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在那座小鎮工作時，我住在公司分配的舊宿舍里。說是公司，倒更像座被時光遺棄的老宅——推開門時，霉味裹著細塵撲面而來，木地板上結著暗黃的垢，椅背上的漆皮剝落成斑駁的地圖，我蹲在地上擦了三天，才勉強讓一張木凳能落座。

從搬進去的第一晚開始，夢就像漲潮的海水，幾乎每夜都要漫進枕頭。那些夢支離破碎，卻又詭異地連貫，像被反復揉皺又展開的舊報紙。

住進公司宿舍的頭一晚，我夢見在一棟木屋里行走，地板朽得厲害，每一步都發出“吱呀“聲，像誰在喉嚨里壓抑的嘆息。木墻裂著個碗口大的洞，霉斑在洞邊洇成青灰色，我踮腳湊近，正對上另一棟木屋的窗口——兩棟樓挨得極近，伸出手就能碰到對方。忽然，那扇窗里浮起兩點幽光，像兩顆浸在墨汁里的玻璃珠。我僵在原地，看著那雙眼從窗洞里探出來，眼尾耷拉著，帶著股說不出的疑惑，像在看闖入自己領地的陌生人。

我慌忙抬頭，樓頂有團黑黢黢的東西倒掛下來，湊近才發現是頭發——不，是無數縷糾纏的干枯的發絲，正隨著穿堂風緩緩晃動。再往上看，樓頂那團黑黢黢的東西露出半張臉：眼窩凹陷成兩個黑洞，分明是張倒掛著的人頭！它也在看我！

我在尖叫中驚醒，汗水浸透了后背，心跳聲震得耳膜發疼。臺燈開關在床頭摸索了三次才碰到，暖黃光暈漫開時，窗外的梧桐葉沙沙響，像有人在低聲嚼舌根。我盯著天花板直到天光滲進來，才敢閉眼——可剛要睡熟，那雙眼睛又從墻縫里鉆出來了。

后來的夢愈發荒誕。有時我站在宿舍外的荒野里，雜草長得比人高，草葉上的露水沾濕褲腳，涼得刺骨。我轉著圈找出口，卻越走越深，直到回頭時發現宿舍變了模樣：原本的水泥外墻塌成斷壁殘垣，房梁上掛著半截褪色的“先進班組“錦旗，風一吹就嘩啦啦響。更駭人的是，平地上冒出幾十座新墳，墓碑上的字還沒刻完。

最詭異的是我的腳——明明踩在地上，卻像踩在棉花里。我飄到一樓的走廊，聽見門外有人說話。“小慧今天數學考了九十！“是中年女人的聲音，帶著點驕傲；“爸爸給你買了橘子糖，等會吃。“男人接著說；“媽媽你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脆生生響，“老師說我畫的月亮像真的一樣！“門“吱呀“一聲開了，暖橘色的燈光漏出來，照見一家三口的影子投在門框上：女人系著藍布圍裙，男人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小女孩的羊角辮翹著，發梢還沾著草屑。他們說說笑笑走進屋，完全沒注意到站在走廊里的我——我的腳尖離他們的影子里只差半寸，卻像隔著層看不見的墻。

每次驚醒，我都盯著床頭的老木桌發呆。那是前幾任住客留下的。聽說老物件是有記性的，會偷偷記下每個碰過它的人的故事。我伸手摸了摸桌角那道月牙形的凹痕——或許是哪個孩子學寫字時拿鉛筆戳的？裂紋里嵌著的半枚紅漆，像誰打翻了顏料罐又匆忙擦過。夢境里的一家三口會不會也是這張桌子記下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