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從高墻上的一方孔中透進來,溫和得將朱雀喚醒。被高高吊起的胳膊早就已經沒有了知覺,朱雀咬牙握住上方緊緊扣著自己手腕的鐵鏈,把身子抬起來放松了一下,勉強算是活動活動筋骨。
那日一出皇陵,便中了拜夜的埋伏,他們占據了附近的幾座山頭,布下天羅地網。在妖族的重地,朱雀的靈力受到壓制,再加上白琢賢在皇陵中受了傷,這一仗他們打得異常艱辛,雖然炎沉也發揮出了強大的妖力,但終究寡不敵眾,三人最終被包圍在了伏兵的中心。
朱雀孤注一擲,趁著炎沉在三人周圍燃起熊熊大火,暫時阻隔了士兵的圍剿,拼著最有一點靈力幻化成為赤色雀鳥,抓起白琢賢和炎沉,向空中騰飛而去。
翅膀上猛然傳來劇痛,朱雀剛扭頭看了一眼,隨即就感覺到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給扼住了,想必那射中她的箭上是淬了毒的。
在失去意識前,朱雀將兩人往茂密的樹林里一拋,自己則回頭墜入了追兵的包圍圈中。
再醒來時,朱雀發現自己已經被關在了這方狹窄的牢籠中,手臂上的傷口卻被精心的包扎了。
朱雀明白這并不是仇夜心慈手軟,要善待囚犯,而是要好好留著她的命,引她的同伙現身。只是,朱雀萬萬沒有料到,她在牢房里第一個看見的“同伙”竟然會是她的錦小姐。
看到朱雀,蘇錦眼中便滿是關切,她掙脫開侍衛,沖到牢房面前。
你可好?
我沒事。
這對相伴多年的姐妹之間無需言語,一個眼神便能知悉對方心里的話。
仇夜走到蘇錦背后,微笑著將蘇錦抓在鋼條上的手指掰下來,“原本是該讓你們姐妹倆好好敘敘舊的,不過我們婚禮籌備的時間很緊,還是等封后大典之后再敘你們的姐妹情義吧。相信到時候,你們一定會有說不完的話的。”
仇夜的語氣像是哄孩子,讓蘇錦覺得無比惡心,她執拗地留在朱雀的牢籠前,用口型“說”道:“我一定能救你。”
“走吧,聽話。”仇夜的語氣里已經有了威脅之意,他緊緊捉著蘇錦的手腕,將她帶離,引向天牢最盡頭的房間——那個原本關著他兄長拜夜的房間。
朱雀的嘴里彌漫開一股子腥甜的味道,不知何時,她已經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錦小姐,這個她看著長大的姑娘,這個傲氣從不服輸的女子,竟然自愿帶上枷鎖,任由人將自己關進這不見天日的牢房中。
若是錦小姐因此受到任何傷害,別說是再也無顏面對蘇承英,她自己都絕不會原諒自己。
走進昏暗的牢房,團在墻角的鎖鏈便如同蛇行般逼近蘇錦,下一刻便將她的手腳纏了個嚴嚴實實。
蘇錦只覺得手臂一麻,身子被往上一提,雙腳便猛然懸空,只能用腳尖才能勉強碰得到地。她看著仇夜冷笑道:“這便是你妖族對待未過門妻子的方式么?怕是連蠻荒里的野獸都比不得長老這般粗魯吧。”
仇夜呵呵一笑,并不將蘇錦的這般譏諷當回事:“知夏,是為夫唐突了,只是我未過門的妻子靈力是如此高強,為夫不得不出此下策,還望夫人見諒。”
仇夜揮揮手,手下的人行了禮便退了出去,狹小昏暗的囚室里便只剩下蘇錦和仇夜兩人。
仇夜臉上依然是笑吟吟的,如同欣賞自己的獵物一般緩緩走進蘇錦,一邊從衣袖中取出一個精致小巧的琉璃瓶放到蘇錦眼前:“夫人,你可知道這是什么?”
