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禾半倚在椅榻上,手中的蒲扇輕輕搖動,帶來陣陣涼風。她舀了一勺涼羹送入口中,甘甜的滋味在舌尖化開,稍稍驅散了心頭的煩悶。
“青蘿,”她抬眼望向正在整理香爐的丫鬟,“我直到現在也未曾見到沈家那兩個孩子,他們在干什么?”
青蘿將香灰倒入簸箕中,動作利落地答道:“奴婢剛剛去端涼羹的時候,瞧見池邊倒是有兩個孩童,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沈家少爺姑娘。”
顧禾微微蹙眉,放下手中的瓷勺:“難道從衣著看不出來嗎?”
青蘿搖搖頭:“只見他們穿的都是素衣。”
“素衣?”顧禾更加納悶,“這沈老夫人特意讓我進門,為的便是我能教好這兩個孩子,應當是很愛護他們的,怎么會是素衣呢?”
“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青蘿低頭答道。
顧禾沉吟片刻,突然起身,裙擺拂過地面:“把府內的賬本拿來,我要過目。”
青蘿連忙應聲,快步走出房門。
院子里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吼叫聲,打破了的寧靜。
“怎么走路的,沒長眼睛嗎!這可是大娘子帶來的花盆,你碰壞了賠得起嗎!”一個身著綢緞的丫鬟叉著腰,氣勢洶洶地指著面前兩個孩子。
清哥兒低著頭,聲音稚嫩而惶恐:“對不起,雅琴姐姐,小妹不是故意的,只是瞧著那花開得好看……”
“好看?”雅琴冷笑一聲,猛地揪住清哥兒的耳朵,“小娘說過,你們不許隨意進這個院子,當耳旁風了是不是!”
清哥兒疼得直抽氣,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蘭丫頭見哥哥被欺負,沖上前一口咬在雅琴的手腕上,奶聲奶氣卻倔強得很:“不許欺負我哥哥!”
雅琴吃痛,臉色一變,抬手就要朝蘭丫頭臉上扇去:“你個小丫頭片子——”
“住手!”一道清冷的聲音從屋內傳來,顧禾緩步走出,目光如霜。
雅琴一驚,連忙收回手,低頭行禮:“大娘子。”
顧禾沒有理會她,而是蹲下身,目光柔和地看著兩個孩子:“怎么了?是來找我的嗎?”
不等孩子們開口,雅琴搶先一步,語氣里帶著告狀意味:“大娘子,這兩個小雜種把您帶來的花盆撞壞了,奴婢正教訓他們呢。”
顧禾緩緩站起身,語氣平靜卻透著寒意:“你說他們是雜種,是在說家主也是嗎?”
雅琴臉色驟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一時口快,說錯了話!”
“那你是什么意思?”顧禾目光一轉,落在蘭丫頭臉上,“小姑娘,剛才她抬手要打你。她為婢,你是主,你當如何?”
蘭丫頭怔住了,眼神慌亂地看向哥哥。清哥兒連忙開口:“大娘子,我妹妹她……她還小,不懂事……”
顧禾輕輕一笑,語氣卻帶著一絲嘆息:“我知道了。你們是不是……從來沒有當過主子?”
清哥兒低下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們……一直跟著小娘,沒人教我們該怎么做。”
顧禾輕輕拉過蘭丫頭,把她帶到雅琴面前,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抬起你的手,告訴她,誰為尊,誰為卑!”
蘭丫頭怯生生地抬起小手,眼神里滿是茫然與不安。雅琴見狀,臉色驟變,連忙跪地求饒:“大娘子,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顧禾低頭看著蘭丫頭,見她年紀尚小,顯然還不懂得這些尊卑規矩,便輕輕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沒關系,小姑娘,你看好了。”
她目光一凜,轉向雅琴,聲音陡然冷厲:“以下犯上,該打!”話音未落,一個響亮的巴掌便甩在雅琴臉上,打得她身子一歪,臉頰瞬間浮現出鮮紅的掌印。
“目無尊卑,該打!”顧禾再次抬手,又是一巴掌落下,雅琴被打得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求饒。
“狗仗人勢,更該打!”第三巴掌落下時,顧禾的聲音已如寒冰般刺骨。這一巴掌,表面上打的是雅琴的臉,實則是給王小娘的一記響亮耳光。
雅琴渾身顫微,連連叩首:“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顧禾沒有再理會她,而是牽起蘭丫頭的手,柔聲道:“走吧,進屋去,我給你們拿點心。”
屋內茶香未散,卻陡然響起一聲脆響——王小娘猛地將手中茶盞摜在地上,瓷片四濺,茶水濺濕了她的裙角。她胸口起伏,咬牙道:“她顧禾真的好大的威風!”
