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剛剛經歷了一場夜雨的洗禮,層層疊疊的朱色城墻仿佛被籠罩在云煙里,碧色琉璃瓦被雨水洗得蹭亮,朱紅色的宮門、威嚴氣勢的宮殿,都在冬雨的沖刷下顯得耀眼璀璨,仿佛在訴說著那曾經或輝煌或屈辱的過往。然而就在這深宮之中某處藏著的陰霾,卻足以將那一縷紅顏化作枯骨…
天階夜色涼如水,太子寢宮內此時卻是紅燭搖曳,燈火通明。那云頂檀木作的梁,琉璃玉璧為的燈,珍珠玉石作的簾,范金銀銅為的柱,無一處不彰顯著東宮的大氣華貴。為著讓向來體弱的太子有個舒適溫潤的環境,那六尺寬的沉香木闊床榻上更是鋪著上好軟紈蠶絲簟,疊著罕見玉帶錦羅衾,設著西州青玉抱香龍鳳枕,這些極其難得的細絲軟綢總會隨著季節的更替,不斷變幻和調整它們的微妙作用。
太子朱祐樘睡了一覺醒來,還只是子時。寢殿內搖曳著的燭光,正亮燦燦的泛著微白。那遍繡灑珠銀線海棠花的鮫綃寶羅帳里,一陣陣的冒著涼氣,那涼氣正是從那對面窗子的縫隙里吹將進來,風起綃動,便有如墜入云山幻海一般。
朱祐樘隨著風吹進來的方向走到窗前,抬眼瞧向窗外,只見得那外面細雨橫斜,積水順著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暈開一圈圈漣漪,似嘆息似挽留。朱祐樘索性將窗再推開一點,靠在檀木椅上凝視窗外飄飛的雨絲。
正兀自望得出神,在偏殿守夜的貼身太監張允聽到了殿內的動靜,趕緊推門進來查看,看到窗戶半掩,太子又在窗邊坐著,恰好又是一陣很大的涼風向人身上刮了來,不禁嚇得臉色大變,趕緊跑過去將關窗扇關好,嘴里慌忙叫著:“唉喲!我的太子爺喲!您這如何是好!凍壞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話音剛落,就聽得朱祐樘的咳嗽聲陣陣傳出。初睡醒的人,身體是疲乏的,這一個不小心遇了陰風,寒氣入侵,朱祐樘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張允連忙拿起床榻邊的一件金絲綠紋紫長袍給太子披上,邊給太子捂緊邊關切道:“太子您打小身子就弱,皇上就您這一個皇子,您可要時時仔細自己的身體啊!”
朱祐樘擺擺手,道:“本王的身子本王自己知道,不礙事的。”一句話還未說完,又是一陣劇烈地咳嗽傳出。
張允熟練地拍打著朱祐樘的后背,又忙不迭的吩咐守殿的宮女斟來熱茶給太子暖身子、喚小太監們將炭盆里的炭火添得更旺。
朱祐樘從椅子上起身緩緩走到床沿邊坐下,兩手撐著軟衾微微嘆氣。窗外細雨的滴答聲此時清晰傳入朱祐樘的耳膜,使得清涼的夜色更顯寂寥。
“我剛才又夢見母妃了…”朱祐樘呆呆看著拇指上的玉扳指,惆悵若失的念著。
張允警覺地看了一眼殿內四周,輕言細語卻又不無提醒道:“殿下,這話您在自己寢宮說說就行了,可別在外面說,仔細昭德宮那位聽了去,又要大發雷霆了。”
朱祐樘緊鎖眉頭,來回撫摸著拇指上的玉扳指,陷入對母妃的沉沉思念。今日是他母妃紀氏的誕辰,每到這一年的今天,他就將自己關在寢宮內,哪里都不去,就這么呆呆回憶著和母妃相依為命的過往。
張允口中昭德宮那位,正是當今皇上的寵妃萬貴妃,這萬貴妃心思縝密,嫉妒心盛,又獨得皇帝專寵,自己沒有子嗣,也不讓其他妃嬪靠近皇帝。凡是懷上龍種的女人沒有一個能得善終,不是被萬貴妃毒害就是莫名的胎死腹中,以至于皇帝已過中年,膝下卻幾近無子。
朱祐樘的母妃紀氏,本是族土官的女兒,成化年間,明憲宗派都察院都御史、遠征軍指揮官韓雍平定兩廣土官叛亂,紀氏被俘虜入了宮廷。作為罪臣之女,紀氏原本被罰在掖庭里看守內庫,亦是機緣巧合,一日皇帝偶然經過內庫遇見紀氏,見其乖巧美貌,便一時興起臨幸了她。豈料僅這一次恩寵,就讓紀氏順利懷了龍子。
世間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事很快便被昭德宮的萬貴妃知曉了,她氣急敗壞的讓貼身宮女去處置紀氏肚里的孩子,可這宮女心地純善,實在下不去手,這才讓紀氏僥幸逃過一劫。
紀氏知道萬貴妃要害自己肚里的孩子,遂找了個偏僻的地方躲了起來,歷盡波折辛苦,總算在十月懷胎后順利產下一子。
萬貴妃收到消息后更是勃然大怒,又派宦官張敏去處理掉這個嬰兒,張敏知道皇帝沒有子嗣,不忍殘害這顆皇室獨苗,便偷偷將紀氏和孩子藏了起來,在萬貴妃那里謊稱自己已經處置干凈了母子倆……
正因為小時候和母親過著東躲西藏、食不果腹的日子,年幼的朱祐樘沒能得到應有的照料,所以從小便體弱多病。
到了小朱祐樘六歲的時候,一日皇帝感嘆膝下無子,張敏這才道出紀氏母子在世的實情,憲宗聽后大喜,趕緊命人將母子倆接進宮,并將這唯一的皇兒立為太子。
