解為你想當我媳婦啊?”
蓓蓓的臉刷的一下通紅,她一只手指頭摳著另一只手指頭,就像一個,不那么像蓓蓓的小女生。
我一把摟住她,說:
“我一直都在關注你,關注你高馬尾了還是披肩發了,關注你白皮膚了還是黃皮膚了,關注你高傲了還是自卑了,這些年我一直都在關注你,原來我一直以為這都是因為小A,后來我才知道,我喜歡的,也是你。圖圖在世的時候我一直都在等你,可我又很怕你出來,因為這樣我就做不好選擇了,我怕圖圖傷心,可我更怕你傷心。很巧的是,圖圖去世,和你出獄,巧合的就像發生在一天里一樣。雖然我很對不起圖圖,我一直都在想辦法贖罪,蓓蓓,難道你以為一個人死了,就會把你對她的愧疚也一并帶走嗎?我告訴你不會,我到現在都在想圖圖。可即便是這樣,我也明白,你和我的默契,是誰也取代不了的。”
蓓蓓就像在聽故事一般,靠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而那個晚上,我卻一夜無眠。
從那天夜里開始,我和蓓蓓在這座城市的目標縮小了。從抓捕白松,變成到賺夠去南方的車票。聽起來是容易了很多,可這個簡單的“物質至上”的生存法則卻讓我們狼狽不堪。
我送起了外賣,蓓蓓選擇了給趙姨幫忙。
這樣的生活仿佛把我從一個世界帶往另一個世界,之前的是“微積分”“英語四六級”“和鑫鑫狼狽為奸”等等,而現在的是“錢”“錢”“錢”。
唯一可以讓我苦中作樂的是,我在送外賣的過程中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人,能感受到豐厚的煙火氣息。
他們穿著西裝走過十字路口,她們濃妝艷抹肆虐的享受自己的年輕,他們在天橋上唱歌,眼里寫著大大的“理想”。
從母親發信息問我:到底要和她置氣到什么時候,到鑫鑫問我怎么樣,他們已經開學了。再到胡志在電話里垂頭喪氣的跟我說,他沒有找到李襲。再到很久很久以后,胡志又說道:“他在那個城市看到了林旭。”
在我送外賣總到很晚很晚的時候,我擰著電動車的車把,吹著夏日里的涼風,大聲呼喊道:
“白松!你在哪里。”
回應我的是這座城市里不停閃耀在我眼睛里的五光十色和喧囂的人群里異樣的眼神。
我和蓓蓓經常下班之后,在這座城市最熱鬧的地方散步。那一天她騎在我的脖子上突然很傷感的跟我說:
“南憂,我總覺得我們現在的日子真的很好。你,我,房東趙姨,我們就像自己人一樣。你知道嗎?這一直都是我最向往的日子,不愁吃穿,為生活而努力。有時候我就想,如果我們不報仇了得多好。這樣我們就不用每個月都留不下買機票的錢,就不用再提心吊膽顛沛流離。我們就這樣,每天下班了嘻嘻哈哈的在大街上奔跑,不也很快樂嗎?”
我把蓓蓓放下來,想起這些日子的努力,又看著被時間沖淡了仇恨的蓓蓓,我說:
“我是一定要去南方的。等我找到白松,我給你比現在好一萬倍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們又走了很久,只是后面蓓蓓不再說話了。
蓓蓓與趙姨的關系很好,好到有時候我下班回家,都能看到她在找姨的房間聊天。從我的房間望過去,可以看到她們窗戶上的人影。有時候我就直接睡了,蓓蓓也沒有打攪我。
時間是隨著趙姨不停增長的房租往后流逝的,轉眼間就是放暑假的時候了。我們還是沒有攢夠機票的錢,我們的錢以一種很詭異的方式每個月只能去應付房租。
這期間里我媽媽給我打過不下一百個電話,都是在跟我說對不起,催促我回學校學習,或者是回家。
我每次都是聽完,回應一聲“好”,然后掛掉電話。
在一個下雨天,我找趙姨聊房租的問題,趙姨以一種和善的姿態說:“房租的事情我已經和你太太談好了。”
我仿佛明白了怎么回事,我走進便利店,看著正在往泡面里放調料的蓓蓓。我快步走向前,抓起蓓蓓的泡面,狠狠的往地上一扔。
蓓蓓站起身來,看著我說:“你神經了?”
我說:“你不想報仇,為什么要阻礙我報仇?”
蓓蓓不知所以的說:“誰說我不想報仇了?你今天怎么了?”
離開便利店,我仿佛聽到蓓蓓的哭聲。但我也不在乎了,而是帶著我還沒有往房租里交的錢。冒雨騎著電瓶車開往了火車站。
一路上,雨水很重的打在我身上,我的身體很快就全濕了。但我的心里一直都在生著蓓蓓的氣,那一刻我覺得她面目可憎。
坐在通往胡志火車站的列車上,我的心情五味雜陳。當情緒給我的影響慢慢散去之后,我開始細細分析這件事。
趙姨的出現本就很詭異,她無緣無故的幫助我們。我們住下來之后,往往掙多少就要交多少的房租。這意味著趙姨根本不希望我們離開她的視線范圍,或者不希望我們離開她所在的城市。
而看起來那樣有氣質的中年女人卻只是一個便利店的老板,她既沒有兒子也沒有女兒,這樣的事情太神秘了。我們在她那里住下之后,就再也沒有受到那些混混的打擊報復,也許也和這個中年女人有關系。
莫非,她和白松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想到這里,我想,南方那么大,白松也不絕對在胡志的那個城市,在不知道具體城市的情況下就行動跟大海撈針也沒什么區別。倒不如就在趙姨那里打聽線索,確定了白松的具體位置再行動。
望著窗外的景色,我有點想胡志了,我決定索性就去看看胡志,或許我可以幫到他一點。
而蓓蓓待在趙姨那里應該暫時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