雅琴仍跪在地上,臉頰紅腫,聲音發顫:“小娘,大娘子這是在與您立威啊……她打奴婢,分明是在打您的臉。”
王小娘扶額,深吸幾口氣,強壓下怒火,眼神卻愈發陰沉:“這清哥兒和蘭丫頭若是真入了她的屋,今后咱們在這府里,怕是連一點好處都撈不著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何嬤嬤見狀,湊上前來,低聲在王小娘耳邊說了幾句。王小娘眉頭一皺,語氣疑惑:“蔣羊?”
何嬤嬤點頭,眼中閃過一絲陰冷:“正是,他那日找過奴婢了。”她沒再說下去,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王小娘一眼。
王小娘沉默片刻,眼神漸漸冷了下來,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那就讓她顧禾,好好嘗嘗這‘威風’的代價。”
人道:山水秀麗,應當游遍天下。
山林蒼翠,鳥鳴清脆,陽光透過枝葉灑下斑駁光影。林間小路上,一匹駿馬疾馳而過,馬蹄聲急促如雨,驚起一群飛鳥。
陳映安一身青衫,身姿挺拔,騎在馬背上,神情愉悅,仿佛與這山林融為一體。他手中韁繩緊握,目光堅定,朝著京城方向疾馳而去。
身后,小廝于莫氣喘吁吁地追趕著,大聲喊道:“少爺,您騎這么快干嘛啊?這山路崎嶇,小心摔著!”
陳映安聞言,朗聲一笑,語調中滿是愉悅:“這包里有荔枝,定當快馬加鞭些啊!”
于莫聽了,忍不住打趣道:“怕是給顧姑娘帶的吧?怕壞掉了是嗎?”
陳映安不語,只是嘴角微揚,眼中閃過一絲溫柔。他輕輕一夾馬腹,駿馬再次加速,朝著京城的方向飛奔而去,只留下一路塵土飛揚。
沈府內,顧禾合上賬本,指尖在封面上輕輕一點,眉頭卻越蹙越緊。她方才將府中上月的收支一項項核算完畢,越算越覺得不對勁。
“青蘿。”她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忽視的冷意。
她連忙上前:“大娘子,怎么了?”
顧禾將賬本攤開在桌上,指著其中幾筆支出:“這幾項,分別是修繕西廂、添置綢緞、采買藥材,還有這筆‘雜項支出’——共計三百二十兩。可我查過庫房記錄,西廂并未動工,綢緞也未入庫,藥材更是沒有半點影子。”
她頓了頓,語氣愈發冷靜:“這些錢,去哪兒了?”
青蘿臉色一變,低聲道:“大娘子是說……有人做假賬?”
顧禾冷笑一聲:“不是‘有人’,是‘有膽’。這賬做得不算高明,只是仗著府中多年無人細查,才敢如此明目張膽。”
她站起身,目光如刀:“去,把賬房管事叫來。我倒要問問,這三百多兩銀子,是飛上天了,還是——進了誰的口袋。”
老管家沈忠被青蘿匆匆請來,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他年紀大了,腿腳不便,走得慢,額頭上卻沁出了一層細汗。進了屋,見顧禾端坐在主位,面色沉靜如水,桌上攤開的賬本赫然在目,他心頭頓時一緊。
“大娘子,您找我?”沈忠躬身行禮,聲音有些發虛。
顧禾抬眼看他,語氣不疾不徐:“沈管家,你是府中老人了,我敬你一聲忠伯。這賬本上,上月有三百二十兩銀子支出不明,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沈忠一聽,臉色微變,眼神閃爍,支支吾吾道:“這……大娘子,您有所不知,這筆銀子……是、是老夫人吩咐的,說是府中近日要請一位貴客,提前備下的禮數和布置,只是還沒來得及入賬細說。”
顧禾聞言,眉梢輕挑,語氣依舊平靜:“哦?不知是哪位貴客,竟要動用三百多兩銀子?又是誰去辦的差事?可有單據或回執?”
