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

白桐慢悠悠地到達餐廳地點。

在停車場冷靜十幾分鐘后，他才決定打開車門，走向他們指定的包間去完成這頓“來之不易”的晚餐。

明明一家三口一個小時前還在酒會上表演了一場“家庭和諧友愛”的戲碼。而現在白桐在進入餐廳跟他們共用晚餐，都要在門口做一番思想斗爭才決定是否進入，真可笑。

“你遲到了。”白桐剛踏進包間門口，白爸爸抬頭瞥一眼，厲聲說道。

“找不到停車位。”白桐不打算解釋，坐在離門口最近的位置，把外套搭在椅背上環顧一周——真搞笑，一家三口吃飯訂的大圓桌大概可以容納十幾個人。

每個人都選擇坐在最遠位置，一家三口的座位形成了等腰三角形——真是穩定的距離。

“以后不要犯這種無所謂的錯誤。”白爸爸吃著盤子里的牛排，頭也不抬。

坐在三角形另一個角的是白桐媽媽，不過她更喜歡外人稱呼她為“佟總”而不是白太太。從白桐進門到坐下，她一直在優雅地吃著西餐，眼角都沒看過白桐一眼。

白桐冷笑一聲，沒打算答復。自顧自給自己倒酒，看著他們已經給他點的食物——真是親父母，自己最討厭的洋蔥放在最顯眼的位置。

“你今天下午的表現挺不錯?！卑装职珠_始點評白桐今天下午在酒會上的表現：“以后在酒會上要機靈、主動一點去認識其他人?！?/p>

白桐沒打算答復，面無表情地剔除盤子里的洋蔥，挑選著剩余的能入口的東西。

“我跟你說話，你就這副表情嗎？”白爸爸語氣開始加重：“有沒有教養的？”

“有沒有教養，那不還得看你們兩位怎么教？”白桐冷靜挑起盤子里一片牛肉放進嘴里，還不錯這味道。

“你怎么說話的？”

“行了！吃頓飯能不能別吵了？”白媽媽——佟總打斷了白爸爸的語氣。

“哼！早知道就不吃了！現在連我都得看他臉色了！”白爸爸怒不可遏，跟妻子兩人感情不和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但明面上的正式場合兩人還需要綁定在一起“營業”。今晚難得白媽媽從B市過來共同出席酒會，要不是酒會結束后三人剛好聚在一起，白爸爸也不會安排今晚這場久違的三人家庭晚餐。

“要吃飯就好好吃，別在這里吵吵！”佟總保持著優雅的進餐心態，看著發火的白爸爸一頓嫌棄——在她看來，無能者才會怒不可遏吧，這么久沒見，他這暴躁脾性越發明顯。

“誰樂意吃這頓飯！”冷靜下來的白爸爸開始吃起來盤子里的食物——這家餐廳菜式不錯，以后可以常來。

白桐笑笑地喝著酒，搖著頭看他們吵架——這一幕重演了多少年，還是這樣子。只不過今天這場架結束得比預想中快得多，可能是在外面吃飯怕影響不好，他們兩收斂著發揮自己的脾氣。

“一聚在一起就吵架”——白桐已經不知道他們一家三口有多長時間沒能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今天能在一張桌子上安穩度過快20分鐘已經很不容易了，20分鐘他們還沒有甩臉色離開已經是很寬容的一件事了。

“下周二下午有個酒會，你記得去參加，我替你答應了?！辟】偤戎评潇o地看著白桐：“別遲到。”

“下周二我有安排?！卑淄┯媱澫轮芤灰雇淼娘w機出差K市參加第二天的應酬，對他媽媽不打招呼的安排頗為不滿：“去不了?！?/p>

“推了。”佟總一直不滿白桐回國后選擇回AS公司上班，更希望他能夠來自己公司上班繼承自己的事業——她跟白爸爸兩人各有事業，各有成就，雖說兩家公司控股下的某些股份有所關聯，但兩人對公司控制的側重點和行業不同。

“他現在已經在我公司上班，不需要參加你安排那些亂七八糟的酒會?！卑装职殖雎暣驍唷Ｋ芰私庾约旱睦掀拧】偅恢毕胍淄┻^去B市接手自己的事業，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手讓她去控制他的人生。

“哼！你沒資格替他拒絕。他也是我兒子！”

