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山接蓓蓓的路上,我懷有一萬分的信心把她接下山來。按照我對蓓蓓的了解,她看到我以后一定會像上一次一樣,無論如何也會跟我走。
所以一路上我的話特別多,我不停的打趣著他們:
“你說你小子,這些日子怎么混的,胖的都快要流油了。”
“還有你啊耿直,你吃長生不老藥了?怎么就不老呢?”
然而現(xiàn)在和四年前我們在學(xué)校里的樣子已經(jīng)不太一樣了,鑫鑫繃著臉不說話,甚至耿直都沒有罵我。
我知道他們在擔心我的事,擔心我能不能把蓓蓓接下來。但我覺得這樣的擔心顯然是多余的,蓓蓓在我心目中早已不是一個可以丟了的人,而是變成我身上的一個器官,或者一個細胞,與我共存,永存。
鑫鑫開著車,打著哈切,說:
“這幾個月以來,我往這個村啊,是來來回回的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要來當上門女婿。”
我故意不理他,不配合他笑,我為剛才他們不理我的事生氣。但耿直和鑫鑫聊了起來,像是他們倆一向這么聊天。
耿直說:“上哪門子女婿啊?你要實在有這個想法咱回去就跟咱爸媽合計合計,不就是從你家到我家這點事嗎?”
我笑點高,這是出了名的事實。我依舊板著臉,聽著鑫鑫說:
“那感情好啊,現(xiàn)在我爸媽給咱打掃家務(wù)帶孩子洗衣服做飯拖地,上你家去讓你父母干這活。然后呢你們家還得退我彩禮。”
他們二人嘰嘰喳喳在車上斗嘴,我假裝看著窗外。其實我很想蓓蓓,我一直忘不掉四年前我第一次離開蓓蓓的時候她說的那句話:
“南憂,我們好像一起走過很多的路。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我……我想,我想,我什么都不想了!”
對于蓓蓓究竟想說什么,我的內(nèi)心早已做完了這倒填空題。
她想說的是,她想和我一直走下去,永遠走下去。
也是從那次開始,我們的每一次分開都不再是小打小鬧,而是生死離別的考驗。
我對蓓蓓并不是百分之百的放心,我故意說著很輕松的話也是想讓自己不要壓力那么大。但這種行為被鑫鑫和耿直誤解了,他們蓄意不理我,讓我很是尷尬。
后來我在車上睡著了,睡夢中我夢到小柳在地洞里拿著一把刀刺向我。我問蓓蓓兩萬塊錢的事,她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說是為了攢錢治我的腫瘤。
我又夢到了更早的事情,我指責蓓蓓不應(yīng)該穿圖圖的衣服。后來沒有經(jīng)濟來源的她一步一彎腰的撿起了瓶子。
還有更早的事情,我和小A和蓓蓓三個逃課去公園,我們玩了一下午的健身器材,我不小心摔倒在地上,擠出兩滴眼淚,然后蓓蓓第一次指著我罵出那句仿佛罵了我半輩子的話:“哭什么哭?”