沈忠被她一連串問題問得語塞,額頭上的汗珠更密了。他低頭擦了擦汗,聲音更低了:“這……老夫人只說讓先準備著,具體事宜,老奴也不太清楚。”
顧禾看著他,眼神漸漸冷了下來。她沒有立刻揭穿,只是淡淡道:“既是老夫人吩咐的,我自會去問她。只是忠伯,你掌管賬房多年,應當知道賬目不清、支取不明的后果。今日之事,我便暫不追究,但若有下次——”
她話音一頓,語氣陡然凌厲:“就別怪我不講情面。”
沈忠身子一顫,連忙跪下:“老奴明白,老奴一定嚴查賬目,絕不再犯。”
顧禾沒有再看他,只是揮了揮手:“下去吧。”
沈管家回去后,心中惴惴不安,腳步虛浮,連拐杖都差點握不穩。他一路低著頭,腦中飛快地盤算著對策。
他先回了自己的小屋,關上門,連茶水都顧不上喝,便從床底下拖出一只上了鎖的木箱。打開后,里面赫然是一疊疊賬冊和幾張銀票。他翻出一本舊賬簿,翻到其中一頁,正是那筆“三百二十兩”的支出記錄。他咬了咬牙,拿起筆,在賬頁上添了幾行字,將原本的“修繕西廂”改成了“老夫人壽宴預備”,又將“雜項支出”改成了“佛堂供品添置”。
做完這些,他又從箱底摸出一張銀票,塞進袖中,打算明日一早就去錢莊兌成碎銀,再悄悄補回庫房。
可他心里仍舊不踏實。他知道,顧禾不是好糊弄的主兒,今日雖暫時搪塞過去,但難保她不會繼續追查。思來想去,他決定去找王小娘。
他悄悄繞到王小娘的院子,輕叩門扉。何嬤嬤開門,見他神色慌張,便引他進去。
王小娘正倚在榻上,見沈管家進來,眉頭一挑:“怎么?大娘子那邊查出什么了?”
沈管家低聲道:“小娘,那筆銀子……大娘子已經起疑了。我雖暫時搪塞過去,但她若真去老夫人那兒對質,老夫人未必會替我遮掩。”
王小娘冷笑一聲:“你慌什么?她一個新婦,初來乍到,能翻起多大浪?你只要咬死了是老夫人吩咐的,她還能拿你怎么樣?”
沈管家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道:“可老夫人那邊……”
王小娘眼神一冷:“老夫人年紀大了,記性也不好。你只要說,是她前些日子隨口吩咐的,她未必記得清楚。再說了,她難道還會為了這點銀子,跟大娘子鬧翻不成?”
沈管家聽了,心中稍定,連連點頭:“小娘說得是,老奴明白了。”
王小娘又道:“你回去后,把賬目再做得細些,別讓人抓住把柄。還有,這幾日少往我這兒跑,免得被人盯上。”
沈管家連連稱是,悄悄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屋里,沈管家坐在燈下,望著那被改過的賬簿,心中仍舊七上八下。他知道,自己已經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他咬了咬牙,心中暗道:“看來,得想個法子,讓大娘子自顧不暇才行……”
燭光斜斜地灑在書案上。顧禾坐在一旁,手中輕搖著團扇,目光落在清哥兒執筆的小手上。只見他坐姿端正,握筆有力,字跡工整清秀,顯然是下了功夫的。
“字跡工整,且對夫子講的話牢記于心,是個好苗子。”顧禾輕聲贊道,語氣中帶著幾分欣慰。
知蘭正趴在桌邊,聽到大娘子夸哥哥,眼睛一亮,笑得像只小雀兒,滿臉都是驕傲地望著清哥兒。
顧禾轉頭看向她,語氣溫和:“蘭丫頭,你為何不讀書呢?”
蘭丫頭原本還笑著,聽到這話,笑容頓時僵在臉上,手指絞著衣角,支吾了半天才低聲道:“小娘說……我應當多學習女紅,以后在夫家討人歡心。”
清哥兒放下筆,抬頭看了妹妹一眼,替她補充道:“大娘子,其實我妹妹很聰明,只是沒人送她去學堂。”
顧禾眉頭微蹙,語氣中多了幾分不解:“老夫人不知道嗎?”
清哥兒抿了抿唇,低聲說:“小娘讓知蘭自己去老夫人那鬧,說不想去學堂,只想做女紅,不然就沒飯吃……”
話音落下,屋內一時寂靜。顧禾看著眼前這兩個孩子,一個懂事得讓人心疼,一個聰慧卻被生生埋沒。她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蘭丫頭的頭發。
神色鄭重地望著眼前這對兄妹,語氣柔和卻不失分量:“如若我欲將你們收到我房中來養,你們可愿意?”
