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許然的語氣古井無波,平靜得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直到故事的末尾,他困惑不已,在眉心擰出一只小蝴蝶,說著“有人同情有人憤怒”,卻沒有人記得要給這個替惡貫滿盈的人背負了罵名的男孩道歉。
沈知好心疼,看見他時至今日仍然流露出了這樣稚嫩的、脆弱的困惑眼神,心像被放在煮沸的辣椒水里。
憤怒、急切,又束手無策。
“老師呢?”沈知著急地說,“老師也沒有嗎?作為老師,她帶頭不相信你,助長謠言發酵,這也不和你道歉嗎?之后的情況你有跟你姐姐說嗎?有跟父母說嗎?”
楚許然搖了搖頭:“沒有,二姐當時剛上大學,也挺忙的。事情結束了,跟父母……也沒什么好說的吧。”
“當然要啊。就算管不了那些學生,老師也應該給你道歉。”沈知越說越氣,“怎么能這樣對你啊?”
“也不是什么大事。”反倒是楚許然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都過去很久了。我和你說這個,又不是想讓你生氣的。”
“但我已經生氣了。”沈知憤憤地叉著腰說,“你是善良的小孩!被人誤會就算了,誤會完了連個道歉也沒有,太過分了!”
“可能我不應該那樣幫她?我姐是從那之后開始跟我說她戀愛的事情,我覺得她是想讓我明白有些關系如果處理不好容易讓女孩誤會。”
“我不覺得你處理得不好。”沈知搖搖頭,“那個女孩固然有可憐之處,但即使是你真的喜歡她,她也不應該這樣利用你。”
“我不喜歡她。”楚許然的重點完全跑偏了。
“這是重點嗎?”
“這是。”他堅定地說,“重點是,我不是小男孩。”
“你怎么不是?你甚至還是個特別好欺負的小男孩!”沈知義憤填膺,“我上學的時候從沒見過像你心這么好的男同學!”
“周櫟,算好的么?”這名字從楚許然嘴里完整說出來的次數,真是屈指可數。
沈知愣了一下,嘟囔著說:“怎么突然提他?”
“他……也沒我好?”楚許然一邊問一邊在心里說,沈知,要不是因為你我真不會拿自己和那種人去比的。
沈知的反應也很激烈:“你在說什么啊?”
“他不好,你還喜歡他。”楚許然倒是有理有據。
沈知沉默了。如果是十八歲的時候,有人問她為什么喜歡周櫟,她也許能說出個一二三四來;但她已經二十五歲了,對于這段冗長的幻夢,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執念多一些還是遺憾多一些。
“我不是故意要……算了,不說這個了。”楚許然忽然有點愧疚,他本意不是想戳她的痛處的,“沈知,我其實是想問,你那么在意我有沒有和別的女孩牽過手干什么?”
“我哪有很在意……”沈知越說聲音越小。
楚許然耐心地說:“是你追問我,有沒有和別的女孩牽過手的。”
“我就……隨便問問。”又開始裝傻了。
“那我認真回答,除了你所謂的情急之下事出有因之外,沒有。”楚許然坦率地說,“除了家人之外,也沒有過比擁抱更親密的接觸了。”
“我沒問你這些!”沈知瞪大了眼睛。她什么時候問過“比擁抱更親密的接觸”了?
“你問都問了,我就一起交代。”楚許然忽然想起了什么,很好奇地問她,“我還抱過你,算情急之下還是事出有因?還是說,算我們的……親密接觸?”
“啊?”沈知下意識地往后靠,“什么、什么……什么抱過我?”
“搬家那次,你睡著了。”楚許然面不改色,“還有就是……你真的想不起來一點點嗎?”
“什么?”沈知很警惕地說,“你別騙我。”
“昨晚,你喝醉了,堅定地認為我是幻覺,我讓你睡覺你不睡,說你睡了我就會消失,我說我去開車你不讓我走,我就——”這一聲拖得百轉千回,差點把沈知的心繞暈了,“只好抱著你走了。”
“你騙人的吧。”沈知腦袋轉得很快,“我不讓你走,就跟你一起去車庫不就行了?”
楚許然的聲音里蜷著藏不住的笑:“你撒嬌。說自己走不了直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沈知撲過去捂住他的嘴,“楚許然,我警告你少胡說八道!”
“唔……嗯哈唔哇嗯啦……”她捂得太緊,楚許然說的字一個都聽不清,嘴唇碰到了她的掌心,比陽光曬了一天的沙灘還燙,嚇得她又立刻收了回來。
“我說,”楚許然又說了一遍,“這沙發很小,你再這么撲過來……”
“不許說不許說不許說!”沈知企圖用大叫掩蓋他的聲音。
然而失敗了,他的聲音沿著空氣很順利地傳遞:“我們就要一起滾下去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說了你不要說了!”
楚許然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尖叫了一會兒。
“姐姐,你是害羞了嗎?”
沈知呆滯了,有點不敢相信她的耳朵:“你、你……你喊我什么?”
楚許然沒覺得有什么。雖然他很少這么稱呼楚靖然,一般都是“二姐”或者“姐”,著急了也會直呼“楚靖然”,但沈知……好像就是不太一樣。
她可愛得讓人心甘情愿喊出這聲“姐姐”。姐姐有很多種,風風火火的、雷厲風行的、堅不可摧的、溫柔如水的、善解人意的……恰好這些,都是沈知。
“你不是把我當小孩么?”他露出一個很燦爛的笑來,眼睛像彎彎的月牙,又像麥田里的秋千,晃晃悠悠地,讓人如墜夢境,“那不是應該叫你一聲……姐姐?”
