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落,十里城,安平街,兩個醉鬼走得搖搖晃晃。
胖大個感受著方才美人的溫存:“嘿,老兄!你們圣羅人的小日子……過得可真舒服啊。今兒我……嗝……可算是體會到了。”
“老弟,慎言!現在的這個國家啊,幾年前改名為笙落了。你這話被人聽見了可是要砍頭的!”瘦小個心里一驚,急忙湊近了小聲說。
“嗝……老弟我下次還要來!我要去更里面看看!”胖大個意猶未盡,臉上還帶著紅暈。
瘦小個費了老大的勁才把他扶穩:“老弟你可算了吧,那里面是你能去的地方嗎?可別管老哥我沒提醒你,沒個厲害本事往里去就是死路一條!就咱剛才在這甜水巷口這一會兒,也花了我不少銀子呢!這還得多虧了你老哥我有本事,我當年……”
浮云悠悠,將月光遮得全無,兩個人誰也沒注意到房屋頂上還站著一個身影——這是千酒,笙落現任女皇。世人皆知女皇治理有方,少有人知她也有一身好武功。現在她正攏一身黑衣,披一黑斗篷,往甜水巷去。
安平街在十里城的外城,雖是這么叫,安平,安平,哪兒能真的安平?安平街整個都攏在無邊的黑暗之中,方才兩人走過后,安平街又恢復了靜悄悄。不時幾聲貓兒叫,也怪滲人。延著安平街走不遠,拐進一條小道,遠遠的就可以聽見人聲,雜亂又散漫。慢慢地,看見光亮了,周圍也慢慢多了幾個人,大多都是遮了面的。成群的,一看就有自己的勢力;單著的,也不意味是個好拿捏的;當然,也有不少涉世未深,憑著一腔孤勇或無知的單純就貿然來這了的。
小道走上盡頭,再一拐,與安平街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大紅的燈籠將整個巷子照得如同白晝一般,這光似透著小女兒的嬌羞,細一看,遠處的樓閣還帶著血一般的殷紅。凹凸不平的青石地板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逐漸沒了銳氣,似也沉醉在這溫柔鄉中了。就連路邊的攤販都像喝醉了酒,吆喝聲都變得纏綿了——當然,也沒多少攤販敢在大半夜到這兒來。這地方名義上也如安平街一樣是天子腳下的繁榮之地,實際上根本無治安可言。畢竟那可是處處充滿胭脂和迷香的甜水巷啊!
站在巷口,便可細覺這其中與外的不同。始踏進去,便覺身體失了一股剛勁。這一點,人們在來之前就心知肚明,但他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或只是單純的想放縱一回,將身心的主動權交給欲望,而非理智。兩邊的樓閣前都有姑娘或是象姑招呼著,各具各的特色,迎著客人向里走。那模樣,柔弱無骨繞人心神,嫵媚萬千盡顯姿態,冰山美人最是奪人眼球。
越是往里,一個一個的就越是沉魚落雁。身體也越來越輕,使不上勁。到了巷子最后,根本就是像在云端一樣,神識都迷糊了。若是細細觀察,便可察覺那些人剛進去時眼神犀利,一身的煞氣。到了深處,眼神都渙散了,斗篷掉落都察覺不到。不過好在人人都這樣,倒也不會有多少人去在意你的身份。即使察覺了,都是聰明人,一般都不會大肆宣揚。不然,就算你今天出得去這個巷口,下次恐怕也沒機會再進來了。
她戴的斗篷很寬大,遮住了整個身子,看不出男女。走在路上,兩邊的象姑和姑娘不停地招呼著:
“姑娘,進來坐坐唄~”
“公子,別讓奴家等急了~~”
“客官進來潤潤口~”
顯然,這里面的象姑和姑娘們是不受影響的。
