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隨著工地上所承包工程臨近尾聲時間也進(jìn)入了9月份，劉離、包子、王川也開始準(zhǔn)備要返程了。此時的三人已是被曬的皮膚黝黑發(fā)亮，倒看上去多了幾分結(jié)實(shí)，身上各處都能看到新一處舊一處被蚊子叮后落下的紅色疙瘩甚至抓撓之后結(jié)痂的傷疤。幾個年輕人在工地上計件承包上所做的創(chuàng)新和想法使得齊申的老爸都有些舍不得他們離開。此時那個曾經(jīng)在學(xué)校里無法無天連任課老師都認(rèn)不全的玩主兒齊申顯得尤為失落。“你們走后，正好我們也換新的工地了，我爸估計讓我試著管理個工地試試，說實(shí)話我沒興趣，想想真不如跟你們仨就這樣一直白天干活晚上玩樂，腦子清凈，沒那么多要操心的，唉……”

看著眼前這個從未犯過難，上學(xué)時大家都羨慕不已的齊申此時間的唉聲嘆氣，三人不知說些什么才好，這便是人生吧，圍墻外面的想要進(jìn)來，圍墻里面的想要出去，各有各的難，各有各的愁。

“行了，你小子就別說風(fēng)涼話了，你這一出生就注定大富大貴的命，我們羨慕還來不及呢，你這還越胖越喘。說點(diǎn)正經(jīng)的，明天趕緊給聯(lián)系聯(lián)系拿到盤纏俺們好回家孝敬父母哈。”包子有意滿不正經(jīng)的岔開話題。

“對對，我今天就得跟我爸說，他來的早，明天再說他要沒帶錢就耽誤事了。”說著趕緊撥通老爸的電話。

“我早準(zhǔn)備好了，放包里了。小申兒啊，明天朋友們都回家了，心里是不是不好受啊，你說你要是當(dāng)初能乖乖地跟他們一起好好讀書多好啊，你腦子又不笨，現(xiàn)在一起上學(xué)，將來再接管爸爸這攤子生意……”。

“哎好了好了，知道了，您早點(diǎn)睡吧，明兒個早點(diǎn)來。”

“哎，你個臭小子……”還沒等說完齊申便掛斷了老爸絮叨的電話。

“哎，明天……你們后天走吧，好容易來一趟，這大老遠(yuǎn)兒的，明天我?guī)銈內(nèi)ス涔洌槺闳セ疖囌咎崆百I好票，別明天直接走買不到票”。

“嗯……也好，時間還富裕幾天，行吧，明天一起出去玩一天。”王川說道。其實(shí)，三個人早已經(jīng)把開學(xué)前的幾天時間安排的滿滿的，看著眼前失落的齊申實(shí)在不忍心拒絕。

第二天，他們瘋狂地玩鬧，逛著從未見過的大型公園、免費(fèi)的景點(diǎn)兒，晚上買了好多下酒菜在工地的彩鋼房里一個個喝的伶仃大醉，天南地北聊至深夜……

回家的火車上，三人都把領(lǐng)到的工錢塞在內(nèi)褲的口袋里，一路上時不時的摸了又摸。還是那一輛最經(jīng)濟(jì)的車次，這一次三人顯然已經(jīng)像對路上的一切表現(xiàn)的沒有了出門時的興奮，一路上包子和王川說說笑笑盤算著掙到的錢怎么花，劉離卻一直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他不知為什么只感到心煩意亂、煩躁不安。

在距離邯城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時，劉離的電話響了，是家里打來的。“劉離，快到邯城了沒？”是姐姐石靜打來的。

“嗯嗯嗯，快了，馬上到邯城，怎么了？有事嗎？”

“呃……我看時間也差不多該到了，你到了別回家，直接去姥姥家，姥姥不太好，前天吐了好多血，咱娘咱姨都在……”。

嘈雜的車廂內(nèi)瞬間安靜了，劉離的腦子一片空白，嗡嗡作響：“哦，知道了，我會盡快，掛了……”

“呃……注意安全……”還沒等石靜說完，劉離已經(jīng)匆匆掛斷電話，此時的石靜覺得自己還是這電話打得有點(diǎn)早了些，昨夜通電話時劉離說了到達(dá)的時間，真該等他大概能到縣城坐上去鄉(xiāng)里的車時再打，可是，可是石靜又怕幾個年輕人在一起再拐到別的什么地方玩去，時間不等人吶，安全與遺憾之間石靜拿捏的實(shí)在是太糾結(jié)了。

看著劉離突然凝固的表情，包子和完成同時問道：“怎么劉離？家里有事？”

