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善良為底,痛苦為引,開出罪惡之花?!?/p>
在最靠近西京城門的一處城郊老宅里,幾十具尸體將阿勒團團圍住。袖箭早已清空,滿身是血的她用顫抖的雙手攥緊了手中拾來的刀劍。
一念是佛,
一念為魔。
‘人或許一直是這樣,我們可以允許自己殺自己,卻永遠無法允許自己被別人殺掉?!?/p>
在意識清醒的時候,當發現有人取出刀劍砍向自己的那刻,求生的意識會激發我們沉睡已久的,對‘生’的渴望。
血順著臉頰流下來,染紅了一身潔白的錦袍,她精疲力盡地倚著劍,看著靈羨從倒下胡商的懷中抽出一張曾在席間炫耀的官方通行證。站在他身旁的藍采若挑釁似地舔舐著手掌沾上的鮮血,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心頭,這段時間吃進去的每一口都變成了此刻無盡的折磨。
此時此刻,她才明白,這幾個月與她同行的人都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為了擁有合法的身份進入西京城,他們撕掉了自己的偽裝,將昨日還熱情好客的西域商隊斬盡殺絕。
“是的,就為了這張通行證?!膘`羨干凈利落的回答更是印證了她的猜想。
她回憶著宴會一開始,她著男裝坐在靈羨身邊,藍采若帶領著一眾歌姬翩翩起舞,西域的商人被迷得神魂顛倒,她們任由飛舞的衣裙被撕碎,她醉醺醺地想要制止,只聽見身后靈羨摔碎茶杯的聲音傳來,還沒等她回過神,那無數曼妙腰間隨著杯碎信號反射出一道道刺眼的銀光,那一根根光滑的脖子被銀蛇軟劍劃開無數道鮮紅的口子,噴涌而出的鮮血像紅色的暴雨席卷了這場屠殺。
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一支支蓄謀已久的袖箭將她變成了罪惡的幫兇。
盯著輕盈的袖箭刺進別人的胸膛,頃刻斃命,她想,‘以前以為殺人是多大的事,現在發現殺人不過一瞬間而已。’
靈羨向她沖過來,壓抑已久的憤怒在此刻爆發,他將佝僂著身子不斷嘔吐的阿勒一腳踢翻在地,滿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對她吼道,“你差點壞了今夜的大事,”
他蹲下身,俯瞰著她,屏退眾人用只能阿勒聽到的聲音對她繼續說道,“你以為你還是高高在上的南朝公主?你如今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怎么還會有那么多泛濫的同情心作祟?”
她吐出一口鮮血,自己也情不自禁笑了出來,一想到自己無知地去制止胡商侵犯偽裝成歌姬的殺手,她何德何能?可,如果只是為了一張通行證,可以有無數種方法去得到它,為什么非要殺光所有人?
靈羨告訴了她答案,“就如同女人被男人占有的每一次,你說‘不愿意’,男人就會放過你?我讓胡商給我,他們就會給?你為什么要逃離王宮,是為了走出來,繼續向男人向這個世界供養你的血肉?如果是這樣,你現在就可以去死,如果不是,你就不能再是從前的你!”
阿勒盯著眼前這個她叫不出‘阿兄’的男人,他除了有一雙透視人心的雙眸,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似乎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抓住她猶豫不決的心,這種欲罷不能的感覺模糊了她對自己思想的掌控。
他見她不語,將錯亂的她打橫抱起,她伏在他胸前隔著手臂聽著他正常得有點詭異的心跳,他故意將嘴貼上她的耳垂反復磨蹭,她感受到了他雙唇的挑逗,不禁顫抖地滾燙了雙頰。
他像一團火,不斷試探著她人性的底線;他又像冷酷寒冰,侵犯著她心底最后殘留的一絲溫熱。
什么狗屁糧、人、錢,她感受著他越來越急促的懷抱,望著他不斷上移的嘴唇,強行克制著自己躁動不安的心,對他說道,“西京富庶,買個糧何須隱藏身份,主事真正要的怕是燒盡西京糧、屠盡西京人、搶盡西京錢!”
聽了她的話,他并不生氣,只是帶著幾分邪惡的嘲笑,對她說道,“當一個人自以為自己很聰明的時候,那她離死便不遠了。再說,今夜的戲還沒完。”
那股令他難以自持的氣味越靠越近、越來越濃,他感嘆時光易逝,感嘆美人遲暮,望著眼前這張與巫族圣女圖上一模一樣的臉龐,他無法全然丟掉自己刻在骨子里的敬畏與謙卑。
他收回了自己散漫的意亂情迷,打開房門,將她放在床上,將計劃好的陰謀詭計端上了臺面。
在靈羨眼中,早已被吃干抹盡的藍采若知道商隊和巫族太多的秘密,如今有了更完美的新人,藍采若這種不好掌控的殺手就不該再留。
兔死狗烹更古不變,“你的第一個任務,殺了藍采若?!?/p>
她望著他關門的背影,沒有露出太多的驚訝,她似乎猜到了,她只是故作平靜地問他道,“給我換臉,帶我到西京,難道就只是讓我殺人?”
