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我前一天來K大打過前站,否則以后說起自己第一次踏入大學校園走的居然是后門,實在是好說不好聽。
從公交車站沿著大路往北走了不到幾百米,一個比主干道窄了不少的路口突兀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這個路口就像是界碑一般,將鐵藝圍欄包裹的K大,與另一邊雜草蔥郁的荒地、陋巷和矮樓區(qū)隔開來。毋庸置疑的是,K大的后門就位于這條道路的盡頭。
我扭身拐進路口后才發(fā)現(xiàn)腳下的水泥路面并沒有延伸很遠,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尚未完工的土路,像一條皺褶的灰黃色地毯匍匐在了自己的面前。走不多時這條路就到了盡頭,它的結(jié)束與剛才的路口一樣突兀。而K大的門口意料之中地出現(xiàn)在了這條斷頭路的終點上,不管是從校門里進進出出的人流,還是門前三三兩兩零落散布著的小吃車,都是它再醒目不過的注腳。
K大的后門較之正門樸素了太多,甚至有點簡陋。相比正門而言,后門更像是在連綿不斷的鐵藝擋墻之間豁出了個口子,然后草草地砌了個四四方方的崗亭了事。門口的擋車木桿在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都保持著直立的姿勢,像極了一根廢棄已久的旗桿。也正因此,大家都選擇從旗桿下寬敞的空間進出學校,而對位于崗亭另一邊逼仄的人行入口視而不見。
雖然我的行李就只有一個拉桿箱和背在身后的雙肩包而已,但帶著它們在二十多度的天氣里,頂著灼眼的陽光趕路也絕對談不上輕松愜意。不過我的心情非但沒有變得糟糕,反而自打我邁下公交車的那一刻開始,就慢慢融入了這夏末的明媚里,漸漸變得和天光一樣大好。
這個姑且稱之為后門的豁口,仿佛區(qū)隔了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甫一踏進門內(nèi),土路上的潦草單調(diào)便消失了,蒼翠蓊郁的植被逐漸霸占了我的整個視野。行道兩邊法桐的粗壯葉片遮天蔽日,它們身后幾棵低矮的合歡樹上還殘留著若干只粉色絨花。偶爾一陣風吹來,樹影婆娑,光斑隨風舞動,在形容枯槁的路面上拼湊出一場意韻高深的盛大默片。伴著朝陽蒸騰而起的露水裹住飛揚起的塵土,聞起來有種驟雨初降時清新的泥土味道。而闖入肺部的清新空氣,更加激起了我對近在咫尺的大學生活的無比期待。
行李箱的萬向輪與水泥路面摩擦所發(fā)出尖利噪音被自己悠然輕緩的口哨聲輕易掩蓋,我愜意地往校園深處踱步而去,就連背在身后鼓鼓囊囊的雙肩包都似乎變得輕盈了不少。比起學生的角色,我更像是一位游客,邁著輕盈的腳步,在K大的校園里走馬觀花似的一路走一路瞧。
我越往里走,越是有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那些草木樓宇,操場食堂都似曾相識,而風格氣質(zhì)卻又和中學時截然不同。但細究起來,到底是哪里不同,自己又說不清楚。一想到自己要在這個地方呆上四年,就有種不真切的感覺。久違的緊張躊躇與興奮雀躍一體兩面似的同時在心底升起,就如同端午節(jié)時從河底抬起的龍舟,即便時隔經(jīng)年,再見時卻毫不生疏,唯覺恍如隔世而已。
校園里人流如織,他們臉上滿溢的青春氣息相比于自己曾經(jīng)的同學們,多了些輕松與成熟,少了些壓抑和稚氣。除此之外,二者之間最直觀也是最明顯的差異在于外形上:放眼望去不再是清一色剪裁粗糙、配色丑陋的制式校服,以及一望無際的平頭板寸和齊耳短發(fā);取而代之的是風格各異的衣著打扮和發(fā)型妝容。
能看出來大部分男生對于外在形象的看法還是偏于傳統(tǒng)保守,至多也就是在發(fā)型上做點文章:即便是燙頭染發(fā),也還得找些低調(diào)的式樣和暗淡克制的顏色——總而言之就是別太違和,別太扎眼。樸素經(jīng)典的T恤襯衫牛仔褲和運動鞋都是絕對的主流單品,區(qū)別僅僅在于它們的顏色圖案和配飾細節(jié)。不過還有一些不拘小節(jié)的男生,穿著背心短褲,踩著人字拖招搖過市,有的手里還會掛著個暖壺。他們仿佛目空一切,對他人的眼光也毫不在意。
