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府的丫鬟奴仆早已開始掃灑庭院,從府門到內院,處處可見忙碌的身影。她們腳步輕快,神情專注,臉上不見倦意,反倒洋溢著一股喜氣,仿佛府中即將迎來什么大喜事。
丫鬟翠柳正與一同擦拭廊柱的雪梅低聲交談,語氣中帶著掩不住的歡喜:“姑娘可算回府了。”
雪梅手中抹布不停,輕輕一笑:“姑娘才離家三天而已,讓你說得像是離家一兩年了。”
翠柳抿嘴一笑,眼中卻閃過一絲感慨:“要說到離家一兩年的人,應數陳二郎君了。我自入府也有八年了,這八年里,前三年我一直瞧見他和咱們姑娘幾乎是形影不離的。可惜,姑娘嫁人了,不然……”
話未說完,雪梅臉色一變,立刻低聲打斷她:“這可不是我們能說的,干好自己的事。”
翠柳聞言,吐了吐舌頭,低頭繼續擦拭,不敢再多言。庭院中依舊人來人往,掃灑之聲不絕于耳。
正后院一間房內,顧徽穿上一身新裁的月白色長衫,衣角繡著暗銀流云紋,走動間若隱若現。他在顧夫人面前輕輕轉了一圈,衣袂微揚,帶著幾分少年般的得意:“我這身衣服可還行?”
顧夫人本在案前撥香,聞言抬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唇角含笑,語氣卻帶著幾分打趣:“官人穿得這般好看,倒把我都比下去了。”
顧徽聞言一笑,走近幾步,伸手替她扶正了腰間那枚系得有些歪斜的玉佩,指尖輕輕掠過她的衣角,低聲道:“夫人無論什么時候,”他頓了頓,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目光溫柔如水,“在我這兒,都是擾人心弦。”
顧夫人垂眸笑了笑,指尖輕輕拂過衣角,語氣里帶著幾分嗔意:“你我都老夫老妻了,說這些話也不覺得肉麻。”
顧徽卻神情認真,目光溫柔而堅定:“你是我年少的妻,在我這兒,永遠都好看。”
顧夫人聞言一怔,心頭暖意悄然泛起,唇角不自覺地揚起。她輕輕推了他一下,轉身朝門外走去:“好了,禾兒今日要回門,我先去看看他們打理得怎么樣了。”
顧徽望著她的背影,眼中笑意未散,低聲道:“我陪你一道去。”
天色不早了,昨夜小雨另檐下滴水聲不斷。沈宴還躺在榻上,錦被半掩,眉頭微蹙,似睡似醒。屋內靜悄悄的,并無一人催促他起身。
忽然,院外傳來一陣嘈雜聲,夾雜仆從的吆喝:“雨大,雨大!”
門被輕輕推開,雨大快步走進來,身上還帶著濕氣,拱手道:“家主。”
沈宴睜開眼,聲音低啞:“外面怎么了?”
雨大回道:“今日大娘子回門,老夫人正清點東西,讓大娘子帶回去。”
沈宴一愣,猛地坐起身,腦中頓時清明了幾分:“你怎么不叫我呢!快,把我衣服拿來。”
雨大卻站著沒動,語氣平靜:“家主,京城人盡皆知您是個短命鬼,身體病重,自然都沒想要您去。”
沈宴一怔,唇角微動,似是想笑,卻終究沒笑出來。他緩緩靠回榻上,望著窗外新陽。
沉默了片刻,低聲問道:“雨大,你說……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雨大怔了一下,沒料到他會突然這樣說。
沈宴垂下眼,語氣里帶著幾分自嘲:“她嫁給我,本就委屈。如今回門,我卻連送都不送,連面都不露……外人會怎么看她?會不會覺得她在沈家不受待見?”