“嗯，姥姥病了，而且好像情況不太好。那個……哎呦我想說什么來著，那個……一會兒到站咱直接打車去汽車站，然后，然后川哥，麻煩你給家里聯(lián)系下讓誰摩托車接我一下，我要趕緊的。”劉離在竭力地組織著語言縷著頭緒，一邊又用指頭捏著眉心兒好壓一壓那快要流出來的眼淚。

述說至此，筆者還在猶豫要不要寫，就在準(zhǔn)備返程的前一天晚上，劉離睡夢中隱隱約約地覺得有個親近的人站在自己的身邊，只是站著并無言語。

“行，你別管了，我哥在家，我這就給家里打電話，摩托車快，到了你先走，我跟包子俺倆沒事兒。”

時間吶，一路上九個小時的時間都過去了，剩下最后半個小時的時間是那么的難熬，此時的劉離已經(jīng)是坐立不安，一直搓弄著手里的手機(jī)，幾乎每隔十幾秒就要按亮屏幕看一眼時間。快了，快了，劉離和包子、王川拎著行李早早地站在門口，好在開門的那一瞬間第一時間飛奔出去，躲過密密麻麻的人流。

列車停穩(wěn)，開門，跑著出站，打車，到達(dá)汽車站，趕往縣城……路上王川再次確定哥哥已經(jīng)在趕往縣城的路上。到達(dá)縣城，劉離將行李悉數(shù)扔給包子，自己似乎想到了什么便沖進(jìn)一個綜合商店。

“燒雞，燒雞有嗎？”

“有的，剛煮的，來幾個？”

“一個，一個，你給我稱好，我一會兒過來付錢。”劉離繼續(xù)往商店里面走。

“還有什么，還有什么？蜜三刀，馬蹄酥，火腿……”劉離一邊拍著自己的腦袋使勁地想著姥姥愛吃什么，一邊往一個大口袋里呼啦著包括其他沒在意的食品。付錢，奪門而出。

劉離坐上王川哥哥的摩托車，手里拎著多年以來的愿望，急急地往姥姥家趕去……

近了，近了，可是姥姥家門前兩個裝飾著白色紙條的樹枝是那么的刺眼，老天爺呀，你為什么這么的不開眼呀。此時的劉離并不累，但卻不跑了，雙腳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樣，慢慢地走進(jìn)家里，還會有什么奇跡嗎？天真的人兒，別再騙自己了，這遺憾讓人恨不得把牙齒咬碎。

從東院走往西院的路上，好多在幫忙的鄰居零零散散地站在院里的每一個角落，劉離挪著步子來到西院，東屋的門里一口棺材像是一個巨大的冰塊壓在劉離的心頭，又涼又沉。

劉離站在門口看著棺材，愣著，胸口像是有人在用氣管兒打氣抽氣一樣劇烈地起伏著，呼吸越來越粗。本來已經(jīng)哭累了的大鳳二鳳三鳳見到老太太生前最疼愛的人此刻的到來再一次難忍悲痛地哭了起來。

劉離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噗通地跪在棺材的前面，強(qiáng)烈的悲痛和內(nèi)疚讓他失聲痛哭，手里提著的在路上買的各種點(diǎn)心散落一地。噢……那些熟悉的食物，都曾是親戚們買給姥姥吃的卻又被姥姥經(jīng)常偷偷塞到自己書包里的食物，此刻是多么的刺眼啊。而他，劉離只是想用自己的雙手掙一點(diǎn)點(diǎn)錢，用自己的能力回報姥姥一次，只是一次，這個并不過分的愿望被無情的生命給剝奪了。

劉離趴在棺材的前面聲嘶力竭地喊著姥姥，他卻再也等不到回應(yīng)，姥姥再也不能追趕著打他了，姥姥再也不會埋怨他不及時來跟她說話了，姥姥再也不會，再也不會見到了……，劉離的哭喊使得個別在場的鄰居也都抹起了眼淚。

“這就是小時候在這里長大的那孩子球兒吧？”

“嗯，是啊……”

“這孩子不是上學(xué)么，怎么現(xiàn)在才來呀，老太太生前最疼他了，多可惜吧，最后一面都沒見上。”

“唉……大孩子了，聽說出去打工了，考上大學(xué)了需要錢呀！”

鄰居們七嘴八舌地評論著……

過了一會兒親人們才把劉離從地上拽了起來，他們心里明白姥姥對于他有多么的重要，這壓抑的情緒和悲痛的情感不發(fā)泄一下怕是要憋壞人的。

抽泣的劉離慢慢地接受著命運(yùn)安排的事實(shí)，坐在二鳳的和三鳳的旁邊：“啥時候走的？”