相比之下女生可就大不一樣了:她們之間的對比鮮明而強烈,甚至可以稱得上存在某種程度的視覺沖擊力。即便排除其中少數(shù)極端和另類的,她們?nèi)耘f讓我有種個體差異巨大的感覺。比如在穿衣風格上,有的仍是運動服配風衣,一副高中女生的模樣;而挽著她的手臂并排走著的,很可能是位高跟鞋配熱褲的妖嬈妹子。再比如在妝造上,有的不施粉黛,有的濃妝艷抹。而即便是介于二者之間的,也能從給人的感覺是否舒服自然、有無違和感的維度上分出個三六九等來。
后來我才知道,我所認為的“濃妝艷抹”并不是普世意義上的“濃妝艷抹”。之所以自己會做出這判斷,一是因為存在“學生就應該是像中學時候的素面朝天”這種刻板印象,二是因為這些大學生本身也在化妝上相當?shù)臉I(yè)余和生疏,而這種業(yè)余和生疏往往會導致不好的后果:要么用力過猛,要么抓不住重點,總之會給人以一種刻意做作的感覺——這往往會具體體現(xiàn)在色系詭異且涂抹不均的口紅、濃淡失衡且邊際模糊的眼影眼線、同脖子出現(xiàn)嚴重色差的臉以及蘋果肌上極不自然的紅暈上。
女生的妝造衣著還有個很實用的功能,就是可以被用來判斷這個人大概是幾年級的——因為潦草混搭或是堆疊過度通常是低年級女孩的專屬標簽,而高年級的女生往往無論是在衣著搭配上,還是妝造發(fā)型上都會比低年級女生高了好幾個段位。雖然這種判斷方式武斷且有一定的失敗幾率,但它勝在簡單粗暴,立竿見影。
以上的方法論最早是王明告訴我們的。王明大我們兩屆,是學校吉他社的社長。
“女人追求美麗就好比男人追求女人一樣,是刻在DNA里的天性。站在基因的角度來講,男人找女人是為了繁衍后代,而符合男人審美的異性往往能在擇偶上取得先機。我們據(jù)此可以得出兩個結(jié)論:第一,男人天生就是視覺動物;第二,人類本身是基因延續(xù)的載體和工具?!蓖趺魉α怂φ谧∷已鄣拈L發(fā),以一個長輩的口氣語重心長地教育我和李逑道。
“所以當你遇到一個讓你一見鐘情的妞兒,那可以說這個妞兒的長相至少過了基因那關(guān)。那這種選擇的下限在哪兒呢?是你覺得這個妞兒看著順眼,至少不傷眼睛?!?/p>
“而(相比顏值)我更喜歡胸大的?!崩铄下柫寺柤?,言簡意賅地反駁道。
“鳥悄兒地滾出去,然后把門好好帶上。”王明用一只手拄著講臺,另一只手指著教室的門,恨鐵不成鋼地對李逑吼道。
“好不好看是從娘胎里就定了的,改變不了。那種你覺得是天仙下凡的妞兒底子一定差不了,但衣品妝造、氣質(zhì)涵養(yǎng)可是能夠后天培養(yǎng)的。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跟彈琴一個道理,如果你不是天賦型選手,要么慢慢琢磨慢慢悟,要么就是在一個環(huán)境里熏陶著,耳濡目染之下,就算是趕鴨子上架,也能學個七八分像來。你比如咱們社團,剛開始大部分都是濫竽充數(shù)的,現(xiàn)在不也都能彈個‘老男孩’、‘春天里’啥的唬唬人嘛。同樣的,你看衣裝打扮就能很好分辨哪個女生是低年級的,哪個是高年級的?!?/p>
當然,就像我說的那樣,老王的這套理論也并非屢試不爽。有一次在布置一場校內(nèi)展覽的時候,我錯誤的將一位年輕的指導老師誤認成了學生,直到有人驚詫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老師正在我的支使下往展板上貼裝飾彩帶。
雖然我這個人平時一貫沒什么眼色可言,但這次出糗并不能完全怪我——那個老師的確年輕,不但身材窈窕還長著一張幼態(tài)的臉。此外她那身灰色麻質(zhì)襯衫配修身牛仔褲和白色運動鞋的打扮也與一個大學女生無異。
當我把這件事當個笑話講給老王的時候,他卻對事情的后續(xù)發(fā)展產(chǎn)生了興趣。
“還能怎么著,說對不起唄。抱歉老師,我有眼不識泰山,沒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認出來您。”我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地道。
聽我如此作答,王明的嘴巴嘖嘖作響,數(shù)落道:“現(xiàn)在中年婦女打扮得越來越幼態(tài)化,大學女生打扮得越來越站臺化,這是趨勢,不怪你。但咱辦事能不能動動腦子,說話能不能講點兒藝術(shù)?”
