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面對陸雨澤的發病，何育才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想將陸雨澤接回自己家來住。

但是，何育才的妻子卻劇烈反對，她說道：

“別說是你干爹了，就算是你親爹，你覺得咱倆都上班的，能照顧好他嗎？”

何育才看到妻子如此態度，心里也是涼涼的，他注視著妻子好久，用一種似乎乞求的語氣說道：

“我如果不理干爹的話，難不成讓他睡在大街上、橋洞下？

不行，干爹對我母親、對我都有恩，我……做不到如此無情無義。”

何育才妻子知道丈夫是個重情重義之人，看到他如此痛苦，心里一軟，便說道：

“要不這樣吧，我們將干爹送到養老院去，我們一起贍養他，有空就一起去探望他，你說這樣好不好？”

何育才聽后，眼睛一亮，他一下子就將妻子抱在進了懷里，感動道：

“謝謝，我想，這或許是最好的安排了。”

何育才妻子感受著丈夫顫抖的身子，她知道，在這世上，平時家里丈夫這邊，也確實只有陸雨澤這么一位親人來往，只是住在這大都市里，也就一百來平方的房子，兩人都上班，還有個小孩需要每天照顧，還要輔導學習，她確實沒辦法照顧到一位偏癱老人的日常。

小美一早起來，就收拾著行李，劉仁杰則走了過來，低聲說道：

“媽，你要是搬開去住，那安仔怎么辦？”

小美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道：

“不是請有保姆嗎？”

劉仁杰妻子走過來，輕聲說道：

“媽，安仔可是你的親孫子，他很粘你的。”

小美沒好氣地說道：

“仁杰還是我的親兒子呢，他在安仔這個年紀，天天騎在雨澤的脖子上，現在，還不是躺在醫院里大半個月連瞟都沒瞟上一眼。”

房間里一下子就陷入了死寂，劉仁杰顫抖著說道：

“媽，要不，就將……他送到養老院吧，有空，咱們再探望他。”

小美聽后，放下了手中的東西，轉過頭來非常認真地看了眼自己兒子，然后微微一笑，說道：

“不用了，我這不是還能動嗎？反正家里請有兩個保姆，我在這里閑著也閑著，你就別攔著我了，就當是孝順孝順下你老媽吧，哈？”

因為還要上班，劉仁杰也沒時間繼續跟母親在這里商量下去，他說道：

“那就順您的意思吧，我這幾天局里有重大案件需要跟進，等我回來再商量吧。”

小美聽后，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

“忙你的吧，年輕人做年輕人的事，老人家做事，你們也別攔著了。

你倆去吃早餐吧，吃完都上班去，可別遲到了，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到了這個年紀，謹記錢財莫貪，趁著人脈還在，仁杰有空就多點走走，有機會的話，就爭取在五十歲前升到正局，五十知天命，過了這個年紀，你就要知足常樂了。”

這算是小美對兒子的最后教誨吧，劉仁杰也知道母親的厲害，哪怕現在是副局的身份了，他還是非常聽話地點了點頭，然后吃早餐去了。

躺在病床上大半個月，陸雨澤將自己這一生想了一遍又一遍，他仿佛感受到了何露露臨走前跟他說的那種源自靈魂的孤獨與冰冷了。

有時候，他覺得是自己罪有應得，需要他用一輩子來贖罪；有時候，他覺得是老天對他太不公平了，他只是犯了一次錯，卻需要他一輩子來贖罪。

而實際上呢，他犯的罪，沒被判死刑就已經是特大寬恕了。

更多的時候，陸雨澤卻是想著能回到老家的大山里，回到自家的老房子里，就像當年的爺爺奶奶那樣，養條狗，養幾只雞，種兩塊菜地，安享下清閑的晚年之福。

但是，這一切都已經不可能了，他這一病，能夠自己生活自理就非常不錯了，更別想著干體力活了。

來接陸雨澤出院的，除了小美和何育才之外，鐘潤陽也來了，唯獨他的親兒子劉仁杰沒有來。

何育才親自開車，送陸雨澤和小美回到那套大平層的老舊小區去了。

看著這套四十年前的大平層，何育才能感受到當時干爹的生活是何等的舒適。

而小美呢，對何育才這位重情重義的年輕人還是非常欣賞的，她說道：

“育才啊，好好做個醫生，不管是財富，還是社會地位，都需要數代人來積累的，可千萬別學你干爹那樣，知道嗎？”

何育才聽后，立即微微躬身謝道：

“多謝小美姨教誨，干爹也常常這樣跟我說的，說只要我做好一名醫生的本職工作，我的兒子就能坐在我的肩膀上看得更遠。”

小美微笑地點了點頭，佯嗔了一眼陸雨澤，溫柔道：

“你干爹啊，其實人是挺好的，就是一時犯了糊涂，所以啊……算了，不提了，往事如煙，就隨風去吧，免得他聽了心情不好。”

陸雨澤看到小美嗔他的目光，他卻是癡癡地笑了，眼里全是淚花。

從這一天開始，陸雨澤和小美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生活在這熟悉的地方，每天兩人結伴一起，漫步在溫馨的小區里，只是，陸雨澤是拄著拐杖，而小美是推著輪椅，兩人慢慢地走著，輕輕地說著，等到陸雨澤走累了，就坐在輪椅上，由小美推著他慢慢地走。

何育才經常一家三口過來探望陸雨澤，鐘潤陽也經常帶著母親還有妻子小孩一家五口來探望陸雨澤。

陸雨澤、小美、溫淑雅三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小美和溫淑雅兩人說的多，陸雨澤因為說話口齒不清，已經變得不怎么愛說話了。

而劉仁杰，只來過一次，也留下來吃過一頓飯，陸雨澤突然覺得，當自己盼望已久的兒子來到跟前時，他竟然變得害怕起來，他連正眼看兒子的勇氣都沒有，目光一直都在閃爍躲閃著。

他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理，有畏懼，有愧疚，反正是非常地不自在，讓他自從劉仁杰進門之后，就一直顯得拘束，神態都顯得有些卑微。

是的，陸雨澤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自己的兒子面前顯得有些卑微。

這份卑微，不是因為劉仁杰的官威，再大的官陸雨澤都見過，還握過手吃過飯呢。

這份卑微，是因為劉仁杰是他的親生兒子，劉仁杰目光中的那絲冷漠，附加給陸雨澤的。

人若老了，遭到兒女的嫌棄之后，就像一條喪家之犬，沒有任何的尊嚴，除了卑微，還是卑微。

好在，劉仁杰就來過那么一次，所以，陸雨澤的心態很快就恢復了過來。

如此平靜地過了大半年，在小美的細心照顧下，陸雨澤也終于能夠扔下拐杖了，可以自己一個人蹣跚著走路了，右手雖然沒法完全康復，但已經能夠自己用勺子吃飯，不用小美喂他了。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小美讓何育才請了半天假，帶上了自己的戶口本和身份證，硬拉著陸雨澤再次走進了民政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