“上午”二鳳哽咽地回答，是啊，上午，多么殘酷的時間。

“姥姥說我啥了沒？”

“走時都好幾天沒吃東西了，輸液也輸不進(jìn)去了，沒說幾句，也沒力氣了，就說讓球兒好好念書。”

“還有嗎？”

“沒了！”

“有，說讓球兒好好念書，然后看著大家說操心二鳳。”三鳳說道。

是啊，老太太膝下一男三女，臨別彌留之際心里放不下的應(yīng)該也就這些了，她那苦命的二妮兒二鳳和這個讓她從小到大沒少操心的混球兒。

“看著情況不好你們咋不早跟我打電話啊？”劉離略帶埋怨地問道，此時他深切地知道娘和姨他們都也是悲傷到了極點(diǎn)。

“孩子，你也不算大呢，也沒出過門，一下走那么遠(yuǎn)，怕跟你說了你回來太趕，火急火燎的再出點(diǎn)啥事，這也都盼著這次能挺過去呢。”二鳳說。

“唉……什么時候下葬？”劉離問道。

“明天，明天中午吧！”

“這么急？”

“唉……找先生看過了，說明天日子對你姥好，再說了現(xiàn)在管火葬的查的還嚴(yán)著呢，你舅平時幫人的時候多，村里也沒啥仇人對頭，盡快安葬了該也沒人說閑話。”

“哼……怕是有些人早就煩透了吧？”劉離冷笑一聲話有所指。

“別瞎說，這人死如燈滅，做啥也沒用了，干脆早些入土為安吧”。

劉離望著散落地上的點(diǎn)心眼睛里再次噙滿淚水，他慢慢地起身整理著塑料袋里所有的點(diǎn)心，每一樣都拿出一些來認(rèn)真地擺在棺材前的供桌上。

雖然老程家沒打算舉行任何儀式，沒有唱白事的戲，甚至連個靈棚都沒有搭，然而村里的街坊鄰居們還是一波接一波地來吊孝哀悼。所有的親戚們也都前前后后的來過了。晚上，劉離坐在棺材前怔怔地看著棺材，心想此時的姥姥是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么？我在這里的一舉一動她是否能看到？只是兩個世界有著自己的規(guī)則不能互相通話而已。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鬼？有鬼的話晚上不是要出來的嗎？他幾乎有點(diǎn)神經(jīng)質(zhì)地下意識四周觀察，心里期待著神話故事里的情節(jié)。回想起姥姥生前的一幕幕，腦子又在想著姥姥離開時的情形，他再一次難掩心中的痛苦但又極力地克制著，以至于肩膀上下抖動著。娘和姨他們歲數(shù)也不小了，這幾天的勞累和悲傷使得他們看上去明顯瘦了一圈兒，更多的是突然間都變老了的感覺，一種由內(nèi)而發(fā)的滄桑和憔悴就猶如失去了靈魂般的無助和迷茫。

第二天趕來奔喪的親戚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到齊了，村里瞧熱鬧的也里三圈兒外三圈兒地圍著，林若一身樸素的衣服靜靜地站在能看到情況的最遠(yuǎn)處，不時來回度下步子，表情滿是傷感。幫忙的街坊們大聲安排著各種孝服、禮節(jié)，在村里一位長者一聲起靈之后，眾人便都哭成了一團(tuán)，幫忙的眾人上前抬棺材……

去往墳地的路上，劉離除了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路，對啊，這是最后的一段路了，以后的世界姥姥將不再參與，以后的路上再也沒有姥姥了，女朋友？結(jié)婚？生小孩？對的，這些情形，劉離都曾想過，想過的都是有姥姥參與的情形。越想越是痛的慌，繼而便是極度的哽咽與抽泣。

小時候記憶里這段很長的路，在親人們的悲痛中拖著沉重的腳步那每一步都不舍得邁出，可即便是這樣，還是覺得轉(zhuǎn)眼就到了墳地。墳地，昨晚幫忙的街坊們已安排人挖好了安葬姥姥的土坑，旁邊一座矮矮的墳頭兒是劉離出生之前便已過世的姥爺。棺材被安放在坑里，這一刻真切地讓人體會陰陽相隔是怎樣的含義，棺材靜靜地躺在坑里等待著陰陽相隔一瞬間的到來。親人們圍著棺材順倒三圈執(zhí)行著村里上百年的規(guī)矩，埋土的一瞬，哭聲四起，劉離此刻卻面色凝重，跪在墳前認(rèn)真地看著坑中的棺材，這是最后的記憶，姥姥……一路走好。