“愿聞其詳。”
“你該這么說:‘真對不住,我實在是沒有看出來您是個老師,不過這也不能完全怪我呀,您這狀態(tài)說您是個高中生都不為過?!?/p>
“嘔,老王,你這也太油膩了吧?!蔽野櫭嫉?。
“油膩總比干磨強。何況油多了還能保水護膚,你懂個屁啊。女人嘛,這個歲數(shù)想的永遠是如何抓住青春的腳脖子。所以投其所好總是錯不了的,小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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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后門的確是離K大的生活區(qū)更近些。走了沒多久,就有一幢毫不起眼的矮樓艱難地撥開行道樹蔥郁的枝丫,透出方方正正的輪廓。矮樓外墻的藍灰色瓷磚黯淡斑駁,顯出一種不健康的疲態(tài)。進出樓門的只有女生,看來是幢女生宿舍。走過女生宿舍,轉(zhuǎn)過一個彎,再下幾步臺階,五幢棍子一樣的樓房便醒目地出現(xiàn)在視野里。相比于女生宿舍的平平無奇,這幾幢男生宿舍不論是形狀還是布局,都透著一種讓人想入非非的詭異感。
這些宿舍樓每層的三個宿舍作為三條鈍邊橫刺而出,而宿舍和宿舍之間的樓體又收了進去,整體呈現(xiàn)一個“丫”字的形狀。所以它們即便比那些吐司面包一樣的女生宿舍高不了幾層,卻仍舊顯得十分瘦削凌厲。如果說只是樓型奇怪也就罷了,問題在于同這樣的宿舍樓一共有五幢,從空中俯瞰,五棟樓呈“之”字型緊湊排布著。
對于這些形狀古怪的宿舍樓,之前在我逛貼吧的時候就早有耳聞。據(jù)說五座宿舍樓自打建成之后,就一直是被作為男生宿舍使用著,從未改變過用途。總結(jié)起來,有三個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關(guān)鍵性問題:第一,為什么這些宿舍樓被設(shè)計成這種形狀;第二,為什么它們的排列方式如此奇怪;其三,它們?yōu)槭裁匆恢北蛔鳛槟猩奚崾褂?,而從未入住過一個女生——樓管大媽應該是個例外,不過李逑覺得這并不奇怪,因為那個樓管大媽的陽氣應該比大部分男生都重。
從那些帖子可以看出來,由這些樣式古怪的宿舍樓所引發(fā)的推理討論和演繹傳說一直為大家所津津樂道。我在精品區(qū)里甚至發(fā)現(xiàn)了一篇與之相關(guān)的主題帖,它里面的回帖數(shù)足有上千條,而最早的一條回復甚至可以追溯到四五年之前。我最初想當然地認為那就是流言肇始的起點,不過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錯了,真相是網(wǎng)絡(luò)在那個時間點才開始慢慢普及。
我細細研讀下來,發(fā)現(xiàn)那些相關(guān)的帖子里對這些問題的解釋五花八門:有的說是為了辟邪祛晦,有的說是為了保佑學校的發(fā)展蒸蒸日上,而有的則直言不諱地指出,它們的存在是為了鎮(zhèn)住某些東西。而就這些帖子和留言本身來講,言之鑿鑿的有,語焉不詳?shù)挠校治龅妙^頭是道的有,吹得神乎其神的也有。就像所有的校園傳說一樣,各式各樣的傳言與演繹不斷為這些形態(tài)怪異的建筑增光添彩,以至于在我畢業(yè)許多年后,它們?nèi)耘f被之后的新生們所津津樂道。而我要去的二號宿舍樓,恰恰正是它們之中的一員。
根據(jù)昨天那位老師的指示,我先去了趟公寓管理處去辦理入住手續(xù)。而我毫無疑問地又遭到了辦事老師的一通白眼加數(shù)落,簡直和昨天如出一轍。不過好在手續(xù)辦得倒是相當絲滑,也就是復印了我的入學通知書和身份證,然后在簽了幾個字之后我就被打發(fā)出了他的辦公室。
