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里關于她的記憶慢慢浮現出來,那個時候她干干瘦瘦,沒有書包,總是用一個蛇皮口袋提著書本來學校,有一次別人把她的蛇皮袋丟進男廁所,放學的時候她一聲不吭把書抱在懷里走回去,一年四季只有天冷才有鞋穿,她的鞋要么腳尖大拇指那里一個洞,要么腳后跟扯不上,身上總是穿著不合身的舊衣服,一到冬天耳朵腳上手上都是凍瘡,手腫得像饅頭皮掉了一層又一層總是流血,看著嚇人,她總是遲到,被罰站著上課,不交學費也被罰著上課,有一次老師在課堂上說有的人上個學期的學費都沒交齊,這個學期還厚著臉來,下課后很多人圍著她說大家都交了學費,就她特殊不交錢,把她書桌移到外面屋檐下,上課鈴響了以后她去把書桌搬回來,前排的人往后擠,后面的人把桌子往前移,她把桌子放進去了以后,就沒有空間可以坐,直到老師來上課前后座同學才把位置讓出來。
星期一我穿了套還顯精神的衣服,去工廠人事部辦入職手續,她也在,我走過去坐在她旁邊,人事文來收走了身份證和辦理工牌的證件照,問了工衣和鞋子尺碼,,然后就方臉額頭很高的男人進來,跟我們講了一個公司規模、經營理念,廠規之類的東西,十點鐘培訓結束,發了工牌、兩件短袖工衣,一雙勞保鞋,然后跟著文員一樓車間報到,車間里金屬撞擊的聲,機器高速轉動的電機聲,吊床行走鐵鏈哐哐響,前進后退上上下下,載著幾百上千斤的鋼模胚轉來轉去,各種防銹劑、酒精、機油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形成一股難以言說的異味,車間里任何一個位置隨手一摸都是黑黑的油污。
師傅給我一雙線手套“公開規定一個人三天只發一雙,惜著用啊”,學徒是沒有工位的,要一直站著,到中午下班,我就覺得雙腿發脹,頭暈目眩,去食堂隨便刨了幾口飯,回車間在地上墊了張紙皮就睡著了。
熬過漫長的下午,打下班卡的時候在門口遇到了她,一天的勞累下來她也滿臉疲憊,但眼神還是那么清澈透亮,我不好在她面前表現出半點喪氣,強撐著微笑打了招呼,然后跑回出租屋,燒了半鍋熱水泡腳,小腿腫脹得厲害,腳掌像要斷了一樣,兩個手指縫里全是黑色的油污,用牙簽掏都洗不干凈,鼻孔里一層黑黃的污漬,我心里默念明天絕對不去了,干久了會要人命的,這種錢賺來有什么用。
嬸嬸回來炒好菜,三個人圍著小桌子吃飯,叔叔問第一天上班怎么樣,我說還好,今晚打算搬到宿舍去住,這樣中午有地方睡午覺,嬸嬸隨便吃了幾口飯就急忙去幫我收拾東西,一起去加班的時候把東西提到廠門口放在門衛室。
晚上九點下班,從門衛室拿了東西去宿舍,她從后面追上來幫我行李,我有些窘迫,行李收拾得急隨便拿繩子捆著,亂七八糟像逃難似的,她提起桶,拿了一床涼席走到前面。
到宿舍門口,拿出人事文員開的住宿條給的保安,他看著電視伸手收了條子頭也不抬“二樓東邊最里的那一間”,“哪張床”,“隨便,有空床隨便睡”。我們一起上樓,走到樓梯轉角處,她說“你這里遇到我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說起,我不想讓李家溝那邊的人知道”。
我一知半解的點了頭,到宿舍找了張看著還干凈的床,鋪上席子就算安頓下來了,一間宿舍放了四個上下架子床,但只住四個人,都是二十歲左右小伙子,他們說這棟樓住技術工和中級管理人員,普通員工一間宿舍住八個人,主管級別以上住兩個。
她來公司第二天就轉了夜班,從晚上八點到早上八點,我上白班每天晚上臨下班找理由去她部門里轉一下,見面除了點頭微笑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車間里有個男的經常找理由去她們部門賴著不走,聽說我們是同學還跑來打聽她的事,我心里一肚子火氣,整天無精打彩,終于抓住機會跟別人換了班,可以和她同時上下班相處的時間多了些,每次有機會坐在一起,都是我叭拉叭拉說,她安靜的聽,偶爾笑一下,我把從小學到高中以及打工一年的生活幾乎都說完了,她好像什么都沒說,一問就低頭做事不理人,為了不讓氣氛冷場,我只好又繼續叨叨個不停。
日子一天天過去,漸漸腿疼麻木了感覺不到痛,車間的臭味也好像沒那么明顯,唯一受不了的是上班一定要穿那雙劣質勞保鞋,不透氣,每天下班回到宿舍一起脫鞋的時候,那個味道酸爽得無以言表,周一到周六加班到九點,上班再累下班大家都還要去打幾盤桌球,或是唱卡拉OK,或是買兩瓶啤酒去工廠門口草坪上小酌,我慢慢習慣這樣的生活,都是年輕人,來自天南海北,大家有錢就花,宿舍比狗窩還亂,從來不關門還一股餿味,衣服襪子胡亂堆在一起不分你我,也分不出哪些穿過哪些洗過,常常每次上班拿起來聞一下,挑味道最輕的那件穿上就跑。
進公司一個多月后開部門大會,經理在上面講了一大堆什么規章制度,安全生產,品質效率等等的空話,快結束時突然說道,最近公司新招了一批學徒,既然是學徒就要有學徒的樣子,下班師傅沒走徒弟跑了,師傅早來打掃衛生,徒弟天天踩點到甚至遲到,經常躲在廁所里抽煙,廁所那味道就那么吸引人,別人進去三分鐘呆不住,有人可以在里面熬半個小時,做事得過且過,混日子,這樣的人如果下個月還這樣,那么只有請你另謀高就。
感覺周圍的人都在看我,她就站在背后,我臉氣得通紅,整個背都火辣辣的,這幾句話有一大半是說我,師傅是個老實人,平常不怎么管我,有事盡量自己做,實在忙不過來才會開口叫我,久而久之,我成了部門里最舒服的學徒工,平常最愛做的事就是每個部門轉著聊天,大家說我跟狗都有話說,師傅讓我去別的部門辦事,我能把整個車間轉完一圈再回去,我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是惰性使然,從小父母對我沒什么要求,小學六年級因為扛了一根柴火回家,家里人夸了我半個月。
突然在所有人面前被揭穿老底,又急又氣,難堪得想死,她會怎么看我,一定覺得我是個特別差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