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許然訂的是一家浙菜館。
西湖醋魚,龍井蝦仁,干炸響鈴,油燜春筍,還有一道生滾蟹肉粥。
浙菜的顏色是漂亮的,濃郁的醬、翠色的青、再配上油炸的金黃,讓人一看就能在眼前浮現出明媚鮮艷的江南水鄉。
楚許然是沒吃過浙菜的,他不太愛吃甜。但考慮到沈知是江南人,他才訂了這家。
進去的時候菜已經上齊了,看見那道西湖醋魚時,沈知就立刻意識到,楚許然一定是沒吃過浙菜的北方人。
她生怕他即將開口說些什么“你的家鄉菜”之類的客氣話,因為那些話一定會在他嘗過西湖醋魚之后變成尷尬的回旋鏢。
于是沈知搶著開口:“楚許然,你這么年輕應該還挺愛上網的吧?”
這問題問得突然,楚許然剛坐下,愣愣地應了一聲:“嗯?”
沈知看著他還沒有被西湖醋魚摧殘過的、天真又無辜的眼神,只默默地說:“算了,你嘗過就明白了。”
楚許然顯然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還算愛吃魚吧。”
嗯。你馬上就會不愛吃了。畢竟這可是一道讓愛吃醋和愛吃魚的人都沉默了的名菜。
這一筷子下去,包廂里的氣氛尷尬得像被膠水粘住了。
沈知當然是沒往那邊伸手的,她嘗了一顆龍井蝦仁,還不錯。然后似笑非笑地盯著楚許然的臉看。
楚許然被她盯得不自在,吃飯的動作都格外快些。沈知看見他剛一入口就皺起眉頭,然后迅速吞咽之后端起了杯子。
沈知看見他嘴角抽搐,差點嗆住了。
“好吃嗎?”酒是楚許然自己帶的,但這味道太淺,顯然沒法把西湖醋魚那種令人過喉難忘的、又濃又腥的味道蓋住。
二姐明明說這家浙菜很正宗啊?怎么坑人啊?明明看著味道挺重的怎么還會有股壓不住的腥味?
“你問我?”沈知有點意外。
“這不是江南菜么?”
“誰規定江南人就要愛吃江南菜的?”
楚許然又沉默了。其實他不算話多的人,在出任十一影業CEO以來,除了韓典之知道三少爺的真面目之外,公司里的人、尤其是外界對楚許然的評價還是挺不錯的,心高氣傲、年輕氣盛,才華配得上野心,一來就把北華沉寂良久的娛樂產業攪得風生水起。
但沈知總覺得他不是這樣,冷不丁干點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才是好玩的楚許然——誒,什么時候開始覺得他好玩了?
她忍俊不禁地說:“你沒看過網上有個詞條叫,真的有人愛吃西湖醋魚嗎?”
楚許然臉色悶悶的,自暴自棄地吃了一口龍井蝦仁,索然無味;又夾了一個干炸響鈴,有點咸;油燜春筍總不會難吃吧?有點膩;最后嘗了一口生滾蟹肉粥,也就這個勉強還行。
“我姐坑我。”他下結論,臉色難看得像被人搶了棒棒糖的小孩。
在他吃菜的時候,沈知也每道菜都嘗了一口:“你姐沒坑你,挺正宗的。”
“那——”他抬起頭,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了看西湖醋魚,又看了看沈知。這時的楚許然瞪圓了眼,驚訝又失落的樣子可愛得讓人想去摸摸他的頭。
“正宗才這么難吃。”沈知看著他,笑瞇瞇地點頭,“就像豆汁兒一樣。”
喂……不是說過不要隨便對人笑嗎!楚許然心跳漏了一拍。
他已經不想吃了。一是因為這菜實在不合他胃口,二是因為被沈知眼睛彎彎地看著他有點坐立難安。今天沒來得及換掉西裝,其實他也不愛穿這個,總感覺把人裹得緊緊的,難受得很。
但沈知在喝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吹、很有耐心。她撅起嘴時,熱氣就順勢在鼻尖四周彌漫開來,唇紅齒白的樣子漂亮得像仙女。
于是他沒動,只坐著喝酒,也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看見沈知認真喝粥的樣子,他自我安慰:這頓飯好像也沒那么失敗。
沈知本來也要陪他喝酒的:“老板說得對嘛……今天是該慶祝,我可以喝一點點。”
不過他拒絕了。還有一周就要錄節目了,謹慎點好。
他絕對不會承認是因為知道自己酒量差,又害怕沈知要是陪他喝、一忍不住就喝醉了。
顯然,楚許然還是有點高估自己的酒量了。不論他從楚靖然的酒柜里隨便拿哪一瓶,都比Anonymous的調酒要猛得多。
沈知眼見著楚許然的臉一點一點紅起來。緋色從臉頰攀上耳廓、再蔓延到耳垂和耳后的皮膚、最后染紅了整個脖子。
“你不會酒精過敏吧?”楚許然的眼神很不對勁,淺棕色的眸子忽左忽右地閃著。
“沒有。”楚許然斬釘截鐵地搖頭,把發型都甩得亂糟糟。
“你別喝了。”她拿過酒瓶,才發現楚許然也就喝了三分之一左右——不是吧,紈绔子弟不應該青春期都是泡在酒吧里的嗎?