可惜好景不長,對這件事懷恨在心的萬貴妃一直蓄謀殺害紀氏母子,苦命的紀氏入宮不到一個月便離奇慘死。到此萬貴妃仍不罷手,又準備對當時年僅六歲的朱祐樘下手。
所幸憲宗的生母周太后極早察覺萬貴妃的陰謀歹毒,將這唯一的皇孫接到自己宮里頭養育,這才得以保全朱祐樘,讓他順利成長,免遭萬貴妃毒手。
張允看著面色蒼白,沒有丁點血色的太子,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忍不住安慰道:“殿下,您節哀吧,紀淑妃要是知道您這個樣子,九泉之下也不會心安的。”
“張允,你說母妃在這世間一天福都未曾享過,到了那邊,會不會好過一點?”朱祐樘看著跳動的紅燭獨自發呆。
“會的,殿下,您就把自己照顧好吧,這樣,淑妃在那邊也過得安心。”張允弓著身子在一旁伺候。
“明天微服出宮,我想去承明寺一趟,去給母妃上上香祭拜祭拜。”
“是,殿下。您瞧,離天亮還早著呢!這天兒這么冷,您再多睡一會。”張允勸慰道。
朱祐樘擺擺手,起身往側殿的書房走去,張允看著身子虛弱面色蒼白的太子,不禁心疼地嘆了口氣。
東門街即將舉行一年一度的秋燈會,對于這樣隆重且吉祥的節日,各家各戶都在忙著做準備。宋府的仆人雜役也沒閑著,這兩日正緊著收拾打掃府邸院子、張燈結彩掛燈籠、擺弄菊花盆景等等,上上下下一派繁忙熱鬧景象。
作為京城首富,宋石君的府邸大有派頭。那院外粉墻環護,綠柳周垂,三間垂花門樓,四面抄手游廊。入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
走進院中,甬路相銜,山石點綴,五間抱廈上懸“紫閣生輝”匾額。整個院落富麗堂皇,雍容華貴,花園錦簇,剔透玲瓏。上面兩三房舍,一明兩暗,里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
出去則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薔薇,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后院墻下忽開一隙,清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墻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側邊一條小溪在這里匯合流出大觀園,有一白石板路跨在溪上可通對岸。
宋石君的正房大院剛好坐落在中院和后院之間,華麗的住宅宛如一座迷宮般錯落有致,這里高墻聳立,綠瓦覆頂,沿途的亭臺樓閣,雕花廊橋,無不在訴說著宋氏家族幾代人的風華。室內陳設的大紫檀雕螭案、青綠古銅鼎、待漏隨朝墨龍大畫、楠木交椅、玻璃盒,無一處不彰顯著府邸的實力與氣派。
一大早宋石君正在大廳交待管家王福要事,這時,只聽得外面傳進來一聲“君兒,接待太子殿下的事都準備得如何了?”話音未落,就見一位鬢發高挽,一襲華麗絲絨裙袍加身的婦人在幾個貼身丫頭的簇擁下緩緩走了進來。那婦人裙袍上繡著精美的金絲線圖案,在清晨的陽光映襯下熠熠生輝,更為她添了幾分雍容華貴。
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宋石君的母親徐湘榮徐夫人。徐夫人乃是前朝名將之女,在宋家向來頗具威望和地位。年過半百,舉止大氣沉著,即便是在家中也十分注重儀態,讓人對她威嚴大氣的女主風范不敢小覷。
進得正廳,她先是掃視了一眼正廳里的人,然后才靜靜端坐在大紫檀木椅上。雖是面露微笑、儀態安詳,目光卻又犀利精銳、洞若觀火,大廳里的人在她的注視下都不由自主地低下頭。
宋石君趕緊上前一步,攙扶著徐夫人,道:“回母親大人,府邸上下都已打點完畢,只是不知太子習性,現在周山遍地紅楓黃杏,兒子計劃帶太子殿下去游周山,觀賞觀賞周邊山景,您看?”
“萬萬不可。”徐夫人打斷宋石君,“太子雖是年輕,但身體向來羸弱,不宜過度勞累。周山路窄坡多,恐對太子健康不利。”
“那依母親所見,該怎樣安排是好?”
徐夫人因著和一些皇親國戚之間的關系,對這太子早就有幾分了解,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不禁道:“帶太子去承明寺轉轉吧,那里路程不遠,地勢低平,也可祈福拜佛,對太子的身體沒有影響,選那里,錯不了。”
宋石君想了想,點點頭,道:“母親說的是,那就上承明寺,兒子現在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