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正定老城,一處半新不舊的小區頂樓房內。
整排的書柜放滿書,雜亂的書桌上聒噪的手機鈴聲驟然響起,頭發凌亂帶著大大黑眼圈的女人正在書桌前疾速打字,被鈴聲打擾的她推了推眼鏡斜眼掃了下手機屏幕,看見熟悉的號碼后迫不及待劃開了接聽鍵。
“張中正,你帶著兒子跑哪去了?”女人忍耐許久的怒火終于爆發。
電話那頭對這劈頭蓋臉的開炮也不辯解,只訕訕討好:“嘿嘿……老婆,你別生氣,我剛接了一個去長沙的大單……”
“跑那么遠干嘛!不許去!”女人的憤怒恨不得穿透聽筒。
“已經裝車了,沒法取消。你先別發火,聽我說,你這幾天不是腰疼嘛,我把那兩個兔崽子帶走不礙你眼,讓你眼不見心不煩好好寫,下午不是著急交稿嗎?他倆都放假了,我們邊送貨邊玩,哎哎哎,不跟你說了,貨主催著出發了,老婆你好好休息,拜拜!”張中正匆匆說完慌忙去掛斷電話。
“張中正,你能不能干點人……!”女人山崩地裂般的咆哮聲戛然而止。
張中正揉了揉被罵疼的耳道,長長的吐了口氣,幸虧沒有當面,不然家里這只母老虎發起威來堪比核武器,夠他們姓張的一家三口吃不了兜著走,連狗都不能幸免,好在當下她天高皇帝遠,再生氣也摸不著人。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他迅速把手機靜了音,轉身去看車上的貨。
駕駛室內,16歲的少年張鐸寶坐在副駕駛座神色郁悶,身旁貓嫌狗煩年紀的弟弟正上躥下跳。
不一刻鐘,爸爸關上貨廂側門準備出發,一只身形矯健的土狗從后門熟絡的跳了上去。
“讓你們老媽放兩天假,老爸帶你們仨去吃正宗的長沙小吃!”,好幾年沒帶兒子出去旅游,這次出發讓張中正莫名有些興奮,自己初中畢業,沒有一技傍身,只會開車,結婚多年,也沒有父母幫襯,生了老二之后日子更是拮據。
青春期的大兒子和更年期的老婆最近更是火星撞地球,頻頻爆發宇宙大戰,他夾在中間兩頭受氣。
正巧今天接了個從正定到長沙的長途大單,他興奮的像抓住救命稻草,這下可解了燃眉之急,協調不好家里戰爭,便想干脆帶著兩個兒子逃離戰場,都沒看清里程數和拉什么貨,就匆忙接了單,順便把家里的土狗一起捎上,免得被妻子的怒火波及。
張中正邊系安全帶邊瞅了眼神情沮喪的大兒子,想著出發之前把后顧之憂解決,便故作輕松的哄道:“給你媽發個微信,別讓她擔心,好漢不吃眼前虧,非跟她置氣,害得我跟你弟也有家不能回,她給你轉學能是害你?趕緊跟你媽服軟道個歉!”
