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昏暗威嚴(yán)的宮殿,森森白骨堆砌成山,供養(yǎng)著幽幽燃燒的藍(lán)火。冷焰中,一個個靈魂無聲哀嚎。他們本是最無辜的人,卻被地獄折磨成怨魂。惡毒扭曲了他們的臉,痛苦讓他們學(xué)會憎恨。即便燃燒到最后一刻,他們也要詛咒那個名字——永夜皇。
“永夜皇。”
一個沙啞的聲音穿透黑暗,瞬間安撫這群狂躁的靈魂。平靜了短短時間,魂焰開始騷動,反應(yīng)比之前更加劇烈。原因,他們認(rèn)出了這個人,他是一個懦夫,是受人唾棄的逃兵。他的同伴、至親犧牲在身后,他卻連頭都不敢回。
“精……忠……”
魂焰中響起一個聲音,細(xì)若游絲,卻深入來者的心。來人不禁哽咽,喚出了那久違的稱呼。
“爹……”
不待言,血紅魔焰竄起,融滅了這群靈魂。隨著血焰熄滅,大殿陷入了無邊黑暗。
“親……”來人握緊了手里的劍,鮮血順著劍鐔灌溉劍身。似是感應(yīng)到主人的悲痛,墨狂發(fā)出了一聲共鳴。
“墨狂……玄狐……”來人溫柔地拂過劍身,慢慢地將劍鋒落下,“最后一次,與吾一同……守護(hù)這九界蒼生吧。”
“守護(hù)?”
森冷的魔音在黑暗最深處響起,隨即乍現(xiàn)一雙血腥殘暴的眼眸。濃烈的魔氣如烏云壓日,籠罩惶惶不安的人心。
血眸迫近,黑霧退散,魔影現(xiàn)身。冰寒浸血的黑鐵戰(zhàn)鎧,在沉穩(wěn)緩慢的步伐中碰撞,發(fā)出了震懾九界的聲音。
“不如說,”黑衣魔皇手握魔刀而來,黑鐵面具遮住了他的臉,只露出漠然無感的雙眼,“報仇?!?/p>
黑紅的刀光縱橫連斬,打破了鬼祭貪魔殿的壁壘。魔殿坍塌之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滿目瘡痍的大地、血月高懸的夜空,以及那名雙目通紅的男人。
永夜皇仔細(xì)打量著男人,他已經(jīng)許久未見這個人。他不再穿著白衣,換上了一身墨色。憔悴滄桑的胡茬之下,是熟悉的俊眉朗目、出塵風(fēng)姿。他的念珠依舊在手,只是換成了血色琉璃。永夜皇知道,這是為了紀(jì)念他的愛妻,那個女人最愛鮮血的顏色。
“永夜皇,你屠戮蒼生、毀滅九界,罪無可恕!俏如來在此,誓要與你同歸于盡!”俏如來一字一頓,滲血的齒根咬出了不可原諒的仇恨。
“呵,吾還以為你要說,”永夜皇輕蔑地看著俏如來,“為你的父兄妻兒、叔父一家償命。你二弟史仗義、小弟雪山銀燕,還有你的妻子,都是我折磨虐殺而死。喔,對了,那個女人懷的是雙生子,就像你的父叔與兄弟。”
“不用試圖激怒我,俏如來茍活至今,唯一的目標(biāo)只有殺你!”
“殺我?”永夜皇閃現(xiàn)到他的面前,瞬間壓住俏如來的手,輕佻地抬起他的下頦,“這堅毅的眼神……不夠絕望。或許,本皇能讓你更加絕望。”
說完,永夜皇揭下了自己的面具。鐵面之下,是一張朝霞映雪、芳華絕世的容顏??匆娝拿嫒荩稳鐏碚痼@萬分。一瞬間,他的心跳驟停,呼吸變得艱難。
不是因為多么驚艷,而是因為再熟悉不過——這張臉,曾是他一生摯愛。
“意外嗎?”永夜皇笑得顛倒眾生,然而最美麗的面容下,卻藏著最惡毒的心機(jī),“你要復(fù)仇的對象,是你同床共枕的發(fā)妻。”
“為什么……為什么!”
