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襲狗，滾！”

雖已入春，北華的氣溫卻仍在十度以下。沈知穿著呢子大衣、還裹著一條厚厚的羊毛圍巾。北方的冬天寒冷干燥，嗓子極易受影響，她一向小心。

這瓶礦泉水砸到她身上時瓶蓋散了，雖然衣服夠厚，但冰涼的水撒了一臉也不太好受。瓶子來的方向很高，砸到了她的額頭，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肯定是從上面來的，她站在十一影業的一樓大堂抬起頭，才發現二樓的欄桿上圍了好多人，竊竊私語地。那句罵聲來的方向聚集的人最多，一時辨不出具體是誰。

剛暖和起來，好像又涼了。她竟然一時忘了憤怒。

前臺工作人員匆忙給她遞來了紙巾：“沈小姐，你先擦擦。二樓的人已經派保安去清了。”

“謝謝。”她接過來，擦了擦臉，還好今天沒怎么化妝，涂了口紅就出門了。本來有點擔心是不是不夠重視，轉念一想又覺得干這行的，素顏才最真誠。

“那個……你剛剛是不是在和楚總談事所以沒看手機？”她來的時候是前臺直接領她上去的，大概是楚許然打過招呼。

她點點頭：“發生什么了？”

“你先看看吧……”工作人員的語氣和眼神里除了猶豫竟然還有一絲憐憫。

她拿出手機，#Lift新歌下架#、#沈知抄襲水雀#、#水雀工作室聲明#一連串的詞條在各大媒體上高居不下。

Lift是那個喜歡玩變臉的偶像團體，事兒精經紀人讓她來來回回改了七八遍才最終定稿的。這段時間太忙，她都忘了今天是新歌發布的日子。

點開詞條詳情，她才發現，Lift的老對家的出道首專主打曲目是水雀寫的——也就是她自己。作品太多了，容易忘記也是正常的事。她仔細看著截圖里列出來的種種證據，也不過就是幾個重合的遣詞造句而已……但好事的網友因此去翻看了水雀和沈知的以往作品，重復出現的意象和類似的習慣用詞自然是“越扒越有”，更有荒唐的言論說：“還知道水雀老師的出道作品不敢抄啊？怎么怕太明顯了？”

她氣得發笑。我抄我自己。

新歌上線不到兩小時就已經下架了。Lift這么做也無可厚非，一方面是撞了老對家，粉絲怒火不好滅，另一方面水雀的聲明來得太快，恐怕Lift也是正忙著擬聲明和她割席。

她點開水雀工作室的聲明，“我方對此類行為表示強烈譴責”，多么刺眼的一句。

怎么全篇不提起訴？不發律師函？你是不想嗎？她差點就笑出來了。

笑聲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是因為她想起自己還在十一影業的門口——這事兒是不是水雀的動作還不確定，但不管怎樣，才剛以“原創歌手”冒出頭的沈知沾上這樣的新聞，她對十一的價值大打折扣，也不知道那句“合作愉快”還有多大的概率能說出口？

正這么想著，好像眼前就有一顆流星飛來。

不是她流逝的星途，是——她的腦袋被一條干燥的毛巾裹住，然后有人從背后捧著她的腦袋左擦擦、右擦擦。

“雖然你嗓子啞了也好聽，”是楚許然的聲音，“但還是不要感冒。”

他走到她眼前來，發現她臉上還是濕淋淋的，也不知道是水滴還是眼淚。

“頭沒事吧？用不用去醫院？”他看見她額角紅了一片，更著急了，“暈不暈？怎么不說話？不會腦震蕩了吧？”

沈知就這么望著他，用水淋淋的眼神望著他，哽咽的聲音像是在海里掙扎了幾天幾夜才勉強探出海面呼吸的小魚一樣可憐又疲憊：“我沒有。”

他忍不了。楚許然一向也不是擅長忍耐的性子。

他小心翼翼地把這顆濕透了的心擁進懷里：“我信。”

今天終于還是沒能在他面前忍住眼淚。沈知垂頭喪氣地想。好丟人，還把人家的衣服弄濕了。

原來他有那么高。她的眼睛埋在他的肩膀之下。可以幫她擋住，讓她偷偷哭一會兒。

楚許然，要是你在騙我的話……那你真的把我騙到了。

“我送你回去。”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像哄小孩一樣，“現在你一個人，很不安全。”

到底誰是小孩啊？

她悶悶地點頭，一下又一下像是針扎著他的心：“麻煩楚總了。”

還是第一次覺得“楚總”這么難聽。

出乎意料地，是楚許然自己開車。

“韓助理呢？”她搭在后排門上的手頓了一下。韓典之不在，她坐后面不就是把老板當司機？

“你很不想坐我的副駕駛么？”楚許然不滿地挑了挑眉毛。

沈知笑了起來。還是小屁孩的語氣適合他，剛剛那么溫柔又體貼的……怪嚇人的。

“能坐老板的副駕駛是我的榮幸。”沈知很自覺地把“準老板”換成了“老板”，從“我信”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已經決定要好好給十一影業賣命了。