這一聲喊得格外慢。咸濕的海風從陽臺灌進來,夜晚的室內居然也能嗅到如此新鮮的椰子香味,和沈知懷里的那兩件黑色T恤上的花香夾雜在一起,幾乎快要把她的大腦迷暈過去。
為什么……有人的聲音是香的呢?她怎么可以聽見聲音的味道呢?
“啊……那個,你什么、那個什么……”楚許然越說靠得越近,沈知慌慌張張地推了一把他的肩膀,“那個……哦就是,你、你還有、還有別的東西在我箱子里嗎?你什么都沒帶的話……你明天、明天……明天那個……”
她的語言系統顯然已經崩潰了。
“沒有了。”楚許然自覺地接過話頭,“其他的必需品我叫了服務送到前臺。你手里抓著的是……我的睡衣。”
“哦……哦……這樣啊,”沈知的反應像是機器人,因為觸及到了某個關鍵詞而蹦出了一段固定的對話,“睡衣……我好像忘記帶睡衣了……”
“那你穿我的吧。”楚許然承認他是故意的,“反正我有兩件。”
“哦……哦……這樣啊,”看吧,真的變成機器人了,沈知一邊念念有詞地說著一邊往房間里跑,“我去洗漱了,我好累啊,我要休息了。”
她完全忘記自己剛剛原本就是要去洗漱的,因為翻到了楚許然的衣服才想出來給他,結果還給忘了,跑回去的時候……正好沒抓緊,掉了一件在地上,抓了一件帶回去。
楚許然坐在沙發上看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好久。
沈知回到房間里,看著窗外的海也發呆了好久。
明明只是出去給他衣服的,怎么就變成了夜聊心事呢?楚許然那么善良的小孩,怎么就連一句應該收到的對不起也沒有呢?“姐姐”這個詞從他嘴里說出來的時候,為什么好像有一種崩塌的廢墟里透出光的感覺呢?
她不是不知道種種這些都指向哪個地方,只是她總覺得耳邊好像有呼嘯而過的颶風,像墜落懸崖時那種在極致的速度中被剝離生命的感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連海水和天空都黑成了一個顏色,她才緩緩地拉上了窗簾。三葉木通的花香味仍然充盈在房間中,時時刻刻、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她才后知后覺,他剛剛說什么來著?
他剛剛說……“那你穿我的吧”。
水霧繚繞的浴室里,鏡子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鏡中隱隱約約透著一個下衣失蹤的女人,純黑的T恤襯得她更加膚如凝脂。
沈知,你瘋了。看向鏡子的時候,她聽見自己說。你完了。
次日清晨。
沈知醒得早,她在飛機上睡得太多,這一覺便沒睡太久。她推門出去的時候,發現楚許然根本沒有回自己的房間,他把筆記本電腦扔在茶幾上,裹著毯子在沙發上睡著。
他很累,眼下一片青黑。似乎從他們相遇開始,楚許然就沒過過幾天消停日子。不是她出事,就是公司有事、要不然就是又被集團刁難,上次看見他睡覺,也是這樣兵荒馬亂的,好像躲著偷得浮生半日閑似的。明明只是正常的休息而已,他是不是又有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她心里明白,這種姍姍來遲的期待或許是楚許然曾經夢寐以求的注視。即使這些不是他想做的事,他也要決定認真努力地做好,這樣就算大家仍然看不見他身上的光,也總不會再讓他一直都待在光芒之下的陰影里吧。
可是她心里總有一股莫名的不甘,憤憤地、很有沖勁兒地、不可忽視地。
她很想告訴他,無論其他人有多么閃閃發光、多么難以匹敵,也應該有人重視你、珍視你,認真對待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分鐘、每一種情緒。
你不必對宇宙很重要,但至少對某一個人應該不可代替。
這個人,也不能僅僅只是她。
“你怎么……在這?”
她趴在楚許然的旁邊發呆,連他是什么時候醒的都沒發現。
“這話該我問你吧。”又過了一夜,她的嗓音恢復了清明,“怎么睡在這里了?又小又窄的,你這么高,憋著不難受嗎?”
“我怕你半夜有什么事,睡在房間里聽不到。”的確有點難受,他伸了伸腿,小腿都在外邊懸空著,“所以,你一大早在這里干什么?”
“我……我、我……”她也剛睡醒沒多久,大腦還不太能以正常速度運轉。
“編不出來就別勉強。”他嗓子很啞,水分在夜里蒸發掉了,給清涼的少年音又添幾分故事感,“我就當你在看我。”
“嗯,我在觀察,你的睡姿,看看你睡覺習慣好不好。”她順坡下路。
“我的睡覺習慣,和你有什么關系?”他卻不打算輕易放過,“要和我一起睡?”
“楚許然!”沈知惱羞成怒地大喊,“都叫你不要胡說八道!”
清蒸大老爺,真是冤枉啊。
“我沒有胡說。”頓了一下,他又立刻補充,“不要又說潛規則。”
“不是胡說那不就是潛規則!”
“也可以是……”
“音樂女王和她的秘密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