“吾與你一夜風(fēng)流,就是為了這句為什么?!庇酪够士粗葱募彩椎哪腥?,臉上嫵媚的笑容逐漸鋒利,“你的師尊雁王,犧牲史艷文、藏鏡人、黑白郎君三人,殺掉了吾的副體,繼承血之禁印。他自知無法開啟真陣,所以用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選中了你——史艷文的兒子。我玩弄你,誰叫你是他的徒弟。”
“你說我們有孩子……”
“哈哈哈……這兩個孽種,一個純陽圣體,一個燭龍魔胎。佛魔雙子留著也是禍害,為了阻止他們像你父叔那樣兄弟相殘,本皇不會給他們出世的機(jī)會?!?/p>
“你……你怎能如此狠心?”俏如來心痛得嘴角溢血,他曾經(jīng)最愛的人,如今竟成為最傷他的人。
“狠心?”永夜皇歪了歪頭,仿佛聽到什么好笑的事,“吾最親密的枕邊人,竟不是最了解我的人。雁王沒告訴你嗎,吾根本沒通過鑄心,而是直接殺了默蒼離?!?/p>
“哈?”
“反正只剩你我,那便講個故事吧。二十?dāng)?shù)年前,黓龍君引爆道域內(nèi)戰(zhàn)為吾鑄心,但是他卻發(fā)現(xiàn),他相中的良玉有一個致命缺陷。桃源仙地,吾本想殺他,奈何如畫江山挺身相護(hù),吾只好先殺如畫江山。待吾殺盡四宗之后,已無黓龍君的蹤跡。后來吾進(jìn)入靈界,奪魔刀,破封印。人世十年的時間,吾殺帝鬼,滅應(yīng)龍,斷勝弦,一統(tǒng)魔世,號永夜皇。”
“那時正逢西劍流之亂,吾率領(lǐng)魔世全軍進(jìn)發(fā),先滅靈界,后滅西劍流。魔世亂起,墨家自然不能坐視。黓龍君再出,更名孤鴻寄語默蒼離,引我前來琉璃樹,開陣誅魔。但他錯估了本皇,吾非人非魔,止戈流對吾無功。他認(rèn)出吾之劍,無奈放棄。臨死之前,他講了一句話——天意,真是故意?!?/p>
永夜皇瞥了一眼俏如來,繼續(xù)說道:“吾一向認(rèn)為,所謂天意,只是更強(qiáng)大的人意掌控。天道無情,造化無親,但是九界人族居五,妖魔鱗羽各占一。如此偏心,為何還要順應(yīng)天意?何不傾覆了天,吾命由吾不由天!”
“強(qiáng)詞奪理!你說天意偏袒人族,但魔世幾次入侵,天意何曾干涉?人族的強(qiáng)盛是后天努力所致,關(guān)天意何事?”
“但你不可否認(rèn),九龍地氣影響氣運?!庇酪够士粗聊那稳鐏?,“氣運能被操縱,是否也有無形的手操縱本皇,操縱我們的一切?吾不甘心被操縱,所以吾要掙脫命運。事實證明,天意確實存在,因為吾遇上了你?!?/p>
俏如來不由怔住。
“史家人,背負(fù)天命之人,或者說,天意鐘愛的棋子。默蒼離死后,吾輕易降伏群龍無首的中原。然后,吾將視線轉(zhuǎn)向苗疆。當(dāng)初屠滅四宗之時,逃走的瑯函天也在苗疆。他被本皇逼出,不過他自視甚高,不藏得無影無蹤,還聯(lián)合其余九算對付本皇?!?/p>
說到這里,永夜皇不屑地冷哼一聲:“結(jié)果你知曉,九算四死一重傷。瀕死的凰后逃回羽國,以策天鳳的死訊與墨家勢力為條件,換取他來到中原。雁王,本皇最敬佩的對手,鑄心傳承的犧牲品。他以一己之力,聚義千萬眾,配合冥醫(yī)的亡命水,制造出無畏生死的大軍?!?/p>
提及雁王,永夜皇罕見地表露贊賞:“不得不說,他確實有本事,找到了史艷文、藏鏡人與黑白郎君。三個不同目的的人,在對付本皇的事情上,竟也齊心合力。那一戰(zhàn),是本皇遇到你之前,最痛快的一場戰(zhàn)斗。黑白郎君戰(zhàn)死,史艷文為救藏鏡人癱瘓,兄弟相認(rèn)。雁王此時出手,奪回了血之禁印。但他不知道的是,那只是本皇的副體,真正的我已經(jīng)找到達(dá)摩金光塔?!?/p>
“吾與枯髓咒怨協(xié)議,吾替他回歸始界,他幫助我獲得力量。元邪皇從此消散天地,作為交換,吾永夜皇作為燭龍復(fù)生。雁王很快反應(yīng)過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魔世大軍未亂。他心知再誅吾難,于是提前準(zhǔn)備了后手,那就是你。被他選中,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萬幸。但無論如何,雁王沒選錯人,或許你才是黓龍君最期待的人?!?/p>
“可惜,他死了?!庇酪够噬袂槔涞卣f道,“他沒等到你,也沒等到墨家永存。殺了你,吾就是最后的鉅子,這樣偉大、可悲的傳承從此不再?!?/p>
“確實不會再有傳承,因為你已經(jīng)血洗九界?!鼻稳鐏順O力壓抑著憤怒,“現(xiàn)在活著的人,只有俏如來!”