她無暇顧及這些,她只徑直走向甜水巷盡頭的那處樓閣。這處樓閣顯然與兩旁相比更為精美,從外面看,窗格和開著的木門里頭都掛著紅色的輕紗,無風自動,隱約可見其中熱鬧景象。閣樓四角掛著風鈴叮叮作響。古色古香的牌匾高高地掛于閣樓墻上,上面寫著三個雋永的大字----“醉酒閣”。進到里面輕嗅,淡淡的血腥味與胭脂味混在一起。可惜對于嗅覺、聽覺、視覺等各方面都大不如外面的眾人來說,這點異常很難感覺到了。
她隨便坐了一個熱鬧點的位置,將自己的身形隱沒在來往的人群中。看著這些在巷子外意氣風發、當英雄逞能耐的眾人此刻迷迷糊糊,凈被這樓里的人牽著鼻子走,不覺有些好笑----有幾個人,上了樓,就再也沒下來了,估摸著以后也下來不成了。
當然,看熱鬧的同時她也沒忘把自己四處張望的目光遮住。她又扯了扯自己的斗篷,把頭埋在兜帽里,腦海里全是那個人----整個甜水巷的幕后操控者。那明燦的笑容,兒童般的幼稚,和與她在一起的一點一滴。又不禁浮現出染血的紅衣,絕望的眼眸,和最后那具冰冷的尸體……
好在,得救了。好在,她現在有了自己的生命。千酒并不想來此打攪她,但事出有急,著實無奈,這件事,只有她倆能解決。
她坐在大堂中觀察著四周,喝著下人端上來的酒水,并不著急找人,只是坐在那兒。
不遠處一位身著鵝黃衣衫的妙齡人兒朝她走來,不動聲色地揮退了其他往這兒來的姑娘或少年。
“這位客官器宇不凡,來這可有要緊事?。”她為千酒斟上一杯酒。一張人畜無害的臉與甜甜的笑容,在這聲色犬馬的醉酒閣中顯得格格不入。
千酒沒喝她斟的酒,輕笑一聲,望著她說到:“怎么著,沒事就不能來找你了?”到不像是對著這鵝黃衣衫的女子講的,像是對著另一個人。
“什么理由都沒有,我家主上為什么要見你?虧的主上派我親自來見你,卻是個不明事理的。”鵝黃衣衫的女子在心里翻了個白眼,撇了撇嘴,說到。
“你這性子,跟你主上當初那性子還是挺像的,”千酒危險地瞇了瞇眼,“她當初造出你這么個逼真的傀儡來,耗了不少氣力吧,身子大概又虧損了不少。那么換個角度看,就是你,又讓她多受了一次傷……”
那女子連忙后退了幾步,音量都提高了一點,說道:“喂!你該不會想殺我吧?我就跟你開個玩笑都開不得?你殺了我主上的心血才是白費了呢!還有,你從未見過我,你怎知我的身份的?”
千酒端起酒杯,轉了幾下:“這還不容易?你的主上知道是我,所以才讓你給我的酒里加了迷藥。除了我有她親配的解藥,其他人到這兒基本上沒什么反抗之力,用不著多此一舉。既然知道是我,便不會派些無關人等前來。更何況,高階傀儡的性子隨主人,你這性子,跟她一般無二。”
那女子此刻也不打算再偽裝些什么了,干脆在桌邊坐了下來,另起了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飲了下去,結果飲得太急,臉嗆得通紅,忙低頭拍胸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千酒在一旁看著,斗篷下嘴角久違地上揚。當真是……與她……太像了……
那女子好不容易好些了,才沖她嚷道:“咳…咳咳…你真是!我出生已有三年,從來沒誰說過我與主上像。”
“我也說了,只是當初。”千酒的聲音里都帶著笑意。
“行了,主上方才下吩咐了,讓我帶你過去。跟我來吧。”那女子拍了拍她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起身往邊上樓梯走去。
穿過二樓三樓煙花巷柳,到四樓每個房間都閉著,再到通向五樓的樓梯口,那女子停下了腳步:“就到這啦,主上在樓上等你。”說完便轉身離開了,邊走還邊嘟囔,仿佛還有怨氣:“到底是個什么人啊,連我都要回避。哼!越想越生氣!”