醒來以后,鑫鑫表情嚴肅,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們不是不和你說話,我們希望你能保存體力。前面的路只能你自己闖了,我們幫不了你。”
我點了點頭,聽到耿直在身后說道:
“你們分開時間還不夠半年,你要有誠意。這么短的時間她忘不掉你。”
我邁起步子,像三年前一樣走到大門口。我使勁扣了扣門。
我本以為會像上次一樣跟我說“不見”,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看到了一個我這輩子都沒見過的模樣,這個模樣同樣令我這輩子都忘不掉。
蓓蓓的高馬尾徹底沒了,一根都沒有了。
我能想到那些發(fā)絲曾經(jīng)在蓓蓓的頭上以各種姿態(tài)生長著。從高馬尾,到披肩發(fā),再到短發(fā),最后一根都沒有了。
仿佛這些不斷變化的形狀就是它們的履歷,這些履歷有的讓她感到驕傲,有的讓我戀戀不忘。
她的臉出奇的平靜,和上一次同樣場景截然不同。
“蓓蓓,你聽我說,那天從家里出來我就失憶了。然后我就把你們?nèi)纪浟耍謴?fù)記憶以后我就馬上來找你了,走,下山。”
蓓蓓微微的往后退了退,:“施主,你把你想說的說完,以后你都不會再留遺憾。達到這個目的,你來這一遭就足夠心滿意足了。”
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說:
“你別跟我文縐縐的,讀書時候你作文哪次不是抄我的。”
蓓蓓沒有躲閃,但我也不像是摸到了一條胳膊,而像是摸到了一塊木頭。因為這樣的動作在蓓蓓的身上沒有反饋。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記得她和我記憶里的蓓蓓不是一個人。但眉眼之間我卻無比確信就是她。
“我和你的債已經(jīng)還清了,你也不要再努力了。我不會和你下山,就算是下山,我爸媽讓我嫁的人也不是你。”
我看著蓓蓓,我睜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
蓓蓓準備關(guān)閉寺門,我一把攔住:
“我這輩子一共失去過你兩次,第一次替白松他媽擋刀,醒過來以后你就走了。我是在這里找回的你。第二次我失憶了,你又離開了我,同樣是上次找回你的地方。我就想問你,我?guī)Р蛔吣闶遣皇牵俊?/p>
蓓蓓微微笑了一下,這一笑我又燃起了希望。我說:
“走,蓓蓓,世界沒那么復(fù)雜,你還活著我還活著,我們憑什么不能在一起?空門嗎?”
說完這話我突然想起五年前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和小A說的話。我在蓓蓓說話之前抓緊補充道:
“我和小A說過一樣的話,當時你也在場。但小A死了,你還活著,不是嗎?”
蓓蓓的微笑始終掛在臉上,我仿佛一個人說了一段聲情并茂的脫口秀,對著一個木頭一樣的蓓蓓。
蓓蓓關(guān)門的一瞬間,我暈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鑫鑫低著腦袋,兩只手搓來搓去,跟我說道:
“你在和蓓蓓解釋的時候,我和我媳婦準備上去替你證明你的確失憶的事。但我們看到你說的和蓓蓓的樣子,就放棄了這個打算。怎么說呢,你們已經(jīng)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你暈倒以后,她沒有任何反應(yīng),而是很平靜的跟我說,讓我?guī)ё吣恪Kf完這些,我媳婦打了她一巴掌,她依舊是笑著的。南憂,我們可能都沒有蓓蓓的境界高,也許她真的放下了一切,總之,我們和她已經(jīng)不是一個緯度了。”
我坐起來,問鑫鑫:
“我還有幾年?”
鑫鑫讓我穿衣服,我說干嘛?他說出院。
鑫鑫說,這個病不是讓你現(xiàn)在就疼的。能活幾年取決于這個瘤子的生長速度,你二十四了吧?二十四年長這么大,萬一,我是說萬一,它就不長那一厘米呢。
離開病房,迎面撞上了默默。
鑫鑫把胳膊搭在我胳膊上,低聲跟我說:
“這妞也泡上了?是圖圖的像圖圖的你都想試試。”
默默眨巴著眼睛說:
“什么呀?南憂,有機會給我講講圖圖的事。”
我問她去哪?她說她得了白血病。我一驚,和小A一樣的病。但看她一副好像沒事人的樣子,我說:
“小小年紀別亂開玩笑。”
默默拿出檢測報告,我看著默默的眼睛。
我從默默的眼睛里看到一種光,向死而生的一種光。
這種光也開始感染著我,我感嘆著不是每個人都有很強大的生命力,像默默一樣小小年紀笑談生死的人并不多。
和默默告別以后,鑫鑫說:
“哥們?你是吸血鬼的王啊?得白血病的都喜歡圍著你轉(zhuǎn),并且隨時因你而死。”
我們分開之后,我回到我給蓓蓓準備的大新房。我走在客廳,故意以很大的聲音“啪嗒”“啪嗒”踩著地板。我走過來走過去,我把房間里的每一處地方,甚至每一處角落我都看了個遍。在角落里我偷偷哭兩眼,不知道為什么,明明蓓蓓早就不說我這個毛病了,想哭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藏一藏。
“啪嗒”“啪嗒”……
我突然站住,然后聽著腳步聲瞬間停止的那個聲音。
蓓蓓的突然離開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聲音!