糊涂的她不值得他去回答,他轉身慢慢走近她,帶著陰險的口吻對她說道,“商隊進城之前,你和她只能留一個。”
聽了他的警告她知道自己再多說什么都沒有意義了,她緊緊閉上雙眼任由他脫去她滿身的臟衣,冰涼的毛巾擦拭著她每一寸肌膚。
柔美的身體就如同優質的琴弦,能在暗夜彈奏出美妙的樂章。
阿勒豐潤的嘴唇如春花綻放的光澤,可隨時會散架的干癟身體,帶著無數的傷疤,有些像是烙印,有些像是鞭笞,有些又像齒痕咬傷,還有腹部那褐色疤痕等等,都令靈羨觸目驚心,再沒有一絲欲望,恍惚間他似乎明白了她平日對自己的戒備還有防范。
若不是披著南朝帝姬的名號,她怎會被這世道摧殘成了碎玉殘花,被毀得面目全非。他早就沒有同情心了,不過此刻為她擦拭的手卻慢慢變得輕柔。
但,輕柔的手散不了眉間的哀愁,就如同熏香遮不了滿屋的血腥,她敏感的神經在不斷地折磨著她,她討厭不斷靠近的手,總是再想‘如今的自己是否是曾經的藍采若?’
她僵硬又緊繃地躺在床上許久,迷迷糊糊,有些分不清是真睡還是假睡。聽到他關門離去的聲音,在黑暗中,熏香里突然混雜出一股情欲藥香,她猛地睜開了雙眼。
藍采若帶著一對純金打造的手環,鏤空的手環里裝著一種常人難以接觸的巫族香料,一年又一年,雖然藥量輕微,可散發出越來越濃郁的香氣,那鉆進皮膚里的藥香,令習以為常的佩戴人難以察覺,這是靈羨與她初遇時便送她的定情之物,時至今日她再也摘不下手環。
而這味道,徐真在南朝后妃寢宮的香爐里聞到過,它會激發人的欲望,若是藥量過大,會使人日夜興奮力竭而亡。
躲在屏風后,穿著夜行衣的采若自以為自己看穿了一切,今夜她跟著靈羨的身影來到此處,也不確定自己是‘放下’來告別,還是‘嫉妒’來殺人。她看著平靜起身,并未喚人的阿勒狐疑說道,“你們根本不是什么兄妹,可他又不碰你,你們究竟是什么關系?”
盯著她手上精心愛護的手環,內心最后一絲同情也在她為一個男人沉迷至此說出這些話那刻煙消云散,或許她的命早在被情欲裹挾的那刻便自此注定。
“你來到這里,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
“我只是想搞清楚你和他究竟是什么關系!”
“我和他的關系?”如今在阿勒眼中,那個假借醉酒狡黠打探她身份、殺人不眨眼的頭牌歌姬形象已經轟然倒塌,眼前只是一個為了男人而喪失自我的愚蠢女人。采若的恨意、殺意,對她來說都是依附于男人的可笑存在,當她看穿采若的同時,她也第一次慶幸自己過去的經歷將她變成了不會被情感左右的冷血動物,相比于過去怯弱、逃避的徐真,她更愛完全屬于自己的阿勒,她對采若冷冷說道,“我與他之間只有利用、交易,”
誰也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或許藍采若自己也搞不清楚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厲聲打斷了阿勒,說道“不可能!”
阿勒無奈地披上外衣慢慢靠近她,說道,“我不相信他對你什么態度,你會完全感受不到,”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繼續說道,“你明知他要殺你,你也打算離開,可為什么還是會猶豫?”
采若不愿面對她直視的目光,背過身,長長舒口氣陷入回憶中,她慢慢放下對阿勒的敵意,對她說道,“這些年來了一批又一批的新人,像他這樣的男子,這世間沒有女子會拒絕。不過,你不太一樣,”
一個會對她說‘今夜風真大’,一個見不了情欲猖狂的女子,這份欲言又止讓采若明白,她從不想殺她,可這么多日被嫉妒沖昏了頭腦的她依舊對她說道,“他把你放在身邊,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不用殺人,也不用出賣身體。我們都是女人,我不明白,更不甘心。”
羨慕的本質其實就是恨,原來將心底真實的恨說出來,也并不會得到解脫。采若不斷重復著自己的不甘心,語氣卻越來越弱。
阿勒苦笑著搖了搖頭,望著桌上的燭臺,手指不受控制地伸了過去,她用看穿一切的目光對采若說道,“不過時候未到而已,如果有一天需要我這么做,我想你在意的那個人會毫不猶豫地把我推出去?!?/p>
看到燭火燒紅了她的指尖,采若沒有多想,出于天生的本能伸手拉回了她的手臂,并對她說道,“你究竟是何人!”
從采若真實、破碎的眼眸里阿勒似乎看到了她的結局,她伸出手緊緊攥住她的掌心,對她說道,“今夜你不該來!”
說完,阿勒不顧藍采若的追問,故意將燭臺打翻,大火在她的召喚下,越燒越旺。
“你究竟是要做什么!”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只是看著此刻眼前的畫面好似一切都曾在夢里看見過。
“死了那么多人,找兩具女性尸體應該不難?!?/p>
此刻,極度平靜的阿勒像極了一個沒有心的巫女,鬼魅又可怕,采若突然有些明白為何靈羨和巫族會如此看重她。
很多年前,靈羨曾對她說過一句話,‘最完美的傀儡一定是無心的?!?/p>
阿勒仰頭望著被暗夜籠罩的天空,心想,‘既然你們都想要我瘋顛、想要我殺人不眨眼、想要我六親不認,那我就如你們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