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芙蓉玉面
她迎風而立,是清冷的女子,也是破碎的神。
或許,北國相遇的第一面,這個計劃便開始走出了第一步。
“或許,我救的不止是你,也是我自己。”
在冷宮日復一日,沒有任何人打擾,
無人提過去,
無人活當下,
無人期未來。
這表面的安靜,就如同他溫柔乖巧面具下蠢蠢欲動的困獸。
睡夢中,他將雙手緊緊攥在胸前,他記不清父親模糊的臉,只記得母親將他托付給死士,死士被殺,他一直跑,一直跑,樹枝劃爛了衣,荊棘刮花了臉,直到口吐鮮血,直到被太巫所救。
他從不主動談論自己的身世,甚至以失憶為借口逃避所有的追問,太巫也從來不主動過問。不過時常從太巫深邃的眼眸里,他看到了他心底難以掩埋的秘密。
后來他隨太巫回北朝,他在宮內無意聽宮人說起‘林家滿門被屠’。
他閉上雙眼蜷縮著,緊緊用雙手抱住自己冰涼的身體。
從記事開始,他總能輕易看穿看透別人的所思所想,天生感官敏銳異于常人,卻總是一副不爭不搶與世無爭的樣子。
直到在敵國見到了遍體鱗傷的公主,他體會到她痛不欲生的絕望,他再也無法若無其事地偽裝茍活。
他知道他心中的那頭野獸遲早會蘇醒,他無法面對這里的任何人,包括太巫,他必須盡快離開這里。
最近,聽說大巫‘異瞳’回來了,他想,‘離開這里的機會有了’。
他要做真正的自己,也要將公主的‘破碎’拼湊出‘完整’,他要她活,要她生。
“阿姊,你是否曾想過離開這里?”
她的心神被痛苦的過去麻木,她不喜歡面對這個問題,待在這四四方方的宮墻內,軟弱的逃避也已變成她的習慣和選擇。
“我們不屬于這里。”短暫停駐在他手臂的小鳥也適時向天空飛去。
他說的是廢話,但從他嘴里說出來總之還是令她有所觸動。
這座封閉的城墻,折斷了鳥兒自由的翅膀,日復一日的消磨會讓他們遲早困死在這里。可,“為了一個記憶里已經被毀掉的地方,而離開這個不屬于我們的地方?!?/p>
她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只是,她沒有力氣,也沒有可去的地方。
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阿姊,只要我們離開這里,我們便可以去任何我們想去的地方。這世界不止中原和這里,還有許許多多我們未曾見過的風景?!?/p>
有時候一個人經歷太多,便會失去對這個世界的好奇。
但,現在她似乎不是一個人,風景好壞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同行的人。
“怎么離開這里?”除了死,除了行尸走肉般地活,林川似乎給了她第三種選擇。
‘冰肌玉骨透寒光,清眸皓齒冷如霜。’
他不舍地望著這張芙蓉玉面,還是將心底埋藏已久的話說出了口,“北朝有一位王室血脈的大巫,她是唯一能自由出入北朝宮廷的女子?!?/p>
此刻,他除了是林川,也是北朝的巫師南生。
他不敢看她的雙眼,
“阿姊,如果換一張臉便有機會離開這里,你愿意嗎?”
從白天到黑夜,她聽著林川詳細講述著自己的計劃。
易容很容易被識破,這位大巫還是異瞳,他想了千千萬萬次,自己也親自試了無數次,最后都失敗了,離開這里只有一種方法,‘畫骨術’。太巫曾在地宮做過無數次試驗,他偷偷學過,只是午夜夢回,那一聲聲凄厲的慘叫在他耳邊不斷回蕩。這不是脫胎換骨的重生,這是痛苦,只是痛苦,聽地宮的巫師說過,經歷過這種痛苦能活下來的不足百分之一。
經歷了無數的傷痛、失望與折磨,她沒有流露出太多震驚,反而林川在她冰冷的眼中只看到疲憊與冷漠。
她默默轉過身,將手指放在燭火上燒,林川沖過去將她的燙傷的手緊緊攥著,“阿姊,別這樣待自己,我看著難受?!?/p>
蒼白的臉滑過一絲難得的笑,“小川,我感受不到一絲痛。”
她用力抽回手,抬頭望著令她窒息的高高穹頂,“不過是一張臉,與其被關在盒子里死,不如出去看看。”
林川沖過去,從身后緊緊抱住了她,這副消瘦的身體,如今只剩冰涼的骨頭。
2.浴火海棠
為了獲得天地日月、祖先靈魂的力量,巫師會將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供奉在皇朝通天塔,還記得太巫曾對他說過,大巫供奉的是頭發。
林川從未見過大巫,但他只需要得到她的頭發,便可以開始他的計劃。
深夜,他刺破手指,將鮮血涂抹在紙人上,紙人瞬間飛起,穿越過無數宮墻在離通天塔最近的宮殿中,附在一個熟睡的小宮女身上,小宮女瞬間起身,向通天塔走去。
木鈴傳來一陣不良的氣息,太巫睜開了眼,攔住了正欲出門查看的巫師靈羨。
“師父,這氣息,像是小師弟的——”