我哈哈哈哈的笑著,笑著趴到茶幾上,笑著笑著,我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兒子,媽以后不阻攔你的生活了,那個女孩子….你要是想娶,就娶吧。記得經(jīng)常回家看看,媽當初給你報志愿的事……媽知道錯了,你從小就有頭暈的毛病,一個人在外面要多喝水…..”
聽著聽著,我似乎不恨我媽媽了。我大聲在電話里叫了她一聲“媽!”然后我哀嚎的聲音也隨著電話傳播過去。
自從我上大學(xué),再到我后來參加工作,她從來都沒有聽過我喊媽。所以她一下愣住了,然后驚慌失措的安慰著我。
但我卻已經(jīng)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哭的鼻涕流到嘴里,嘴里的唾液一張嘴就拉成絲:
“媽,我再也不要談戀愛了,我再也不要娶蓓蓓了,他們都是騙子,騙了我好幾年,好幾年,騙的我一無所有,騙的我不敢再對任何人好……媽,我突然好后悔長大,要是我和她們一直都停留在小時候多好。你讓我補課我就去補課,那樣至少不會讓自己的心那么疼……”
我媽媽掛掉電話之后異常開心,她聽到我親口說不娶蓓蓓,她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同時這通電話也讓她對我心疼不已。
第二天天一早,我起床,拉住所有的窗簾,手機關(guān)機,蹲在角落里,從早到晚。
第三天是一樣的行為,第四天同樣是一樣的行為。
第五天同樣是一樣的行為。
餓了就會去買一箱袋裝的方便面,可以吃很久。
按照這樣的日子,我感覺自己活了很久很久。一種全世界都把你拋棄的感覺,一種無論你是躺在床上還是地上,吃的是食物還是牙膏都不會有人在意的感覺。一種這個世界上有我和沒我都是一個樣的感覺。
前三天,我能聽到我媽媽,和很多人敲門的聲音。前半個月,還是偶爾有聲音。一個月以后,就再也沒人來找我了。我很驚訝,一個月的時間,就可以讓世界上的所有人淡忘你。
我不知道我在逃避什么,或者說是恨什么,再或者是怕什么,我突然很怕光,所以我要把窗簾全部拉住。
曾經(jīng)的我喜歡從別人的眼里尋找光,現(xiàn)在卻讓光我嚇得拉住了所有的窗簾。
我的胡子按照這樣的生活節(jié)奏,長到除夕的時候,已經(jīng)滿臉都是了。我去照鏡子的時候,我看到鏡子里的我很陌生,他像一個乞丐,他的眼神也黯淡了下來,他黯淡的看著我,仿佛在向我抱怨:看什么看?不是你自己造成的嗎?
除夕當天,我聽到鑫鑫和耿直,還有林旭,默默在敲我家的門。
我用指甲蓋里藏滿了污垢的手趴在地上爬到門口,長期不說話導(dǎo)致我口齒不清。我說:
“別敲了,不出。”
默默的聲音在門外喊道:
“放煙花!要一起嗎?南憂哥哥”
我的眼皮耷拉著,動都懶得動。
鑫鑫說:
“出來啊哥們兒,大過年的。”
他們說了很多我都不為所動,直到耿直吼出那句:
“你連除夕夜都放棄了,那就等同于你把我們大家,還有這個世界的所有,都放棄了!白松,你不想親自抓住他嗎?”
我聽到默默跟耿直嘀咕道:“白松怎么了?為什么要抓他呀?”