“還請我這未過門的夫君賜教。”
仇夜似乎笑得更開心了,他拔掉琉璃的瓶塞,放在鼻下陶醉似地聞了一下,整個人都沉浸其中。而蘇錦卻聞到一股子腥甜的,令人不快的氣味。
是,血?
“這是血,我的夫人。”仇夜舉著琉璃瓶在囚室的中央,愉快地轉了一個圈。“而且這是龍血!準確地說來這是你的血。”
蘇錦心底里輕咂一聲,厭惡之情幾乎要讓這位蘇小姐破口大罵。
“哦。”仇夜興致盎然地望著蘇錦,眉梢一挑:“看夫人這疑惑的表情,想必是還不曾知道自己的血到底有多珍貴吧?”
猛地,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怕不是,蘇承英從未告訴過你,你究竟是誰吧?”
仇夜一個箭步躍到蘇錦跟前,鼻尖幾乎要碰到蘇錦的額頭,他的手緊緊鉗住她的下巴,將她的目光移向自己,惡狠狠地、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是我父神太陽燭照身上最后一縷陰氣所凝結而成的,是這陽界的第十位龍子。若是折算成凡間的輩分,你算的上是我的妹妹。”
仇夜嘴角勾起一個邪惡的笑容,從牙齒縫里憋出一個詞:“該死的妹妹。”
高墻上的一方窗外,太陽正在西沉,囚室里愈發顯得陰森幽暗起來,但這片黑暗卻絲毫遮蓋不了仇夜眼中的寒光,他微笑著將手輕輕覆上了蘇錦的雙眼,蘇錦只覺得渾身一僵,好似瞬間被蒙住口鼻扔進冰窖一般,刺骨的寒冷一寸一寸地吞噬著她的骨肉,蘇錦掙扎了兩下,胸口的氣息一滯,便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沐月國邊境,密林。
這里算的上是沐月國的禁地,妖族里上至耄耋下至稚童,都知道密林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歷代的長老將那些命喪于此之人的骸骨鋪在密林的入口,用以震懾那些想要入密林采靈藥、挖礦石的人。
夕陽將樹葉都燃成了一片血紅色,密林幽深寂靜,似是連飛鳥都不敢靠近這里,男人走了一整天,步伐卻沒有慢下分毫,他從容地走過骸骨堆,往密林的深處而去,沒有一絲恐懼,也沒有一點猶豫。
黑幕逐漸將密林籠罩,即便是月色皎潔,但透過茂密枝葉的光亮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男人在昏暗中就算是伸到鼻尖前的樹枝也看不清。
不過得她的指教,男人聽聲辯位的本領早已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憑著聽覺和第六感,竟也曲曲繞繞地避開了不少的坑洼。
男人的眼睛已經逐漸適應了黑暗,可以捕捉到那密林盡頭的微弱熒光。他顧不得一些低矮的枝條不停地劃傷他菱角分明的臉龐,加快自己的腳步。
又走了片刻之后,突然豁然開朗起來,密林的中心竟有一大片寸草不生的巖地,藍紫色的熒光正透過中心地帶的一處山洞幽幽地透了出來,洞口附近散落著星星點點的藍色光點,想必這便是障妖石的一處礦洞了。
方才還在瑟瑟作響的樹葉停止了晃動,風停了,連帶空氣都凝固了,隱約間彌漫起一股危險的氣息。男人摘下兜帽解開斗篷,月光將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地上,只見他腰間寒光一閃,一把紅柄銀劍已經握在他手中。
男人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猛地一躍,在半空中轉了個身,落在地上時,左手里多了一個不斷掙扎著的黑影。
“喂,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小爺!!”黑暗中一雙暗紅色的小眼睛閃爍憤怒的目光。
男人倏地一松手,那個小黑影便撲棱著翅膀浮在半空中,“誰讓你默不出聲地飛過來。”男人低沉的聲音響起,語氣里滿是無所謂。
噗!黑影翻個身,在原地現出了一位中等個子的長發少年,他樣貌清秀,若不是那雙暗紅色的眼睛透著邪氣,想必看上去也只是個俊俏的小公子。白皙的臉上充滿著怒氣,他指著方才捉住他的男子厲聲訓斥道:“白琢寒,你給小爺記住,小爺好歹是冥界使者,你區區一個凡人別說抓住小爺了,就連小爺的一個腳趾頭都碰不得。聽懂沒有。”
“沒有。”白琢寒冷冷地答道,自從蘇錦“自投羅網”之后,他便如同是變了一個人,臉上看不見一絲表情,跟原本整日里笑臉迎人的樣子判若兩人。就連之前久笙和他搭話時,都不由得一愣,這個眼中透著殺氣的男人還是那個傻子白琢寒嗎?
