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歲月的痕跡比起來文字總是難以詳述的,日子一天天地過著,很快就到了第二年小學新生入學季。
確實,在這之前,程文明每有時間就拿支從學校帶回來的粉筆在地上寫上些文字,教小球兒識字、寫字,從大小上中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等等。也著實學習了不少字呢。一般每次都是程文明寫一遍念一遍,小球兒便真的跟個球兒似得轉過身去蹲在地上,憑著記憶再重復寫上一遍念上一遍,而且程文明還會不定期地抽查之前學習過的漢字,效果令他很是滿意。
在那個還沒有綜合素質教育概念的年代,程文明很自信地認為這個小子絕對是個能上學成才的料兒。他很是喜愛這樣的孩子,這當然也跟他的職業有著莫大的關系,正如一等人不用教、二等人用言教、三等人棍棒教,所以是個老師都自然待見聰明靈性的學生了。
入學的那天,二鳳把球兒送到家東邊兒的小學學校,要回來時卻被球兒拉著衣角遲遲不肯放手。二鳳費了好大勁連嚇帶哄,最后還是承諾帶著他去趕集買個盒子槍才脫身回來。是呢,疑惑呀,這個看似調皮搗蛋、不著四六的混小子,怎么一出門便這般唯唯諾諾,看著滿校園打鬧嬉戲跑來跑去的孩子,他顯得是那么的孤獨。也許,孩子的內心很是脆弱吧。
球兒自打入學開始,之后兩三天都是二鳳哄著嚇著才很不情愿地走出家門。有時二鳳就想,還好大哥是在鄰村的中學教書,這要是在家邊這小學每天看著球兒,那估計他就更不愿意去上學了。
學校的老師每天都會布置一些或多或少的寫字的作業,二鳳和姥姥也都每天催問著,一定要好好寫作業啊,做好功課,別到學校讓老師罵。球兒每次都不耐煩地回道知道了,早寫完了。這天依然是那個老師“任命的”學習組長一個小女孩兒檢查作業,打開球兒的寫字本兒,唰唰地翻了幾張,依然還是那用鉛筆任意地胡亂地畫的一些豎道道兒,而且依然被球兒“恐嚇”道:“敢告訴老師我就打你”。每次小女孩都是用疑惑好奇的眼光看著他,是呀,太令人費解了。
在一個天氣晴好的周末,平時住在學校分配宿舍的程文明的兒子程平帶著老婆孩子回來了。一家人圍著平子的小寶貝兒子熱鬧的很呢,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美滋滋的微笑,嗯,這是老程家的后人那。小球兒在圈兒外轉了又轉,蹦起來都看不到圈圈中心那個被眾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小少爺。這時,程平看到了說:“來,來球兒,你看,他還得叫你叔叔呢,來看看你侄子”。眾人被一句還得叫叔叔搞得哄堂大笑,是啊,一個小屁孩子都是叔叔輩兒呢。
“看到沒球兒,小吧?你呀剛出生沒多久就被抱到舅舅家來了,當時啊,也就這么點,不對你更小點,你那時奶粉不夠吃的。”二鳳撫摸著球兒的頭說道。這句話讓老太太臉上不免多了一絲傷感。這時程平的老婆說道:“是嗎?那時候那么苦嗎?俺給寶兒有時沖的奶粉一次吃不完就倒掉了呢,稠糊糊的都還”,呵呵……
這時,程平似乎想到點什么問道:“球兒,你上學了是吧?老聽你舅舅夸你,來,把你寫字本兒拿來我瞅瞅,看你寫的咋樣,都學了些啥。”
“嗯,好吧”球兒一邊應著一邊從炕上一個帶著破洞的布兜里掏出一個滿是褶皺的本子遞給了表哥。
“嗯……好嘞,來,我看看啊,小球兒也當大學生了,我看看……”話說一半,程平只瞅了一眼本子的封皮便哈哈大笑起來,笑的前仰后合,幾乎都要岔了氣兒了。眾人很是疑惑地看著他不明所以,程平捂著肚子幾次想跟大家說笑什么但都被自己的笑給憋回去了。程平頓了頓情緒,清了清嗓子說道,你們呀一個個的,孩子上學了報名時肯定用的大名呀,怎么孩子這寫字本兒上姓名這寫著“球兒”呢?這都啥老師啊也不管?這時,程文明湊前定睛看了看:“哎呦,你還別說,這還真是疏忽了,哈哈。”
“沒事,不晚,來球兒,哥教你啊,教你寫自己的真名字也就是大名,知道什么叫大名嗎?就是在學校,以后在外面要用的名字,記住了啊,你叫劉離,劉——離——,看到沒,來你自己多寫幾遍”程平一邊用一支粗粗的鉛筆寫著“劉離”兩個字一邊囑咐著小球兒在外面一定要記住自己叫“劉離”。