“這才是真正的二人世界。”永夜皇撫上俏如來的臉頰,“精忠吾夫,懷念我們過去的恩愛嗎?那些纏綿的夜晚,你的深情可令凰兒懷念得緊啊?!?/p>
俏如來氣得渾身發(fā)抖,狠狠揮開永夜皇的手:“你不配再這樣叫我!”
永夜皇一愣,眼神變得有些復(fù)雜。不過片刻,情緒在她眸中消失。永夜皇重新戴上面具,舉起了幽靈魔刀,向他最后的對手宣戰(zhàn)道:“來,無論成敗,你都是……英雄?!?/p>
“止戈流,開陣!”
無數(shù)劍刃組成風(fēng)暴結(jié)界,籠罩九界最后的戰(zhàn)場。宿命的對手在內(nèi)中展開鏖戰(zhàn),招招式式都要置對方于死地。
這一戰(zhàn),永夜皇首次感到壓力。如今的俏如來今非昔比,他身上凝聚著九界信念,連同本身的渡世大愿一起,將止戈流真陣發(fā)揮到突破極限。
隨著傷勢積累,一切底牌都不再保留。兩人凜然相對,周圍的焦土已被鮮血染紅。望著這名他曾愛過的人,俏如來緩緩高舉墨狂,用心中所有的愛與恨,使出了他最后的殺招。
“十萬沙劫漫云天!呀——喝——”
“暝晦視明,天地雙沉!哈啊——”
兩道身影與空中對撞,巨力連番沖擊之下,幽靈魔刀竟而應(yīng)聲折斷。
“啊……”墨狂刺穿了永夜皇的要害,冰冷的血灑在俏如來臉上,順著毫無情緒的眼角滑下。
“你,敗了?!?/p>
“我,敗了?!庇酪够什豢伤甲h地大笑,狂笑之余,身上的血洞往外汩汩冒血。
“你……”
“吾,還未??!”
永夜皇一聲長嘯,震退穿身的墨狂。俏如來一時不備,被磅礴的氣勁震飛。待他站穩(wěn)腳步,一口熟悉的劍,貫穿了他的心臟。
“血……戮……”
永夜皇隨手丟棄魔刀,改為雙手握劍,催力壓著俏如來疾奔,直至將他釘在廢墟之上。
“直到最后,你仍是沒看清我?!庇酪够世淠乜粗稳鐏?,剛才的一切都是她的表演,目的只是為了動搖俏如來,再一次折磨這個可憐之人。
“吾,非人非魔,無心,無情?!?/p>
她唯一的缺陷,非人無心,就算成魔,也學(xué)不得魔的感情。
“原來……如此。”俏如來總算明白了,原來他從未看清過,自己所愛的人。
俏如來抬手伸向她的臉,似乎想要摘下她的面具,但是最終他苦笑著放下。
“在你眼里,俏如來究竟算什么……”
“吾唯一的男人?!迸藲埲痰爻槌鲅?,冷眼看著俏如來倒下,“也是,最后的阻礙?!?/p>
砰——
“天……”永夜皇抬眸望向天際,“你終究戰(zhàn)勝不了吾?!?/p>
就在此時,永夜皇忽然感覺腹痛,她下意識捂住小腹,一種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怎有可能?”感知腹中旺盛的生命力,永夜皇錯愕地倒退一步,“我怎會……我根本不該有孕,你們是天意作弄!俏如來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會走下去!”