其實蘇錦用銀針刺了他的睡穴之后,白琢寒并未睡著,他行走江湖多年,自然是不會輕易被這種小把戲放倒的。他將計就計假裝睡著,待蘇錦出門后便偷偷跟了上去。
白琢寒原本以為蘇錦是想去暗室再做一番探查,不想卻發現仇夜像是知道蘇錦會來一樣,候在了長生殿中。只是這聊天的內容卻著實令白琢寒憤憤不已,在聽到仇夜威脅蘇錦,要她做自己的妖后時,要不是久笙及時出現攔住了他,白琢寒幾乎就要沖進長生殿中!
久笙才是蘇承英真正派遣在沐月國的先鋒,它原本來自于冥界,與妖族也算的上是一母同胞,由它在這里探查消息是再合適不過了。也不知道蘇承英給這只死蝙蝠灌了什么迷魂湯,竟也能換得它心甘情愿地留在沐月國專心辦事。
久笙給白琢寒帶來了拜夜長老的消息,他被藏在了沐月國密林地帶的一處山洞中。
說來也算是巧,原本久笙只是循著人血氣息飛去這個山洞覓食和歇息,不想便撞見了仇夜和一個被五花大綁的消瘦男子。
蝙蝠原本便是穴居動物,在這山洞里有個一只兩只蝙蝠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按照久笙的原話便是,自己為了等候仇夜,不得不跟那些毛絨絨的弱智凡間蝙蝠一起呆了兩日。
現下,白琢寒站在山洞洞口,胸口的紫晶石項鏈涼得如冰一般,黑氣環繞,蘇錦此刻遭受的痛苦正源源不斷地通過這條項鏈傳達給他,敲擊著他的內心。他握緊手中的默綾劍,指甲都幾乎要嵌到肉中去,他逼迫自己將注意力都集中在當下,因為只有先將拜夜救出來,這個如同九連環一般的營救計劃才能被撕開一個口子。
“小子,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久笙忽然警惕往背后的密林中看去,蝙蝠的聽覺一向要比凡人靈敏數十倍,經常能注意到各種細小的動靜。
白琢寒倒是挺慶幸在不時就伸手不見五指的密林中有這樣一位擅長聽聲辯位的伙伴。
他靜下心來,風吹枝葉,聲聲過耳,其中似是混雜著嬰孩的啼哭聲。那斷斷續續的啼哭在黑暗中甚是駭人,此起彼伏,竟是愈發接近。
白琢寒面對聲音傳來的方向屏息而立,只見得面前的樹叢詭異得晃動著,看來是有一個大家伙過來了。空中的云霧慢慢散開,柔和的月光又再一次籠罩了這片空地,而白琢寒也終于接著這銀白色的光芒看清了樹叢后慢慢逼近的家伙。
一個、兩個、三個……樹梢后慢慢探出數個蛇的腦袋,竟有九個之多,依附在同一個身體之上,九個頭往四面八方探去,眼似銅鈴,金色的瞳孔令人不寒而栗,吐著紅信,一張嘴,山洞一般的嘴中布滿利齒,那似嬰孩的啼哭聲便是從這九張嘴發出的。
白琢寒識得這怪物,幼時在義父的藏書閣古籍中看到過,此獸名叫九嬰,傳說生于天地初分之時,陰陽氤氳交錯而生,九頭蛇身,每一頭即為一命,又因是天地直接產出,無魂無魄,已為不死之身,只要有一命尚存,只要取天地靈氣便可恢復。
九頭蛇突然停住腳步,那些一吐一收的紅信子似乎是發現了什么,九個蛇頭不約而同地往白琢寒的方向聚攏過來,毫無疑問它們是嗅到了白琢寒的氣味。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火光從其中一個蛇頭的嘴中噴射而出,白琢寒輕踏地面,一躍而過,回頭再看自己方才站立的地方,好家伙,這一瞬間的功夫便烤成了一片焦土。