耿直說:“小屁孩,回頭我跟你說。”
我用盡所有力氣對門外的人說道:
“推開門,不要被我的樣子嚇到。”
我站起身來,打開門,一縷猛烈的陽光照射的我睜不開眼睛。我用手擋住眼睛,當我適應(yīng)了光線以后。
耿直哭的坐在地上起不來,默默用一張惶恐的眼睛看著我,鑫鑫看著我,用手去碰我的頭發(fā)。
我想去拉耿直起來,鑫鑫攔住我的手,然后自己把耿直拉起來。他說:
“老娘們沒見過世面,不知道什么叫行為藝術(shù)。你說是不是啊默默你肯定見過。”
我很幸運,那個除夕,我沒有一個頭過,或者說是沒有不過,而是和他們一起放了煙花。我的臉做表情越來越困難,說話也不清不楚,所以大多還是看著他們放。
把自己封閉三個月以上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我仿佛從一個平行世界里走出來,看著那些孩子們本應(yīng)該和我一樣大,可我心里卻覺得比他們成熟好幾倍。
鑫鑫說:“我們幫你去找過蓓蓓了,真不行。作……作為一個……”
鑫鑫說著就哭出了聲音來,這種眼淚來的猝不及防,打斷了他的話。他接著用哭腔說:
“作為一個認識這么多年的好朋友,我看到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特別難過…….”
這次鑫鑫是說完再哭的,他幾乎是單膝跪著,扶著坐在地上的我的肩膀說的。
我這輩子都沒有見鑫鑫哭過,但他在我面前哭的像個孩子一樣。
除夕夜結(jié)束了,這是第一個沒有蓓蓓的年。
我回到家,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我聽到背后有聲音。我一看,是默默。
我害怕默默被我的樣子嚇掉,我往后退了退。
“你別頹廢了,你對過去的事情很在意不是嗎?你寫書吧。寫書就相當于傾訴,我看你的書就相當于你對我傾訴。”
默默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看到我現(xiàn)在怪物一樣的形象她也不害怕。
于是我故意裝出一副樣子嚇嚇他,我兩只手像狗爪一樣,做了一個鬼臉。但讓我沒想到的是她非但沒被嚇到,反而咯咯咯的笑了。
那一刻,我百分之百的確認這個人就是圖圖。但很快我也百分之百的否決了這個確認。
她認定了一個人是好人,不管這個人變成什么樣子她都無比堅信。
默默走進我的房子,我像是恢復(fù)了社交功能一般,告訴她,這是我和她素未謀面的蓓蓓姐一起打拼出來的。
默默撅著嘴巴說:“你說的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你們的故事了,你以后不要拉住窗簾了,你寫小說,我看小說,然后要及時出去尋找靈感,我可以陪你。”
我看著默默嘴巴拉巴拉的樣子,不由得像當初摸圖圖一樣摸了摸她的頭。
“你今天就給我更新一章好不好?”
我抱起我的筆記本電腦,笑著對默默說:
“我這一章要是寫不完,你可不許回家。”
默默問了問我們家的茶葉在哪里,給我沏了杯茶,然后端坐在我旁邊,雙手托著下巴。
我的第一章以這幾段話開頭:
“我叫南憂,今年二十五歲。
在我認識默默以后,我經(jīng)常從默默的眼睛里看到一種光。只不過不是生命力的光,而是向死而生的一種光。
每當我看到那種光,我的思緒都不由得回到那些年。
那是我們的故事,或者說是一個人和一群人的故事,總之是我和他們的故事。
我想把它們寫下來,我鼓足了勇氣,因為我覺得這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默默說,她會做我的忠實粉絲。這樣我寫故事也算是有了精神支撐。”
默默后來跟我說她住院了,聽她說醫(yī)院的名字,正好是小A住的那個醫(yī)院。
一樣的病,一樣的醫(yī)院,我不由得想,這是想讓我經(jīng)歷兩次一模一樣的痛苦嗎?
所以我經(jīng)常去看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