他頓了頓,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她明明值得被好好對待的。”
雨大看著他,神情復雜,終究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家主若真覺得對不住大娘子,日后便多疼她些吧。”
我還有日后嗎?我只能對不起她一輩子了……
回顧府的馬車在街市上緩緩而行,轎身朱漆描金,轎簾繡著繁復的纏枝蓮紋,隨步伐輕輕晃動,映著晨光,氣派非常。后頭跟著沈家回門送的禮,整整一大車,紅綢扎得整整齊齊,堆得小山似的,引得路人紛紛駐足。
樊樓上,看客們倚欄探頭,議論紛紛。李青年倚著欄桿,沖身旁的何在笑道:“這沈家大娘子未成婚之前,也常在咱們這樊樓包雅間,聽那些文人騷客作詞賦詩,風雅得很呢。”
何在晃著手中的酒壺,瞇著眼望那遠去的轎隊,思索半天,才慢悠悠地憋出一句:
“芙蓉出水本傾城,奈何花落入凡塵。”
李青年一聽,笑著搖頭:“你這話要是讓沈家那位聽見了,怕是要挨一頓好罵。”
何在卻滿不在乎地仰頭灌了一口酒,嘆道:“風雅之人,終究難逃紅塵俗事,可惜,可惜啊。”
李青年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酒壺,皺著眉頭低聲斥道:“你瘋了?說什么沈家是‘塵’,這話要是傳出去,你幾條命都不夠賠的!”
何在卻滿不在乎地笑了笑,伸手去搶酒壺:“我不過隨口一句,哪就那么嚴重了?”
“隨口?”李青年氣得直咬牙,強把他拉回座位,壓低聲音:“你知不知道沈家是什么背景?沈宴雖病著,可沈家背后的勢力盤根錯節,連官府都要讓三分。你在這樊樓大放厥詞,真覺得自己命大?”
何在被他按在椅上,終于收了笑意,低頭不語。
李青年嘆了口氣,把酒壺放到桌下,語氣緩了緩:“別喝了,嘴上沒個把門的,遲早惹禍上身。”
何在沉默片刻,終于點了點頭,沒再爭辯。
馬車緩緩穿過街市,簾角微晃,透進一線天光。顧禾輕輕掀開簾縫,望著外頭熙熙攘攘的百姓,耳邊是叫賣聲、笑語聲,熱鬧得仿佛與她無關。
她心中卻泛起一絲說不清的不甘。
我若是不嫁做人婦,是不是還可以留在大宋山河,四處看看?
她想起年少時讀過的游記,想起那些在樊樓聽來的詩句,關于江南煙雨、塞北風沙、山川湖海、人間煙火。她曾以為,自己也能走一走、看一看,不為誰停留,不為誰折腰。
可如今,她嫁給了沈宴,嫁給了沈府這座深宅大院,嫁給了“沈家大娘子”這個身份。就像一只被精心飼養的鳥兒,籠子再華美,也終究飛不出去。
這后宮困我實在太緊……反而沒有對策。
她緩緩放下簾子,靠在轎壁上,閉上眼。
街角,胭脂鋪前,秦詩同正忙著招呼客人,鋪子外頭,王二嬸挎著菜籃子,靠在撐桿上歇腳,眼睛卻還盯著那遠去的沈家車隊,嘴里嘖嘖有聲:“這沈家手筆真大,回門禮都堆成小山了。”
秦詩同收了客人遞來的碎銀,笑瞇瞇地放進錢匣子里,順口接道:“大戶人家嘛,這點東西要是拿不出來,憑什么讓顧家把那么好的女兒嫁給那個……”她頓了頓,壓低了聲音,“短命鬼啊。”
話音剛落,一個清脆的聲音插了進來:“秦掌柜,我來買胭脂。”
是依桐,穿著一身淺青色的裙子,眉眼清秀,手里攥著個小荷包。秦詩同立刻換上笑臉:“來啦,這次要幾個?還是老樣子?”
依桐點點頭:“嗯,老樣子,外加一盒新胭脂,多少錢?”