“這個時候你想起他是你兒子了是吧？這么多年您在B市工作都對他不管不顧，佟總您真有臉說這話？”白爸爸嘲諷地看著佟總。

“說得好像白總您對他上過心一樣？”佟總也不甘示弱的反擊著：“你對外面那些花花草草上心的程度比對你這兒子上心得多?！?/p>

“我叫白桐！”白桐喝著酒，冷笑地打斷他們，用手指對著他們說：“是你兒子，也是你兒子！”

兩個人頓時停下爭吵，互相瞪了對方一眼，拿起酒杯喝酒。

“那周二的酒會你是不去了是嗎？”冷靜下來的佟總冷漠盯著白桐。

“我說了，我去不了?！卑淄┓畔碌恫嫫鹕恚骸拔页燥柫?，兩位請慢用。”

被拒絕后氣不打出一處來的佟總怒不可遏抓起盤子里的餐刀往白桐方向扔去——她可以接受白桐拒絕她的安排，但接受不了白桐的拒絕導致自己在白桐爸爸面前丟了氣勢。

餐刀偏移地向桌面彈起直擊白桐后背劃下去！

白桐在轉身的那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等他感受到背后的涼意，低頭看向腳下的刀。

白桐回頭犀利地盯著他們一眼，拿起外套走出房間。

房間里留下，錯愕過后又冷靜下來的佟總，還有始終事不關己看熱鬧的白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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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婷兒，你等會下班能不能在小區門口等一下我？”

開車離開餐廳后，白桐就摸到后背的血液粘稠感，在車上找到應急藥箱，但苦于自己沒法處理。

又不想去醫院，白桐討厭醫院的酒精味——小時候他希望爸爸媽媽能夠跟其他同學父母一樣，在他生病的時候放下工作來陪伴——直到一次又一次，爸爸媽媽讓生病的他自己一個人在醫院度過一夜又一夜。

想到今天周六，韓夢婷這個時間點應該還在爺爺奶奶那邊兼職，便給她發了信息。

“好的，白總。”周六在養老院兼職的韓夢婷雖不知白桐用意，但潛意識里明白他有事想找自己幫忙，而且不想讓白爺爺白奶奶知曉。

直到七點半，韓夢婷結束工作，跟白爺爺白奶奶道別后離開。

剛走出小區門口，就聽到白桐按一下車喇叭——養老別墅位置偏僻，門口的道路空曠而清冷，這個點也只有白桐一輛車停在角落里。

“不好意思，白總，我來晚了。”韓夢婷走到車門邊上打招呼。

“你先到后座吧，我有事找你幫忙。”白桐轉身也進入后座：“你能幫我處理下傷口嗎？”

韓夢婷錯愕地看著他手上的血跡。

“這里有應急藥品?！卑淄┲赶蚝蟊常骸拔液蟊成嫌袀?，我自己處理不了?！?/p>

“好?！睂Π淄┦軅械藉e愕的韓夢婷冷靜下來，怎么受傷對一個醫務者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先處理傷口。韓夢婷放下背包，協助白桐將襯衣脫下。

背上的傷口不深，從肩胛骨往下大概20厘米?？囱耗坛潭?，預計受傷已經快一個小時，看藥品痕跡白桐有嘗試自己處理過，但出血沒能完全止住。

“白總，你忍一下，我先給你消毒?！表n夢婷熟練擦拭掉血跡，再用藥水仔細消毒，最后上完藥，包扎。

“可以了，白總，這幾天不要傷口不要沾水。”韓夢婷一邊收拾著醫藥箱，一邊叮囑著。

“好的，謝謝?！卑淄┏弥n夢婷收拾的間歇，換上車上的備用襯衣，坐回駕駛位上：“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你坐到副駕駛這邊吧?！?/p>

“讓我也順便透透氣?！卑淄┑倪@句話讓韓夢婷準備拒絕的話咽回去。

“那麻煩了，謝謝白總。”

“你不打算問我嗎？”開離小區的路上，白桐笑著問韓夢婷。

“嗯？”

“不問我為什么受傷嗎？“此時的白桐需要找個人聊聊：“正常人應該也不會后背被刀劃傷成這個樣子吧？”

“你想跟我說的時候，你就會說的?！表n夢婷看著正在開車的白桐冷靜又落寞：“一直打聽別人隱私也不好。”

“沒人會關心我怎么受傷?！卑淄┛嘈Φ乜粗斑M的道路：“我媽媽，我媽媽扔的刀子，我爸爸在一邊看著。”