蘭丫頭眼睛一亮,幾乎毫不猶豫地答道:“愿意!我喜歡大娘子!”她聲音清脆,帶著孩童特有的天真與信任,說完還用力點了點頭,仿佛生怕顧禾不信。
清哥兒則稍顯遲疑,他抬頭望向顧禾,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他雖年幼,卻也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從此他們兄妹將離開生母,改換門庭。但想到小娘對他們的冷漠與苛待,再想到眼前這位大娘子方才的溫柔與公正,他終于也輕輕點了點頭:“我也愿意。”
顧禾聞言,唇角微揚,眼中浮現出一抹欣慰。她伸手摸了摸蘭丫頭的發髻,語氣堅定:“那好,明日我便去同老夫人說。”
她看著蘭丫頭拿起桌上的糕點,吃得滿嘴香甜,笑瞇瞇的模樣讓人心頭一軟。顧禾輕聲道:“以后,蘭丫頭也有學上,不必再偷偷羨慕哥哥了。”
蘭丫頭抬起頭,嘴角還沾著糕屑,笑得像只小雀兒:“真的嗎?我也能讀書寫字?”
“當然。”顧禾點頭,語氣溫柔卻篤定,“你們兄妹二人,從今往后,便是我顧禾的孩子。誰若再敢欺你們一分,我定不輕饒。”
清哥兒望著她,眼中閃過一絲動容。他輕輕拉了拉妹妹的衣袖,兩人一同跪下,鄭重地磕了一個頭:“謝大娘子。”
“入了我房中,便不能叫大娘子了。”顧禾看著兩雙眼睛,“叫母親。”
“母親!”二人再叩首。
窗外水聲潺潺,屋內燭火搖曳。沈宴倚在榻上,手中握著一卷書,卻遲遲未翻一頁。雨大侍立一旁,見他神情恍惚,忍不住低聲問道:“家主,您真的決定了嗎?”
沈宴回過神來,輕輕一笑,眼中卻透出一絲釋然:“今日聽說,大娘子要將清哥兒和蘭丫頭收到房中撫養,我心中總算有了依托。如此一來,我也算對得起何兄了。”
雨大皺眉,語氣里帶著幾分擔憂:“可您若真要走那一步,萬一出了差錯……”
沈宴擺擺手,打斷他的話,目光堅定:“我已經決定好了。既然沈府如今有人替我守著,有人真心待那兩個孩子,我也就沒什么掛念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密密的雨簾,聲音低沉卻清晰:“這些年,我拖著這病身子,撐得辛苦。如今,也該為自己活一回了。”
雨大沉默片刻,終究嘆了口氣:“家主既然心意已決,小的自當追隨。”
沈宴沒有回頭,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燭影搖紅,他的身影在窗下顯得格外孤清,卻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透出一絲久違的輕松。
清晨的薄霧還未散盡,陳府門前已傳來一陣馬蹄聲。陳映安翻身下馬,衣袍獵獵,眉眼間帶著一路風塵仆仆的倦意,卻掩不住那份歸家的欣喜。他大步跨進門檻,聲音清朗:“爹,娘!我回來了!”
正廳里,陳歸池剛整好朝服,準備與長子陳映平一同入宮早朝。聽得這一聲喚,他猛地回頭,臉上頓時綻出驚喜之色:“二郎回來了!”
陳映平也停下了腳步,轉身望向五年未見的弟弟,眼中滿是感慨。他上下打量著陳映安,笑著說道:“瘦了,也高了,更有男子氣概了。”
陳映安笑著拱手:“大哥,別來無恙。”
陳歸池快步走上前,拍了拍陳映安的肩膀,聲音里帶著難掩的激動:“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些年在外游歷,可曾受苦?”
陳映安搖頭,語氣輕松:“行走四方,見識了不少風土人情,雖辛苦,卻也值得。”
陳映平笑著插話:“爹,早朝時辰快到了,咱們先走吧。等下朝回來,再與二郎好好敘舊。”
陳歸池點點頭,卻仍不舍地看了陳映安一眼:“你先去見你母親,她這些日子常念叨你。等為父下朝,咱們再細談。”
陳映安應下,目送父兄離去,眼中滿是溫暖。他轉身朝內院走去,腳步輕快,心中那份歸家的踏實感,終于在這一刻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