千酒朝樓上望了望,謹慎地邁出第一步。那人,玩起命來可什么都不管。
事實證明,她的謹慎是有必要的。方才走了沒兩步,數張紅色小紙人從樓梯后的隱蔽處飛身躍出,如刀斧一般朝她砍來——這是遲罌瓔的厭勝術。
她連忙從袖中掏出折扇抵擋。紅黑雙色扇面,黑色為殺,紅色一面可防毒,是當年遲罌瓔為她鍛造的。
她一揮扇,面前的小紙人盡數變為兩半落到了地上。越往上,紅色小紙人的數量就越多。又有小紙人悠悠晃晃到她面前,像人吸了一口氣一樣,慢慢膨脹,等千酒的扇緣劃過,便砰的一聲爆炸,紅色粉末四處飛揚,緊靠她紅色的扇面根本無法完全擋住,掉在她手上,灼傷的痛感格外清晰,讓千酒這般人物都不禁“嘶”了一聲——這是遲罌瓔在厭勝術中融入的毒粉。
又要防著刀斧式紙人,又不能能砍著膨脹的紙人,好不容易殺至五樓,手上都是毒粉腐蝕的傷痕。她脫下被砍出幾條縫來的斗篷,推門走了進去。
進門見一張朱雀纏云屏風,隱約可見臨窗的位置擺放著一張檀木小桌,但看不清里面的模樣。想著那許久不見的面容將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千酒的心里不覺慢了半拍,溫柔地說道:“罌瓔,好久不見。”
突然,她感覺到身后一陣疾風,一道紅色身影突然朝她飛來,她連忙轉身,聞到熟悉的氣味,她收回了攻擊的扇子,轉而抬手將來人接住,巨大的沖勁讓她一個踉蹌。
“是誰允許你不敲門就進入我的房間的?我讓阿蒙帶你上來,沒允你不敲門直接進去!”遲罌瓔貌似生氣,實則撒嬌。阿蒙就是剛才的那個傀儡人,是遲罌瓔親手煉制的。
千酒將遲罌瓔扶穩,看著眼前人一襲紅裙,紅紗之下若隱若現一雙長腿。外面套的一件開衫也不好好穿著,半垮著露出香肩。膚若凝脂,眼里星光流轉;嘴角含笑,眉梢掛千般嫵媚。頭發全散著,隨意地披在身上,也別顯一番風味。
遲罌瓔嗔笑道:“怎么找,許久未見,不認得我了?我也很可惜,今日你只破了個了斗篷,看不見你狼狽的樣子了。”
千酒盯著她,摸了摸她的臉,冰冰涼涼的沒有一絲溫度,仿佛……就仿佛……已經去世很久了……千酒眼里又裝滿了自責。
千酒看著她蒼白的面龐,心疼地說:“你……是不是很久沒有補充新鮮的血液了?”
遲罌瓔笑了笑,從她的懷里出來:“還不是因為我們的新女皇治理得好?現在大街上人們都遵紀守法,上桿子來給我送血的惡人是越來越少了。”
“我還不知道你?你這里什么樣的人沒有?只是你嫌有些人太臟,不愿要他們的血罷了。你這毛病,要是能改改就好了。”千酒打趣道。
是的,遲罌瓔事實上已經死了好多年了,是千酒將她從地獄里尋了回來,只能以人血養著,有軀殼,有神魂,卻沒有人的溫度。可……至少能活著……盡管只是維持這樣一個樣子,雙方所付出的代價都是慘重的。
遲罌瓔常戲稱自己是惡鬼,可她這個吸血為生的惡鬼不會吸百姓的血,而是靠甜水巷里的那些牛鬼蛇神補給。人間的那些“惡鬼”,遠比她可惡一百倍。
遲罌瓔聽完千酒的話,一甩衣袖,往屋里走:“哼!你要是今天來是特意來教育我的,那大可不必,請回吧!”
千酒從背后一把抱住了她:“罌瓔,我想你了。”
“我也是。”對面人愣了一瞬,隨后輕輕笑道。
雙方都極為克制,一切思念盡在不言中,此時無聲勝有聲。窗外的風輕輕拂過,時間仿佛靜止。
……
她們聊了許久,千酒離開后,遲罌瓔依靠在貴妃椅上,除了想千酒方才說的事,更多的,她在回想她們的過往。遲罌瓔自己都覺得搞笑,誰能想到曾經的萬人敬仰視為神明的圣女如今會是在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