說完,神智有些錯亂的永夜皇一掌拍向小腹。
『唉?!?/p>
“什么人!你……缺舟,你不是早就死了?”
『我死了,但還活著,或者說,他們都活著?!?/p>
“什么意思?”永夜皇警惕地掃視四周,似乎想要找出缺舟,再一次殺死這個強(qiáng)敵。
“不用找了,我就在這?!比敝鄣穆曇糍繝柍霈F(xiàn)在腦中,“你造下無數(shù)殺業(yè),最終難逃惡果,但是孩子是無辜。他們自愿為母贖罪,作為代價,他們會永遠(yuǎn)地消失?!?/p>
“消失,那不是很好?!庇酪够书]目深入意識,一邊應(yīng)付,一邊搜尋缺舟的蹤跡,“不被期待的孩子,活著也是受罪。”
“不用找了,我的靈識馬上就會消失?!彼剖亲C明,缺舟的聲音逐漸淡去,“消失之前,你的孩子托我送你一份禮物。”
“嗯?”霎時,永夜皇臉色一變,握不住手里的劍,“呃……啊……”
“希望你……”
缺舟的話沒有說完,已然消失在意識中。永夜皇重重跪地,心痛難忍。眼前是俏如來的尸體,在此之前,她還殺過無數(shù)的人與魔——曾經(jīng)交好的舊識、曾經(jīng)忠誠的部下、曾經(jīng)追隨的族人……以及此生唯一的摯愛。
“我……我做了什么?我殺了……”永夜皇爬到俏如來身旁,抱起他還有余溫的尸體,“俏如來……俏如來!怎會這樣,怎會這樣!我殺了我的夫君,我殺了我的孩子,我殺了所有人!”
“不,我錯了……你醒來,你醒來??!”永夜皇摟著俏如來痛哭起來,“精忠……對不??!我……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為什么現(xiàn)在才讓我明白!為什么……為什么要讓我明白??!”
“哈啊——”
一聲沉喝,永夜皇操控墨狂與血戮,毅然決然地貫穿他們二人。生命消逝之際,她執(zhí)起俏如來的手,貼緊自己的心口。
“吾,永夜皇在此立誓:若有來世,還情蒼生,贖罪。你要渡世,吾愿成為守護(hù)之劍,護(hù)你永生永世??v使罪業(yè)難消,此身永墮閻羅,吾也會闖過十八泥犁——為你而來。”
…………
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他遇到了一生之劫。她名月泠,人如其名,清冷如月,一身高潔。
她曾救他于危難,也曾與他共患難。傾心只需一眼,交心只需一晚。那一夜,情思百結(jié),互訴柔腸。他借醉意表明心意,得到了她的回應(yīng)。
她緊緊抱住了他,在他耳邊嘆息道:“俏如來,娶我好嗎?”
他說,嗯。
她笑了,一瞬間,天地失色,唯她絕艷。一瞬間,情人眼中只有彼此,深情地?fù)砦窃谝黄稹K樦臓恳齺淼酱策叄瑥纳倌晖懽優(yōu)槟腥?,他只?jīng)歷了一句話。
“精忠,愛我?!?/p>
他會愛她,如她所想,如他所愿。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從此覆水難收。一切順其自然,她成為他的妻。第二天,他向她求婚,婚禮從簡,他們在眾人的祝福下成親。雖然只做了七天的夫妻,但是這短短七天,卻是他一生的幸福,竟也是苦難的開始。
原來……她無心。
知道了真相,俏如來反而釋懷。原來不是不愛,而是不知道如何去愛。既然如此,他便教她,教她如何愛這個人世,教她如何愛九界蒼生,教她如何……愛他。
臨死之際,俏如來發(fā)下誓愿:若有來世,他仍要愛她。他會給她一顆心,他會教會她如何去愛,他會讓一口殺生之劍成為一口護(hù)世之兵。
縱使此情不再,身墜三途,他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