“他去處理輿情了。”楚許然停頓了一下，語氣有點猶豫，“我相信你手里有很多證據，也是最好的澄清。但……畢竟我們還沒簽合同，暗地買點通稿還行，如果十一這邊在面上做點什么的話很容易——”

“不用。”沈知的情緒散得很快，其實在看見楚許然飛奔而來之前她是震驚大于難過的，“說實話，我和她一樣不希望那件事被人知道；何況，我明白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今天我來過十一的事瞞不過豬頭了，如果你們再表露出任何對我的重視，他肯定會抓住機會漫天要價的。”

“所以最好的選擇是暫時別理。Lift那邊就暫時拖著……反正違約的事不論是談判還是起訴都很慢的。”

要不是他飛快趕來，她就只顧著震驚和擔憂，都快忘了委屈。

“不理？”楚許然吃了一驚。沈知遠比他想象中更理智。

“冷處理又不是承認。如果我陷在這種丑聞里，你還能和豬頭砍砍價，能省點是點。”她用理所當然地語氣說，“我仔細看過了，在《MK》唱過的歌暫時沒有風險，不過那邊是不是能相信我……可能還需要你去打個招呼。”

“《MK》你不用擔心。”楚許然很猶豫，“真的不理？連否認聲明都不發？”

“豬頭才不會信我。”沈知握緊了拳頭，“當務之急是盡快解約，我回家換身衣服就會去公司的。你等我好消息吧！”

“那些錢本來也——”不算什么。

“楚許然，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對你來說都輕而易舉，但我不能因為你有十分只給我三分就輕視。”

已經完全看不出，這是十分鐘前在他肩上沉默地顫抖著的那彎可憐兮兮的小魚。

“我要三分，你給三分。已經夠好了。”

“既然決定要并肩作戰，那就從這一刻開始吧。”

她比楚許然想象中要果決得多。

沈知換好衣服出門的時候，楚許然甚至還沒走。

“楚總還有事嗎？”沈知過去敲了敲他的車窗。

楚許然也很驚訝，沈知居然比二姐還快。楚靖然已經是難得一見的雷厲風行了。

不用問，她知道楚許然在想什么，她自顧自地打開了副駕駛的門：“見豬頭而已，穿什么無所謂。”

“不介意送我去趟前東家吧？公司沒給我配司機，芯姐的車在她家。”沈知露出了他們認識以來最輕松的一個笑容，素顏朝天卻美得發光。

楚許然默默地發動了車。她的笑像汩汩的清泉輕盈地流過他的心田。

怎么這樣漂亮的美人也會明珠蒙塵？

“你今天……怎么來得那么快？”去盛夏時光的路上，沈知主動開了口。雖然合同還沒簽，但也不能和新老板就這么一直沉默著，再說她也是真心想知道。

“嗯？”楚許然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是說，剛剛我被人……”

哦……問的是這個啊。楚許然不假思索地說：“人還沒出公司就遇到那種事，是我的問題。”

“我不是怪你的意思。”沈知沒想讓他誤會了，著急地解釋，“我就是以為……芯姐又不在，不會有人……”

“不是你說的？”楚許然上揚的尾音格外好聽，“并肩作戰，是我選擇了你，你也選擇了我。”

很難準確描述，他聽見韓典之急匆匆地趕來匯報時的心情。來不及去看新聞到底發生了什么，一頭沖進電梯的時候從來沒覺得公司的電梯怎么這么慢過。既恨不得立刻告訴二姐“西索娛樂不倒閉是你的錯也是我的錯”，又忍不住顫抖的心去想沈知會是什么樣的心情呢？

這籍籍無名的三年里，她公開給別人寫過的歌都有60首。那些在黑暗時分為生計咽下的苦果又有多少？會有多苦？又要擁有怎樣一顆殘忍而狹隘的心才會做出這種端起飯碗罵娘的事來？

然而當他看見她，雙眼無神地看著前方、呆滯的眼睛里像有一場隕落的風暴，隕石幾乎要把她砸碎。

敢欺負十一的人，都會完蛋。他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感謝過二姐把他叫回來。

要是不回國……還不知道這尾濕漉漉的小魚要遇到什么可惡的大鯊魚，又會可憐兮兮地找誰幫忙？

“謝謝，真的很感謝你。”下車時，沈知忽然很認真地說，“我一定會讓你少花錢的。”

啊……那些錢真的不算什么。但楚許然明白她的心思，并沒有說什么。他只想，真是有點可愛過頭。

他目送沈知的背影消失在盛夏時光的門口，心情忽然前所未有地好。

沒有人不喜歡被期待、被希望、被信任的感覺。一個從小只需要“活著”的少爺、一個在“放棄高考”時都只有二姐把他的話當真的人、一個即使有二姐做背書也只能接管集團里最無關緊要的公司的人，第一次知道被人“認真地感謝”是這種感覺。

因為沈知，他好像第一次和這個無聊的世界產生了聯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