他打斷了靈羨,“通天塔的人都撤走了吧?!?/p>
“都撤了。”
‘南生,這可是你自己選的?!?/p>
他甩了甩衣袖,那不良的氣息消散,木鈴的聲音靜止。
即使比想象中順利,但他的額頭依舊冒出密密的汗珠,他緊閉著雙眼,跟隨著宮女的視線找到了大巫的木盒,木盒上的紅線灼傷了他的雙手,蕭華蓉從睡夢中驚醒。
“通天塔,有人動了木盒?!彼泵Υ┖靡拢巴ㄌ焖?/p>
林川強忍著指尖傳來的劇痛,急忙取走盒中用紅繩綁好的一縷泛著紅光的頭發,匆忙逃離了通天塔。
月光皎潔,木盒底部晃動著一縷微微的藍光。
當蕭華蓉趕到時,發現自己的頭發竟然還在,可是母親的卻不翼而飛。
那是母親留給她的,也是現在她能感知到母親的唯一東西,她不能讓任何人奪走她。
念珠一顆顆掉落在地,此夜太巫注定輾轉難眠。
阿音說過,如果她死了就死了,什么也不要留在這世上,更不會出現在任何人夢里。
“世間不值得,可世間的人卻忘不掉她。”
強權撕裂了她的純潔善良,她在黑夜中尋找繁星,不顧天堂和地獄,決然地將自己變成了一道火紅的烈焰。剎那璀璨的煙火,如同墜落的繁星。
那是他最愛的徒兒,也是他唯一愛過的女子,她是那樣鮮活、明媚,她的笑容如同陽光一般刺穿了他心底的黑暗。
可他為了別人強加給他的道,磨滅了自己的七情六欲,他不敢靠近她,不敢面對自己蠢蠢欲動的心,他知道自己不能擁有,所以不顧一切地向前求索被人需要的道,直到失去了她,他的靈魂跌落地獄,他才幡然醒悟。
道無道,“我自己,才是自己的道。”,他拋卻了無知又愚蠢的自己,將靈魂復刻成最愛的她。
只是他滄桑的眼里沒她的干凈與純真,他再也看不見繁星。
多年后,只是淺淺一瞥,他在本該死的少年臉上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眸。兩張臉在他記憶中重疊,他散發醉倒月下,老淚縱橫,他不想分清真真假假。
他是他見過最美的少年,他眼里住著他曾看過的繁星。
巫術極為耗費心神,拿到頭發,林川已經精疲力盡,但在天亮宮婢發現之前,他必須完成一切。
公主喝下藥水,沉沉昏睡過去。
他拼勁最后的力氣用巫術點燃頭發,頭發瞬間化成一團紅色的火焰。
施行巫術時,他的嘴唇突然發白,胸腔好似爆裂,突然他的喉嚨襲來一股血腥味,此刻他才知道那根紅繩,是禁術,他中了大巫的蠱術。
待蕭華蓉趕到西院,他一看到她的赤色異瞳,一口鮮血便噴涌而出,跪倒在地,他緊緊抓住她的裙角,嘴里不停冒出了鮮血,“求你,救她——”
巫術儀式一旦啟動,不成功便成仁,他高估了自己,但他不要公主死。
“卑賤的家伙,”蕭華蓉用力撤回裙角,對他不屑一顧,只是慢慢靠近那團紅色的火焰,火焰飛入她的掌心,她看著徐真周身的血符及藥水的氣味說道,“畫骨術那是逆天邪術,和借尸還魂一樣,想要改命,就得用命換,她沒有命了,用你的嗎?”
“用我的?!彼麤]有一絲遲疑。
“你的命,有什么用?”
“我的真名,叫,叫林川,我是——”
“林簡的兒子,對嗎?”她俯下身譏笑著繼續說道,“區區一個劉氏奴才,有什么用處?”
林川松開了緊握的手,絕望地低下了頭,如果公主死了,他也不想再活了,活著有什么意義。
望著快要熄滅的紅色火焰,蕭華蓉不愿再去搭理這個中蠱的蠢貨,她變得焦躁不安,她怕,火焰熄滅,她便再不能感知到母親的氣息。
她惡狠狠地瞪著徐真,她討厭被拿捏,但手卻情不自禁地抬起,‘只能將母親的氣息存在她身上?!?/p>
天空突然開始電閃雷鳴。
暴雨襲來,太巫望著被烈風吹開的門窗,感嘆道,“整個北朝,除了我,只有那個‘瘋子’會這逆天邪術。”
他轉過身對靈羨說道,“一切都是天定,去吧?!?/p>
“是?!?/p>
火光中,望著那張慢慢分明的臉,她陷入了痛苦的回憶。
如同她被火焰吞噬的那天一樣,她依舊是貌美如花的年紀,嘴唇像盛放的花朵,臉龐像圣潔的圓月,她的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和死的那天一樣,正在對她說,“小蓉,不要看,不要哭,不要念?!?/p>
“母親,不要——”
“不要——”年幼的她眼睜睜看著母親被燒死,那聲聲慘烈的嘶吼似乎也在此刻穿越了時空。
其實,她一直想問母親,‘你連自己都不愛,為什么還要生下我?!?/p>
抹掉嘴角的鮮血,林川盯著火中宛如海棠盛放的臉龐,從破碎的清冷到浴火的濃烈,滑落的淚混雜著血撕裂了他的心?!侵良冎撩?,遙不可及的公主殿下,再見了?!?/p>
“阿姊,我們重新開始。”
暴雨中,西院異常燃燒的大火,將天空照得通明。
望著遠處怪火騰空,聽著雨落屋檐,太巫坐在窗前徐徐打開了塵封已久的畫卷,看著畫中的女子,嘴角微微上揚。
“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