球兒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寫著表哥教他寫的“劉離”,這時程平翻開了本子,然后又迅速地唰唰唰地翻著,一臉疑惑。聽到翻本子的唰唰聲,蹲在地上的球兒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兩頰發燙發紅,甚至感覺到自己的頭頂上滋滋地冒著汗,脊背陣陣的發涼,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頭發立起來了。
“球兒?這……你這是?……”程平像是在詢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著,雖然聲音很小,但畢竟大家都在一起站的不遠。
程文明輕聲應道:“啊?咋了?啥呀?”程文明湊前定睛一看,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陰沉了下來,甚至都有點發紫。他立刻從程平的手里奪過來本子一遍遍前后的翻弄著,然后眼睛充血一樣盯著蹲在地上戰戰兢兢的球兒。
是的,眾人也都察覺到了什么,都簇擁著從上前來,看著程文明那近乎哆嗦的手中拿著的被翻得凌亂的本子。啊……這是怎么了這個不爭氣的混小子,二鳳倒吸一口涼氣,一時間蒙住了。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下,程文明一把抓住蹲在地上的球兒,像拎一個半布袋白菜一樣半拎半拖著騰騰騰地走出去甩到院子里,然后又一手緊拽著球兒一只手狠狠地朝屁股上打去,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你這個不爭氣的玩意、我的老臉都被你給丟盡了你、你小子算是沒治了你,程文明瘋了似的一邊咆哮著一邊狠狠地抽打著。
是啊,程文明這次是真的急了,前所未有的,這令他近乎于瘋狂,他可以容忍家里的女子念不好書、他能容忍男孩子笨而念不好書,但他絕對無法容忍他之前那么自信上學前就教出個一年級水平的球兒這般的胡鬧、荒唐、不可理喻。他甚至自己都幻想過有那么一天小學的校長路上碰到,然后很興奮地跟他寒暄:“程老師啊,您的小外甥可是真棒啊,聰明好學,不愧是您親自調教出來的呀,到底是書香門第熏陶出來的孩子呀”。呵呵,就眼前這看到的這簡直可笑嘛。此刻,鬼曉得這個混球兒那小腦袋瓜里是怎么想的呢。
“哥,哥,別打了哥,求你了……你先消消氣哥,哥……你先去屋里消消氣,我問他,我問,不,我揍讓我揍。”二鳳一邊拉著程文明的胳膊一邊用央求的口氣說道。
“都給我走開,今天我非打熟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不行,我今天非給他打改了我,誰也別攔我”程文明繼續咆哮道。
眼前這架勢啊,什么英子、婷子、程平都也是嚇得不敢做聲,甚至老太太心里哆哆嗦嗦的,他確實沒見過兒子發這么大的火兒,心里苦念著可憐的球兒啊、你這個不爭氣的球兒啊……
“文明,行了,文明……你打他不要緊,可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你再給他給他嚇出個好歹兒來”老太太終于忍不住制止道。老太太做出要上前制止的動作,婷子、英子都下意識地攔著老太太。是啊,此刻近乎于失去理智的程文明無論誰去攔肯定都是一把甩開,那老太太怎么能受得了猛勁兒地一甩裂呢。
球兒只是哭叫著,聲嘶力竭,他也許是疼的,但是當時的情景他應該是害怕的多一些吧。
其他人不敢上前攔,老太太敢去眾人又怕閃著老太太,就這么打下去嗎?不,婷子媽站出來了,只見婷子媽一把摟住程文明的胳膊往一邊拖了去,“你行了你,你外面教學生課堂上你耍老師先生威風,這是家,你瘋了你?你瘋了就往大街上瘋去”婷子媽吵道。
眾人一見程文明被拖拽出了一段距離,都趕緊上前拉的拉護的護,二鳳一把抱著球兒躲進了屋里,二鳳心里想著“對,躲起來,只能躲起來,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等大哥消了氣,否則這次真得給球兒嚇出個好歹兒來。”