回到姥姥的家中，瞧熱鬧的眾人都已散盡，親戚里所有的晚輩們都已各自回家。接下來的時間里，按照規(guī)矩，三天，頭七，三七，都是祭奠逝者的重要日子，閨女們要守完三天才回家的。此刻的劉離雖然依然難過，但卻無心再在這姥姥的西院兒里多待一刻，院兒中央吃飯用的石桌兒，粗壯的大皂角樹，矮矮的東屋，屋里陳列的各種老物件兒，每一樣都依然使他難以接受這突如其來的生死離別。于是，他決定，回家，此刻他最想做的事就是，躺下，無論睡與不睡，也不知道會不會睡著，反正躺著閉著眼就好。

“我回去啊！”劉離說道。

三鳳說：“嗯，回吧，開學(xué)也沒幾天了吧，回家歇歇，也黑了也瘦了……”

二鳳接話道：“再說大了畢竟還小呢，工地上活兒多重呀，村里多少常年吃苦力的都還說累得慌呢，回家吧歇歇吧，讓恁爹給你買點(diǎn)好吃的補(bǔ)補(bǔ)身子。受罪了。”

三鳳又說：“對，上學(xué)的錢夠了，你回家了準(zhǔn)備準(zhǔn)備去學(xué)校時要帶的東西，衣服啥的，需要洗的你扔一堆兒就行，我三天就回去了。”

“嗯，你們別管了，人沒了啥也不知道了，你們仨注意身子啊，不能再哭了啊！”劉離囑咐道。

“啊……走吧走吧！”

劉離跟舅舅程文明道完別便推上父親和姐姐來時給他留下的一輛自行車走了出去，村口兒，一個熟悉的身影斜倚在一個自行車旁擺弄著手里的手機(jī)。劉離在看到林若時急急地剎住了自行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滋味，感動？還是遺憾？

“林若……”

“嗯！”

“回家嗎？”

“嗯，回家。”

“快開學(xué)了。”

“嗯！”

“我也不知道怎么說，反正就是那些話吧，別太難過，人生終有這一天，放在心里紀(jì)念就是了，我……沒什么事，你回家歇歇吧，咱幾個開學(xué)時間就差一天而已，到時候聯(lián)系一起走。”林若望著眼前消瘦黝黑而又剛剛經(jīng)歷生死離別的劉離不敢多說什么，怕話語刺激、怕觸景生情。

“嗯，你挺好吧？”

“嗯！”

“我，沒事，我回家歇兩天，停兩天我聯(lián)系你們，你回家吧，其實(shí)本來有好多想說的呢，今天確實(shí)是太累了！”劉離說道，其實(shí)林若又何嘗不是呢，與其是說累其實(shí)兩人心里都明白在至親剛剛離世之際若促膝長談他們本來準(zhǔn)備好的那些奇聞趣事，實(shí)在是太過不去內(nèi)心的那道坎兒了……

“嗯，知道。走吧，到時候發(fā)信息。”林若回道。

回到家里，劉離才想起來一直揣在身上的工錢，點(diǎn)點(diǎn)交給了父親以填補(bǔ)為自己湊學(xué)費(fèi)而拮據(jù)的家。這一晚，劉離硬生生地在床上躺了一宿沒有閉眼，是的，生老病死他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他明白，可是劉離依然在糾結(jié)著老天為何如此殘酷，他深藏心底多年的小愿望只差那么一天甚至說幾個小時就能到達(dá)，哪怕就是姥姥吃不到嘴里，看上一眼心里也不會這么的遺憾和難過，可事實(shí)就這么殘酷無情，由不得個人半點(diǎn)意志。

第二天，本還擔(dān)心劉離情緒的石靜聽到電視的聲音，起來一看是劉離坐在屋里看著電視。

“怎么起這么早？”

劉離說：“嗯，想看電視了，多少年了，上學(xué)不讓看，打工沒得看。還有四五天就又該去學(xué)校了，我要解解恨！”

石靜說：“哦，那你可勁兒看吧，我去做飯。”

劉離說：“姐，多打倆雞蛋，炒饅頭吧。”

石靜說：“行行，這個還快。”

“嗯？奇了怪了，以前大部分電視臺不都是新白娘子傳奇、劉羅鍋、射雕英雄傳嗎？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劉離看著一個個陌生的偶像劇、玄幻劇煩躁地摁著遙控器，眼里淡淡地泛著淚光長出一口氣，最后在一個動物世界的節(jié)目停了下來，等待著印象中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