腳下還未站定,一股子酸臭味又迎面而來,直往鼻子里鉆,熏得白琢寒一陣作嘔,本能地轉身跳開,只聽得背后“噗嗤”一聲,白煙四起,土地竟已被九嬰噴出的濁水腐蝕成了漆黑的沙子,就連白琢寒的衣角也被濺起的濁水“燙”出了數個窟窿,若不是方才反應快,白琢寒此刻怕是已經化作一灘尸水了。
白琢寒記起,這頭怪獸集陰陽之氣于一身,九個頭能吐水噴火,甚難對付。他只得一邊在九個蛇頭間穿行,好讓它們有所顧忌,不敢輕易發動攻擊,一邊伺機攻擊。
一道銀光閃過,手起劍落,一只蛇頭便重重墜到地上。
剩下的蛇頭發出更為尖銳的叫聲,也顧不上可能會誤傷同伴,紛紛往白琢寒的方向聚攏過來,火焰和水柱齊發,逐漸有形成包圍圈之勢。再看方才被白琢寒一劍斬斷的蛇頭,竟也趁著他與其他同伴纏斗之時,慢慢往脖子處移動,不一會兒的功夫,蛇頭邊和脖頸重新連接起來,恢復如初!
這樣下去一定會被這廝耗死的,看來只有同時砍下所有的蛇頭才能結果這怪獸的性命,白琢寒轉頭在空中搜索著那個揮著翅膀的小身影:“喂,久笙,別看熱鬧了,還不快過來幫忙!”
白琢寒不再在蛇頭之間穿梭,而是落到了地面上,點起火折子在黑夜中吸引所有蛇頭的注意。
那九個頭果然被吸引過來,它們俯下身子,瘋狂地攻擊著地上的光點,卻沒有發現背后飛在半空中的小黑點。
白琢寒瞅準時機,一抬手,牽神索“嗖”得從衣袖中飛向半空,早就候在那里的小黑點久笙以迅雷之勢用嘴接住了牽神索,快速圍著九個蛇頭繞了一圈,又將牽神索拋回給它的主人白琢寒。
一絲微笑浮現在白琢寒的嘴角,他雙手接住牽神索的兩端,用力一收,九個蛇頭瞬間便被緊緊地捆在了一起,頓時九嬰的嘶叫聲劃破長空,令人心頭一震,九個蛇頭掙扎著,不斷地吐出火光與腐水。白琢寒敏捷地躲避著,一手將默綾劍往自己腕上一抹,銀色的劍身上便沾染了紅色的血跡,在月光的映襯下似乎散發著奇妙的,氤氳的光芒。
他默念幾句咒術,那默綾劍通體發出血色光輝,幻化成一柄巨大無比的長劍,白琢寒松開劍柄,將兩指點在自己眉心上,暗念一句:“破!”血色掠過那九頭蛇的身體,九個頭便齊刷刷地被切了下來,那妖獸甚至來不及再發出一聲最后的哀嚎——那如同嬰孩啼哭一般令人恐懼的聲響,便轟然一聲倒在了地上,身體被九個切下來的頭完好地圍在當中,詭異地宣告著這只上古兇獸的終結。
沒緣由的,白琢寒心中彌漫開濃重的悲涼。
“砰!”劍鞘重重地砸落在地上,白琢寒用劍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他身上滿是被火燒或是被腐蝕的傷痕,所幸都是皮肉傷,包扎一下便好。只是方才的戰斗消耗了白琢寒過多的靈力,他感覺到有兩股熱熱的暖流順著鼻子從嘴角滑落,喉嚨口又是一股子血腥氣的味道。
白琢寒非常不悅地抹了抹鼻子和嘴角,他看了看眼前透著藍紫色螢光的山洞,深吸了一口氣,若是這洞中所囚之人真是拜夜,那方才搏命的一把也算是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