韓夢婷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白桐，不知道是不是韓夢婷的錯覺還是前車尾燈的反光，白桐一直直視前方的眼圈有點泛紅。

“從我年初回國到現在，他們才跟我吃第一頓飯，就今天這一頓?！边M入城區的道路開始堵車，白桐一直直視著前方沒有轉頭看向韓夢婷。

“真是可笑，一頓飯30分鐘都不到，他們一頓正常的晚餐都不能安安穩穩讓我吃完走人。”

韓夢婷聽出了白桐稍微哽咽的聲音，看得出他在強忍著眼淚。

“你知道嗎？我從生下來就是他們兩的“恥辱”?！卑淄┭土艘豢跉?，繼續說著：“他們一個姓白，一個姓佟，我出生后，他們兩個人僵持不下我跟誰姓，最后我的名字只能結合他們的名字。直到現在，我媽媽從來不喊我白桐，她想理我的時候會叫我“桐”，可能在她眼里，連提到“白”字都讓她覺得惡心?！?/p>

韓夢婷聽著白桐一字一句地說著。她沒想過會有不愛孩子的父母——她從小被送去福利院，但這么多年，福利院給她的感覺就是家一樣的感覺，秦院長夫婦也給她了父母一樣的關愛。

周末出行游玩車輛將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前車的尾燈將白桐眼里的淚光暴露無遺。

韓夢婷不知道該說什么安慰他，第一次見到將自己內心暴露無疑的白桐——他心里應該壓抑了很久，在別人眼里的他堅強、能干又樂觀。

看著白桐的無助和脆弱，韓夢婷忍不住伸手去幫他擦掉眼角的淚。

白桐也沒想過有一天自己能在他人面前說著這些心里話。小時候一直覺得長大了就好了，長大后就能不在乎他們對自己的態度——但今天轉頭看到他們看著流血的自己一臉冷漠，就再也忍不住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脆弱？”白桐任由韓夢婷幫自己擦著淚，轉頭看著她。

“沒有人需要一直堅強。”韓夢婷收回自己的手：“你也是?！?/p>

白桐扭頭看向窗外避開韓夢婷的眼神，眼淚卻再也控制不住——這么多年，每個人都跟他說，你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都很厲害，你作為他們的孩子、孫子，你要青出于藍勝于藍；小時生病的時候爸爸媽媽陪伴不了，大家都會勸他說你要堅強，父母他們忙著賺錢為了給你更好的生活；住校期間的家長會，每次都換著保姆阿姨或司機叔叔去參加，然后告訴他爸爸媽媽忙，下次一定參加，每次他都要跟同學們解釋為什么每次來的家長都一樣，直到后來他再也不解釋了。

終于過了最繁忙堵車的路段，車隨著大部隊也慢悠悠地前進著。

冷靜下來的白桐轉過頭笑著看韓夢婷，看著他臉上的淚痕，韓夢婷抽出紙巾幫他擦拭。

“謝謝你，婷兒?！?/p>

“不用謝。”韓夢婷看出他的隱忍：“你偶爾可以放松，不要一直緊繃著?！?/p>

白桐伸手握住韓夢婷給他擦眼淚的手——白桐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能在別人面前掉眼淚，但眼淚流出這一瞬間，才覺得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個冷冰冰的機器。

韓夢婷沒有將手抽離——在她看來，此時的白桐需要一個支點，一個能安安靜靜聽他傾訴的角色就可以。

剩下的路程上，伴隨著安靜輕柔的音樂。

白桐終于將韓夢婷送到居住的小區門口。

“好好照顧自己，白桐?！表n夢婷將手抽離白桐的手掌，手掌的溫熱仍在。

“謝謝你，婷兒?！卑淄┟銖姅D出笑臉——今天這一天對他而言，真的是又痛苦又有治愈。

韓夢婷關上車門站在路邊跟白桐告別：“早點回去，別讓愛你的人再擔心你。”

白桐看向她，笑著點頭。

“注意安全，爺爺奶奶會擔心你的?！表n夢婷補充一句，生怕剛剛自己的那句話會不會引起什么誤會。

“拜拜，晚安?！?/p>

看著白桐的車離開，韓夢婷才轉身進入小區。

新搬來的這個小區，老舊路燈在月色的襯托下黯然失色。

今天十六。

月色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