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后來又生了兩個孩子,她都記不清他們具體的生日。她說二姑應該是50年生的,她記得是解放后的一年。二爹好像是在一個秋天,人們忙著收莊稼的日子。
二爹天生就是個可憐的孩子,奶奶還沒有做好準備,便有了他。奶奶打心里是不愿意要這個孩子的,所以她根本就不記得他的生日。
我也不記得我有一個二爹的,可能是以前太小了,沒有記憶。記得第一次見到二爹,他就坐在輪椅上。
那時候,我大概4——5歲吧。去奶奶家的時候,看到一個二十歲大小的帥小伙坐在輪椅上,用頭撞奶奶家廚房的墻,那墻是用石頭砌的。我之前沒有見過這個人,看他坐在輪椅上,我覺得他是受傷了。看到他那被撞出血的額頭,我嚇得大氣不敢出。偷偷的從他身邊走過,跑到奶奶的院子里。我對奶奶悄聲說:“那邊有個人。用頭撞墻,頭都磕出血來了!”我說第一句的時候奶奶還在疑惑,伸頭往廚房那邊看了看,我把后面一句話說完,六奶奶就對她說:“是光明吧?”奶奶便不做聲了。六奶奶又對我說:“是你二爹!”我這才知道我原來還有個二爹便放心了一些,不再擔心這個人會打我。但是我二爹怎么就成了殘廢?我不敢問,她們也沒有說。
后來我去奶奶家就總能見到二爹。家里除了爺爺奶奶,只有二爹在家。大姑,父親和二姑那時候都成家了,幾個小的在干嗎我當時都不記得。在這之前我是沒有記憶的。
二爹坐在嶄新的輪椅上,有時候眼睛直直的看著一個地方發愣,有時候又轉到廚房那里撞墻,有時候忽然大叫一聲,嚇得我一哆嗦。可能是看到我被嚇到,他以后便不再大叫,但是有只母雞經過他的腳邊,他一腳把它踢出去,旁邊的公雞嚇的飛了起來,飛到他的胳膊上,他逮住那只公雞把兩只翅膀擰在一起,使勁扔到了廚房的墻上。公雞沒死也丟了半條命,躺在地上起不來。他后來坐在輪椅上手里拿一根長竹竿在門前的院子里轉來轉去,看到那些雞就狠狠的打去,狠狠的打,好像那些雞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爺爺奶奶一般都不在家,不知道他們在忙什么?沒有人來勸他,也沒有人來安慰他。我也害怕這個人,怕他那長棍子有一天會打到我,后來我像六奶奶一樣來的次數就少了。
從我到奶奶家路上要經過一個大碾盤,這里是村子里的情報信息中心。每天早、中、晚人們吃飯的時候都會到這里來相聚。有的人端著碗菜,有的人直接在碗上面放一點菜,來了放在碾盤上,把它當桌子。有人抱著小孩來,把小孩放在碾盤上玩,自己站在旁邊護著孩子。碾盤有1米多高,圓形,直徑有1米五左右是一整塊大石頭做的,中間還有一個一扎深的方型洞。碾盤的周圍2米開外全是空地,可以容下全村的人到這里來開會。碾盤的東南邊有一片小樹林,夏天人們熱的時候就輾轉到這片小樹林里聚集。
我后來也到這個地方玩。有人就問我:“咋不去你奶奶家了?”我說:“怕我二爹。”有人問:“為啥怕他?”我說:“他用頭撞墻,把頭都磕破了!”人們便沉默了,有人唏噓:“這孩子就是耽擱了。”有人接話:“要是早一點他那腿就不用鋸了。”“農村醫療條件不行啊,已經感染了不鋸不行!”
原來二爹是在生產隊里蓋房子,房子突然倒了,塌斷了他的腿。當時他的腿也沒有那么嚴重,因為救治不及時,最后從大腿處鋸掉了。有人問我:“生產隊里給他裝了假肢,不知道怎么樣?能不能正常走路?”我說:“不能,他天天坐在輪椅上!”
當我再見到二爹的時候,他手里的長竹竿變成了一副拐杖,他試著走路,不再像以前那么暴虐。我覺得他在放下那根棍子的時候,就已經放下了之前的自己。現在他要重新開始,重見光明了。他買了一個紅色的收音機,天天聽國內外新聞,也聽小說。收音機帶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給了他重新振作的勇氣。他決定要學一門手藝來養活自己。他買了很多的書,又在院子前面的小樹林里修了一個“小房子”。那個小房子跟我差不多高,我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東西。但是那個房子沒有頂,中間伸出來一根小竹竿,有一次我看到從那個竹竿上面爬上來了一群蝎子。我嚇得趕快對他說:“那里面好多蝎子呀!”他說:“是我養的蝎子。”因為他脾氣怪,而且他從來都不笑,我很少跟他說話。時間久了我知道他并不會傷害我,看他走了以后我就開始翻他的書,那里面盡是畫的蜈蚣蝎子。我問:“二爹,你以后還要養蜈蚣嗎?”他“嗯”了一聲。
這個事情并沒有干成,反而讓奶奶家跑的到處都是蜈蚣蝎子。奶奶沒有安慰他,說了一句“百事不成”。他是一個孤獨的人,只有那些蜈蚣蝎子,書本和收音機陪伴著他。我是同情他的,這么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改變了。就像一顆生命旺盛的樹,突然遭了雷劈被攔腰劈成兩半一樣,雖然樹還活著,但他已經不是之前的那棵樹。它不可能再像以前直直的向上生長,他只能向旁邊伸展側枝尋求新的發展。
二爹可以丟下拐杖走路了,活動一會累了才又坐到輪椅上。奶奶坐在家里看著外面小樹林里擺弄著收音機的二爹,她對六奶奶說:“這孩子都不該來到這世上!他來世上就是受苦的!”
奶奶說58年的時候吃大鍋飯就怕二爹會被餓死,人們沒有糧食天天都喝稀飯,二爹餓的哼哼唧唧的,眼巴巴望著一家人把湯喝完,把碗底那一點沉下來的稠一點的倒給他吃。