“二號宿舍樓,你具體在哪個宿舍看門口宣傳欄上的告示?!彼荒蜔┑貨_著半個身子已經(jīng)跨出房間的我大聲說到。
很多時候,對一件事物的文字描述和事物本身往往會有很大的出入,所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就是這個意思。另一方面,即便是親眼所見,站在不同的觀察角度,得出的結(jié)論也往往不同——人們往往無法克服以管窺豹,盲人摸象的思考慣性。
就比如這幾幢樣式古怪的宿舍樓,當我真正站在它們面前的時候,它們原本玄秘莫測的濾鏡被擊得粉碎,反而是進出門口的如織人流讓整棟樓透著抑制不住的活力和生氣。墻面上貼著的白色馬賽克瓷磚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二十二》活潑的律動從某個宿舍里隱約傳出,而掛在宿舍陽臺上的背心牛仔褲們隨著節(jié)拍輕輕擺動,翻舞飛揚。
沒花多少功夫,我就在告示欄里標著304號宿舍的那一行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就在我的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這一行的其他名字之時,“李逑”兩個字就那么突兀地冒了出來。
難道有同專業(yè)的兄弟和昨天那個西瓜頭重名了?不應該呀,李逑這么冷僻的名字不會巧合到讓我一下子就碰到兩個吧。但是如果真的是昨天那個哥們的話,他不是說自己是計算機系的嗎,怎么會和我分到一個宿舍來呢?雖然我對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但我自忖就算在這里站上一整天也不會想出任何結(jié)果。于是我聳了聳肩,大步邁進了宿舍樓里。
像蟬鳴中飽含夏日的熾烈一般,甫一踏入宿舍大門,那股熱烈激蕩,荷爾蒙爆表的青春氣息便隨著音浪撲面而來。相對的,少了交織錯落的聲聲蟬鳴,原本聽起來嘈雜鼎沸的人聲變得純粹而昂揚。那些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的面孔和我擦肩而過,三三兩兩地奔向自己該去的地方,沒有一絲猶疑和躊躇。而我就如同潤雨入春池一般融入他們之中,和諧自然到好像自己本就是他們其中的一份子似的。而當我意識這種融洽的時候,訝異錯愕反而在心中不自覺地生了出來。
水磨石地板平整而干凈,它們中間用來分隔的銅質(zhì)嵌線閃著金屬光芒。像是倚著墻壁盤桓而上的步梯,其木質(zhì)扶手已經(jīng)被摩挲出了包漿,玉化成光可鑒人的瑩潤模樣。一根根涂成了草綠色的金屬欄桿隨之匍匐盤旋,整齊劃一卻又不著痕跡地回護著它們身后的學生。緊挨著正門的宿管室大門洞開,一位微微謝頂?shù)母墒堇项^正站在門口大聲地訓斥著兩個男生,似乎是因為他們在樓道里拍打籃球且屢教不改。緊挨著樓梯口的側(cè)墻上掛著白底黑字的宿舍管理章程,在它旁邊有一張小黑板,黑板上用漂亮的楷體字寫著有關(guān)失物招領(lǐng)的內(nèi)容。三樓有個油頭粉面的家伙正在用我聽不懂的方言打著電話,他的胳膊倚著扶手,打著赤膊的身體整個探出了欄桿來。不時有人在樓梯上匆匆地跑上跑下,當我側(cè)身為之讓路的時候偶爾能聽到模棱兩可的“謝謝”含混掠過。路過二樓的廁所時,我能聞到卷煙和消毒水混雜在一起的刺鼻味道。
沿著樓梯拾級而上,從三樓樓梯口很容易就能找到標著“304寢”字樣的金色門牌。再三確認過房間號之后,我略微遲疑,最終還是將打算推門而入的手掌蜷成了一個圓,在略顯陳舊的鐵灰色防盜門上敲了兩下。一聲“請進”和我推門而入的動作同時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