楚許然沒搶,也沒喊什么“我還要喝”之類的。他不算愛喝酒的人,只是偶爾也想來點無關緊要的儀式感;更何況今天是第一次和沈知吃飯,這么重要的日子值得紀念一下。
“我吃完了。”沈知就喝了一小碗粥,這類精制碳水食物在女明星的晚餐里已經很罕見了。
她拽了拽楚許然的袖子:“還能自己走嗎?車鑰匙在哪?”
“你要開車?”
“難道你現在能開?”沈知終于不用憋笑了,暈暈乎乎的肯定不會記得自己今天嘲笑過他了吧?
“我想去坐熱氣球。”楚許然沒頭沒腦地,又說了一遍,“我想去坐熱氣球。”
“已經八點了,天都黑了。”沈知豎起手機屏幕給他看。
“天黑就不能坐熱氣球嗎?”喝暈了還挺有邏輯。
“我不知道能不能,”沈知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北華哪里能坐熱氣球。”
“土耳其可以坐。”楚許然忽然抬起手,張開了右手手掌,“土耳其慢五個小時,天還沒黑。”
“那現在去土耳其?”沈知也很有邏輯,“你有簽證嗎?”
“有。去年下半年去過,還沒過期。”楚許然點頭點得很用力,像是要把脖子搖斷一樣。
“你別晃腦袋,等會兒更暈了。”沈知一只手扶著他的頭,另一只手劃開手機看機票,“你身份證號多少?今晚十一點還有一趟,等下叫韓助理來接你過去,應該來得及。回來記得給我報銷機票。”
“你跟我一起。”楚許然指了指她。
沈知苦笑了一下:“就算機票你給報銷我也去不了,我沒簽證。”
“那不去了。”他又搖頭。
“怎么又不去了?剛剛不是說了好幾遍?”沈知有耐心,和一個醉鬼都能聊這么久。
“我想和你一起去坐熱氣球。”
“為什么啊?”沈知很困惑,“我也沒想坐熱氣球。”
“但你想飛。”楚許然不假思索地說,“我也想讓你飛。”
“坐熱氣球,就可以飛了。”
沈知扶著他搖搖晃晃的腦袋,就這樣愣著看了他好久。臉紅撲撲像個可口的紅蘋果,離得近了些更能看清他的臉。眉形完整、眉峰濃密,很難相信有人的眉毛天生這么好看;偏圓的眼尾也被酒精染成了紅色,流光溢彩的眼睛里不知道是生理淚水還是情意綿綿,在翅膀一樣的睫毛襯托下顯得更靈動。緋色給棱角分明的鼻梁平添了幾分柔和,平時費盡心思偽裝成熟穩重的總裁模樣在此刻煙消云散。
也就是個喝醉酒之后會想出去玩的小孩子嘛。
沈知忍住心里那股奇怪又強烈的情緒,強迫自己不要再去回想那句“我也想讓你飛”。
她給韓典之打電話的時候,楚許然的臉頰貼在她的手背上蹭。
喂……我只是怕你頭暈你怎么趁機占姐姐便宜啊!
“什么?”電話另一頭的韓助理急吼吼地說,“他怎么又不自量力了!”
“他酒量真這么差嗎?”
“一罐啤酒,真的不能再多了。”韓典之無奈地說,“還只能是300毫升裝的。”
“那他今天還挺不錯啊……”
韓典之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三少爺今天喝了多少?”
三少爺?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沈知差點大笑出聲。好可愛的稱呼啊!
“大概有200毫升干白。”
韓典之眼前一黑:“他、他……他沒干什么吧?”
沈知好奇地問:“他喝醉了會干什么?”
韓典之差點脫口而出“可能認為自己是孫悟空轉世要去爬花果山、也可能覺得自己是武則天的后宮男寵要沐浴更衣等皇上寵幸”。
“沈小姐,別套我話。”韓典之不愧是優秀總裁助理,話到嘴邊也能懸崖勒馬,“我馬上來接。”
韓助理來的時候,楚許然還一臉正氣地支使他呢:“你去給沈知辦簽證。”
“啊?”韓典之愣住。
沈知笑著搖頭:“他要帶我去土耳其坐熱氣球飛上天。”
還好還好。韓典之松了口氣。還好不是什么特別丟人的話。不然第二天醒來,沒命的就是他這個倒霉助理了。畢竟楚許然肯定舍不得封殺自己好不容易簽來的美女姐姐。
三少爺這酒品也是古怪。說好吧,一杯倒不能再多了;說差吧,他又從來沒有斷片過。不論是非要跳進池塘里當青蛙還是拉著二小姐去報名相親節目,他都記得很清晰。當然后果是在二小姐手機里留下了很多死也要帶走的照片。
不過這一次好像不太一樣。
第二天上班,韓典之問楚許然昨晚的事情,三少爺居然說:“我不記得了。”不過神情很古怪,像是強裝鎮定、又像是迷惑不解。
只有楚許然自己知道。
他不是不記得,他是有點不知所措。沈知耐著性子和他聊天的樣子歷歷在目、清晰得很——她居然真的差點就買了去土耳其的機票。
連二姐對他都沒有這么好脾氣。這個世界上……居然真有人把他的每個字都當真?明明都知道他喝醉了!
和喝醉酒之后一覺睡到大天亮的楚許然不一樣,這一晚上的沈知睡得不安穩。
楚許然說“合作愉快”時一本正經的表情和說“我想和你一起去坐熱氣球”時搖搖晃晃的腦袋一直在她腦海里轉悠,像一枚硬幣一樣,一會兒A面、一會兒B面,弄得她輾轉反側。
大概是因為……終于要開始新的人生了吧?
最后她這樣寬慰自己,才遲遲地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