二鳳一邊摟著球兒一邊嘴里念叨著:“球兒上身兒球兒上身兒,不怕啊,舅舅也是為你好,嫌你不爭氣,啊,沒事了,咱好好寫字就沒事了啊。”
遠遠的依然還能聽到程文明憤怒的吵著,老太太進屋關切地問:“二鳳啊,給孩子叫叫沒?別給嚇著了。”“啊,叫了娘,沒事,我摟他會兒就沒事了,你趕緊坐炕上吧,你看你氣喘吁吁的。”
二鳳抱著球兒,抱了很長時間,看著抽泣的球兒慢慢的恢復了平靜,二鳳小心翼翼地問:“球兒啊,跟娘說,你為啥往本子上瞎畫亂畫就不寫字兒呢?嗯?跟娘說說唄。”
“娘,我不想上學,我想在家,想跟著你去地里”球兒天真地說著。
“傻孩子,不上學咋能行呢,不上學沒出息,長大了呀就只能搬磚和泥,冷的冷熱的熱,你看你舅舅、平子哥,辦公室一坐就掙錢了。再說了,你為啥不想上學呢?在學校有人欺負你嗎?”
“沒有,但是……但是他們……”
“嗯?他們怎么了?快跟娘說”
“他們說我娘每天去地里干活,我爹是在中學教書的先生,我不知道為啥,我總覺得他們在罵我。”
天吶,二鳳摟著球兒的胳膊像是被電擊了一般突然抽搐了一下。這些無知的天煞的孬種孩子啊,可是那些都是孩子,他們確實每天都看到這個家里二鳳天天外出干活,大哥程文明每天早出晚歸在中學里教書,自然也就認為二鳳是球兒的娘,程文明是球兒的爹了。這讓二鳳心里難受極了,她的喉嚨像波浪一樣一波又一波地往下壓著,她在克制著自己的眼淚。這個對世事還懵懵懂懂的孩子都會感覺到這些誤會很不好,何況是那個年代的大人們呢。命,也許這就是命吧。
二鳳這才意識到,傻球兒為什么在家識字寫字那么感興趣,到學校就那么的厭惡,而且做出今天這般荒唐的事情。他是有意這樣在等待著家人的發現,好一氣之下認為他糟糕透了,從而就不再讓他上學去。只是,他幼小的心靈還沒準備好,被發現的有點太突然了。
老太太也坐在炕沿兒上罵著這荒唐的說道。二鳳緊緊地抱著球兒,心里萬千滋味……
晚上的時候,二鳳在北院屋外來回轉悠了好一會兒,遲遲不敢進屋,他想跟大哥程文明說說白天球兒的事,但著實的不知道從何開口。
“誰在外面啊?是二鳳嗎?”察覺到外面有人的程文明在屋里喊道。
“啊……哥,那個,那什么,我想跟你說說球兒的事,我……”
“你別在外面站著,你進來,進來說。”
二鳳一撩門簾兒進了屋,只見婷子已經鉆被窩了,趴著往外探著身兒剝著燒在火臺兒上的花生,婷子媽窩在炕上縫著一雙舊襪子,婷子不時地往她媽嘴里送一顆花生,程文明也半坐在炕上,看上去心情還是不太好,估計是還在生小球兒的氣。
“咋了二鳳?這孩子呀,有時候我教訓教訓他你們也別心里不得勁兒,現在不敲打,以后越跑越偏,再管就更難了。”程文明道。
“嗯,我知道哥,孩子不懂事,我們心里知道,你是恨鐵不成鋼。不過哥,我……我今天好好問問他,這孩子你說……唉……”二鳳顯得有點難以啟齒的樣子。
“嗯?怎么了?你趕緊說”程文明催促著。
“他說呀學校里的小孩都說我是他娘,你是他爹,在中學教書的。你說這么屁點孩子他還覺得不好了,就不好好學,想等哪天咱發現了就不讓他上學了,你說這……”
“放屁,吃屎的孩子瞎說八道。哎呀,二鳳啊,這你可得好好引導好了,這算是孩子心理上的問題了,這心理上的事比學習可重要多了。你別表現的比孩子還在意,趕明兒我也說說球兒,跟他說讓他再遇到啊跟小同學大大方方地說,他的家在哪兒、爹娘都叫啥名兒,常年上班兒顧不上他,這才寄養在姥姥家舅舅家。他的家里有著龐大的家族,叔伯家有著弟兄七個。”
“是是是,我也覺得,我多引引孩子”二鳳應道,之后又隨便叨叨了幾句話便回西院兒了。
讓球兒去跟同學們介紹自己的爹娘是誰?他從小到大對自己的親生父母又能有多少的印象呢。他只記得在舅舅的中學上學的哥哥偶爾會奉命把他接回家去玩上個一半天的,而后又趁著天微微亮時送到姥姥家里。他只記得那個家里從不讓他出門,有個哥哥石義、有個姐姐石靜陪著格格不入的他玩跳棋或者是積木。他只記得在那個所謂的家里他一般都管石義和石靜的娘叫小姨,而且他每次叫小姨的時候大家臉上的表情都怪怪的。
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第二天他一下炕便為禮拜天不用上學而興奮著,昨日的不愉快和恐懼甩到了腦后,也許是因為他跟娘訴了苦水,自己幼小的心靈微微的輕松了?