秦詩同一邊撥算盤一邊報了個數,依桐付了錢,接過包好的胭脂,笑著道了聲謝,轉身走了。
王二嬸還在一旁感慨:“可惜了,沈家家主身體不行,可惜了這么好的一個女兒。”
秦詩同把算盤一收,語氣平靜卻帶著點現實的味道:“什么可不可惜?人家入府是大娘子,有權有勢,又餓不死人的。我們呢?但凡一天不出攤,家里上下老小都活不起了。”
王二嬸聽了,倒也點點頭,嘆了口氣:“也是。好了,我回家做飯去了,孩兒他爹快下工了。”
她拍了拍圍裙,挎起菜籃子,踩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路,慢慢走遠了。
蔣府今日又是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小妾院里傳來嬰兒啼哭聲,穩婆笑呵呵地出來報喜:“恭喜老爺,又添了個小少爺!”蔣老爺一聽,頓時喜上眉梢,連聲道好,賞銀如流水般撒了出去,府里上下也跟著沾了光,個個喜氣洋洋。
可這份熱鬧,卻傳不到正院去。
蔣夫人坐在屋里,聽著外頭的喧嘩,手里捻著一串佛珠,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她身邊的嬤嬤低聲勸道:“夫人,您也別太往心里去,老爺一時高興罷了。”
蔣夫人輕輕搖頭,語氣平靜卻透著苦澀:“他高興他的,我苦我的。羊兒本來就不受他待見,如今又來了個小的,怕是更沒我們娘倆的立足之地了。”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老梅樹上,聲音低了幾分:“在男人眼里,女人年老色衰,就是該換新人了。我們這些人,不過是過眼云煙。”
嬤嬤聽了,眼圈一紅,卻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只能輕輕嘆了口氣。
屋內一時寂靜,只有佛珠在指尖緩緩轉動的聲音,像是把這些年積攢的委屈和無奈,一顆顆數了過去。
顧府門前,紅燈高掛,朱門敞開,顧老爺與顧夫人早已候在階前,望眼欲穿。轎子剛一停穩,顧禾便掀簾而出,抬眼便看見那兩道熟悉的身影,心頭一熱,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
“父親……母親……”她聲音微顫,幾乎是撲進兩人懷里。
顧徽見女兒歸來,眼中亦是動容,卻強自按捺,只輕輕拍著她的背,溫聲道:“好了好了,都是為人主母的人了,怎的還這般孩子氣。”
顧夫人早已紅了眼眶,拉著女兒的手細細打量,嘴里不住念著:“瘦了,瘦了……”
青蘿緊隨其后,恭敬地行禮:“見過老爺,夫人。”
府內門后,三個小丫鬟探出腦袋,偷偷朝青蘿招手,臉上滿是久別重逢的笑意。青蘿眼角一彎,也微微頷首示意。
顧夫人輕輕拍了拍顧禾的手背,溫聲說道:“別站著了,快進來,飯菜都備著呢。”
顧禾點點頭,眼眶微紅,卻帶著笑意,一手牽著父親,一手挽著母親,緩緩往府內走去。
剛跨過門檻,一個年紀尚小的家丁便興奮地從前院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高聲喊著:“顧姑娘回府啦!顧姑娘回府啦!”
清脆的童聲在府中回蕩,引得院中仆從們紛紛側目,笑著迎上前來,府內頓時熱鬧起來。顧禾聽著這熟悉的呼喊,心頭一暖,說道:“子奕,你跑慢點。”
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無憂無慮的日子,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溫柔的笑意。
一家人圍坐在圓桌旁,熱氣裊裊升起,飯菜香氣撲鼻。顧徽親自舀了一碗奶白的魚湯,輕輕放在顧禾面前,溫聲道:“嘗嘗,也不知道你在沈府有沒有喝過魚湯。”
顧夫人聽了,忍不住嗔他一眼:“沈府怎么會買不起一條魚?你別小瞧了你閨女。”
顧徽笑著搖搖頭,語氣里滿是寵溺:“就算有,肯定也沒有春娘做的這碗好喝。慢點喝,小心有刺。”
顧禾低頭看著面前熱氣騰騰的魚湯,鼻尖一酸。她忽然想到,自己出嫁后的這些日子,父母吃飯時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熱鬧?還是只剩下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坐著,連筷子碰碗的聲音都顯得冷清?
她輕輕舀了一勺湯,吹了吹,入口鮮美,卻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滋味。她抬起頭,看著父母熟悉的笑臉,心里一陣發緊,說道:“還是春娘的手藝好。”
后院的丫鬟休息小屋里,陽光透過窗欞斜斜地灑進來,照得屋內暖洋洋的。青蘿坐在小木凳上,手里捧著一杯熱茶,正繪聲繪色地跟姐妹們講著沈府的見聞。
“我跟你們說,大娘子新婚當晚,提著刀就闖進了王小娘的房子,你們聽過沒?”青蘿一臉神秘,眼睛里閃著興奮的光。
紫衣丫鬟睜大了眼睛,忍不住插嘴:“聽老嬤嬤們說過,但說的都不一樣,有的說是大娘子發了瘋,有的說是王小娘先挑釁的。”
青蘿得意地揚了揚下巴,仿佛得了第一手情報的小傲嬌:“我給你們講吧,這事兒我最清楚了。”
她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繪聲繪色地講了起來:“那天晚上,大娘子穿著一身大紅嫁衣,手里提著一把明晃晃的刀,直接闖進了王小娘的院子。直接把刀架在了那個老奴脖子上,王小娘嚇得臉都白了,連話都說不出來。大娘子冷冷地掃了她一眼說:‘你們給我聽好了!我既入了沈府,便是這府里的大娘子!日后你們若再敢如此怠慢,休怪我不客氣!’”