正玩游戲的張鐸寶對老爸的嘮叨習慣性的置若罔聞,撇撇嘴懶得回應,沒成想身旁的弟弟翻跟頭用力過猛剎不住一腳把他的手機踹得不知所蹤。
知道闖禍的小鬼嚇得趕緊躲進老爸懷里避難。
“張蛋蛋,別逼我扇你!”張鐸寶立馬黑下臉吼道,兩人相差12歲,父母工作都忙,張鐸寶一到假期就得看著弟弟,訓這猴崽子輕車熟路。
張蛋蛋人小鬼大,聽出哥哥的口氣只是嚇唬,立馬從爸爸懷里溜下來,哈巴狗似的把手機給人家遞了回去:“寶哥哥,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的。”
盛夏清晨,陽光明媚,三人一狗,一路向南。
奮戰五個小時完稿發送的余音長舒一口氣,僵直的上身終于有空舒展,可懶腰伸出一半就卡住收不回來。
“哎吆哎吆……”忘了自己閃腰的余音緩了半天才能動彈。
她疼得坐在桌前緩勁,卻瞧見兒子前兩天的檢查報告,“He醫院抑郁自評量表:重度抑郁;耶魯布朗-強迫量表:重度強迫癥狀;焦慮自評量表:重度焦慮……”
余音瞬間覺得腰更疼了,那疼一直竄進心里,疼得喘不上氣。
這幾天她寢食難安,腦子里不斷回想,張鐸寶從小憨厚聽話,跟調皮搗蛋的弟弟簡直天壤之別,小時候連買零食都得大人主動問他要不要,買什么都是隨便都行,余音一直擔心他這性格在學校被欺負。
好在擔心的事并沒有發生,他甚至跟同學都沒發生過矛盾,這么個聽話的孩子,上初中后像換了個人。
那時余音剛懷上二胎,高齡產婦,妊娠糖尿病,高血壓,重度子癇,她還在公司獨當一面,實在沒有精力再去照顧老大,所以給他選擇了所最貴的私立學校。
新學校是寄宿制,半個月放假兩天,余音想著既能鍛煉他獨立生活能力,又不用擔心在家里玩手機上癮。
可她沒想到從開學起,張鐸寶就狀況百出,不是每天拉肚子,就是碰破了頭,初一一年余音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學校,出了月子她就帶著老二一趟趟跑,余音一直以為是張鐸寶太嬌氣,不習慣集體生活。
那時她硬是堅持著不讓兒子轉學,好不容易上了初二,上課時張鐸寶突然喘不上氣,瘦小的班主任把180斤的他從四樓背下送到急診。
余音匆忙趕到醫院,折騰一圈檢查個遍,身體一點問題沒有。
她當時只覺得張鐸寶是裝病,是不想上學,她這幾天查資料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一種心理疾病叫驚恐發作。
可她當時沒當回事,只顧著做表面功夫感謝老師幫助。
為了能感化兒子,體會父母的付出,好好上學,她在兒子面前痛哭流涕,從那之后,張鐸寶再沒跟她這個媽媽說過自己不開心,只是從那時起周末放假回來開始沉迷手機游戲,最終中考成績勉強上了高中。
高一上學期,張鐸寶各科才考三五十分,余音的鼓勵沒有任何作用。
她意識到兒子以這種狀態參加高考,連個專科都考不上,她費勁心思了解到單招考試,看到希望的余音堅持給他轉了職高學了專業。
可轉到職高的張鐸寶更加難受,他接受不了班里同學上課睡倒一片的學習環境,對所有人都很排斥。
余音本想跟兒子好好聊聊,可兒子像個炸藥桶:“我好不容易有了喜歡的人,好不容易跟同學處好關系,你非給我轉學,從高中轉到職高,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他像個被困住的小獸一樣狂躁怒吼,摔門而去。
愣在原地的余音想不明白,她自以為為了他好,為了能上個大學,所有的著想反而適得其反,一步錯步步錯,甚至讓兒子得了重度抑郁和焦慮。
她迷茫,仿佛置身在一團藍色的迷霧中,看不清前路和希望。
山路彎彎,面包車行駛在暮色中,怪異的鳥叫聲不時從山林中傳來,北方長大的張中正從來沒聽過這種瘆人的叫聲,不自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突然一團藍色的薄霧在前方出現,他條件反射猛地踩了剎車。
面包車停了好久,那團霧始終不肯散去,反而越來越大,漸漸裹了過來。
后面不遠處一陣重卡喇叭聲震耳欲聾,震得張中正一下慌了神,再停在原地只能坐等追尾,他迅速啟動車輛前進,沒走幾米,面包車突然一頭栽了下去。
張中正腦子里只剩完了二字,他好后悔,后悔接了這單,后悔帶著孩子。
山神聽不見人心中的懺悔,留下大人小孩驚恐的叫喊,只驚了鳥兒爭先恐后的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