他跑跑跳跳地來到南院,因為他好奇著表哥程平的小娃娃,昨天沒顧得上仔細瞅呢就被舅舅暴揍一頓。他輕輕推開表哥的屋門,探著腦袋好奇地望著。
表嫂看到他,沖著擺擺手道:“來,來球兒,把那個椅子上的椅墊給我拿過來。”
也許是太過興奮,也許還是因為小孩子毛手毛腳的天性,球兒拎起椅子上的椅墊呼地一下就朝著抱著孩子的表嫂扔了過去,椅墊恰巧落在了孩子頭上。
我的天,程平的媳婦兒瞪大著雙眼、驚恐的地張著嘴,迅速地把孩子頭上的椅墊拿了開來。同時猛地一回頭沖著球兒吼道:“給我滾出去。”
球兒如同驚弓之鳥,灰溜溜又很擔心地跑了出去。心里想到,完了,愛死不死吧,愛咋咋地吧,闖禍不由人兒呀。然后就蹲在西院西屋門口的墻根兒托著兩腮,噘著嘴。
二鳳從廁所出來看到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剛才還跳著走路的,這是怎么了?
“球兒,你在那干啥呢?”二鳳問道。
“娘,您賣了我得了,我又闖禍了”球兒說道。
我天爺呀,二鳳心里真的是再難承受了,這一句又闖禍了,讓她心里咯噔咯噔的加快了好多“啥?你又咋了你,你趕緊給我說。”二鳳催罵道。
球兒把剛才在表哥屋里的一幕跟二鳳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二鳳心突突的更厲害了,一邊小跑似的往程平屋走去,一邊心想,球兒啊,我的不省心的兒誒,求求孩子沒事吧,否則你舅不把你煮了才怪。
二鳳匆匆地進屋看到程平媳婦兒正在安靜地給孩子喂著奶,一切平靜。程平媳婦兒看到二鳳說道:“姑。球兒讓你來的吧,沒事了,孩子沒事。我剛才吼球兒來著,我說你給我滾出去。這孩子永遠都是毛毛躁躁的,手腳兒沒個準兒。”
“哦,是呢是呢,孩子沒事就好,孩子沒事就好,這球兒啊就是個小瘋狗兒,回頭我給他拴起來得了,哈哈。”二鳳生硬地開著玩笑,一邊想走,一邊又回頭看著程平媳婦兒。
“姑,您是怕我跟俺公公說吧,放心吧,沒事,昨個兒球兒的屁股都快開花了,這孩子也沒事,我不會說的,放心哈。”程平媳婦兒說道。
嗯,是,確實是,二鳳的心再不能承受了,如果今天再因為這事一大家子人再把球兒嚴刑拷打一通,二鳳真是死的心都有了,她甚至就在剛才從西兒院來南院兒的路上心里都想到了帶著球兒回他自己的家住一陣子再回來。柔弱內向的英子,年邁的老娘,看不出個眉眼高低的不懂事的球兒,而且三天兩頭地闖著各種各樣的禍,這一切讓二鳳操碎了心,這樣的生命簡直是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