“哇!”幾個小丫鬟聽得目瞪口呆,紛紛圍了上來,眼睛里滿是崇拜和好奇。
青蘿越講越起勁,手舞足蹈地比劃著:“你們是沒看見,大娘子那氣勢,簡直比老爺還威風!王小娘當場就癱坐在地,連哭都不敢哭出聲來。”
紫衣忍不住感嘆:“大娘子真是厲害,難怪能在沈府站穩腳跟。”
青蘿得意地點點頭:“那當然了,我們大娘子可不是一般人。”
她講得興起,不知不覺就過了午飯時間。直到外頭傳來管事嬤嬤的喊聲:“你們幾個丫頭躲哪兒偷懶呢?還不快去干活!”
青蘿這才意猶未盡地站起身,拍拍裙子,沖姐妹們眨眨眼:“下次回來再給你們講大娘子其他的事兒。”
幾個小丫鬟依依不舍地散開,心里卻對顧禾更加敬佩了幾分。
沈府偏院,午后陽光斜照,樹影斑駁。王小娘倚在窗邊,手中捏著一只小巧的錦盒,盒蓋半掩,隱約露出一角輕薄柔軟的綢緞,繡著精致的“禾”字——正是顧禾貼身所穿的月牙色肚兜。
她喚來何嬤嬤,低聲吩咐:“把這錦盒交給蔣羊,告訴他——轎夫我已收買,路上自會有人配合。”
何嬤嬤接過錦盒,神情猶豫:“小娘,這事若敗露……”
王小娘冷笑一聲,眼神陰冷:“敗露?只要顧禾名聲一毀,沈家自會休了她。到時候,沈宴病重,府中無主,我便是唯一能說得上話的人。”
何嬤嬤不敢再多言,低頭應聲,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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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府后院,蔣羊正倚欄獨酌,神色郁郁。何嬤嬤悄然現身,將錦盒遞上:“王娘子讓老奴轉交,說轎夫已安排妥當。”
蔣羊接過錦盒,指尖觸到那柔軟的綢緞,心中一震。他緩緩打開盒蓋,一眼便認出那繡著“禾”字的肚兜,針腳細膩,正是顧禾貼身之物。
他盯著那肚兜,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隨即冷笑:“她果然喜歡這種顏色。”
何嬤嬤低聲問:“公子,可有什么要跟小娘說的?”
蔣羊將錦盒收入袖中,語氣篤定:“告訴她,這一次,一定要讓顧禾——身敗名裂。”
他抬頭望向顧府的方向。
傍晚時分,夕陽如一層柔軟的紗,籠罩著整條長街。天邊霞光漸染,橘紅與淺紫交織,映得青石板路泛著溫暖的光。
顧禾站在顧府門前,回身望向父母,眼中滿是不舍。她輕聲道:“回去吧,別在門口站著了。”
顧徽與顧夫人卻仍站在原地,目送著女兒登上馬車。顧夫人眼眶微紅,抬手輕輕揮了揮,聲音溫柔:“路上小心,到了府里記得遣人來說一聲。”
顧禾點點頭,放下車簾,馬車緩緩啟動。青蘿跟在馬車旁邊,腳步輕快,時不時回頭望一眼顧府,直到那朱紅大門漸漸遠去。
途經樊樓時,顧禾忽然掀開車簾,輕聲喚道:“停一下。”
她轉頭對青蘿道:“青蘿,你幫我去樊樓買一份糖酥吧。”
青蘿笑著應了一聲,轉身小跑著進了樊樓。顧禾靠在車窗邊,望著樓前人來人往,夕陽灑在她的側臉上,映出一絲淡淡的落寞與溫柔。
忽然,原本平穩的馬車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驚擾了一般,竟自顧自地狂奔起來。車輪碾過青磚路面,發出急促而凌亂的聲響,車廂也隨之劇烈搖晃。
顧禾一個沒留神,額頭重重磕在車窗框上,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她一手扶住車壁,一手掀開簾子,厲聲問道:“吳馬夫!這是怎么了?”
青磚路上本就坑洼不平,馬車此刻更是顛簸得厲害。吳馬夫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帶著幾分刻意的慌亂:“不知道,這馬驚了!大娘子勿怕,讓它自己跑累了就停了!”
他話音未落,馬車又是一個急轉,顧禾險些被甩到一旁。她咬緊牙關,心中驚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